她的确有这个本事。
计先生想起三年前的祁王府之乱,当时,祁王已被逼入绝境, 拂崖忽然反水, 不杀祁王,反而出手相救。镜中月培养的这么多杀手中, 拂崖一直是最出色的一个,后跟去的杀手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祁王府的水榭,几乎被他杀成了尸山血海,以至于到后来, 水榭那一片地方被镜中月的人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上前。
计先生当时并不在王府,他是在听说伏杀祁王的计划出了变故后,才匆匆赶去的。他到的时候,拂崖已经爆身而亡,具体过程不得而知,听在场的杀手说,拂崖杀到最后,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控制住,忽然动弹不得,他们这才敢上前围剿。岂知拂崖的身躯忽然爆开,尸身的血气携着一股锋锐之息朝四周扩散,离得近的杀手均被波及,触之身亡,只有距离远的幸免于难。
计先生来到水榭,看到的是拂崖的魂。
计先生是修士,感知力自然不是凡人可比的,他在拂崖的魂上,觉察到一股举世无双的锐意,像是某种神兵的残息。计先生知道跟着拂崖的,还有一个叫阿采的小姑娘,眼下阿采不见踪影,说不定神兵就在她身上。计先生当即要追,却被拂崖的魂拦住。
凡人身死,身去魂即散,但拂崖的魂不知为何,竟是异常强大,他已是无根飘萍,却生生将计先生打至重伤才魂碎而逝。
后来,计先生养好伤,不是没想过遣人去寻阿采,但他每每忆起拂崖死时残留的那股锐意,便退缩了,若那股锐意当真是某种神兵留下的,他不确定自己能否驾驭。
而今阿采自己找上门来,计先生很快把目标锁定在她手中的唐刀。
随后他觉得不对,这柄唐刀虽然凶邪,锐意却不足他当初感受到的千分之一。
这小丫头片子虽然是个凡人,竟有瞬息千里的功力,速度能跟得上他一个出窍期修士,她身上一定有别的古怪!
计先生一念及此,不由地好奇起来。
也正是这一分心的工夫,阿采再度朝他扑袭过来,少女的双目亮得惊人,茂密的马尾如墨如涛,她的身法是镜中月当年最厉害的杀手教的,干净又利落,唐刀的邪息势不可挡,破开计先生的屏障后,直取他的左腕。左腕的袖袍被破开,露出腕上的青莲之印,邪息径自在青莲印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计先生心下一凝,他倒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片子。他再不分心,凝神应对。阿采一击得逞,再接再厉,她的身形快得像一道虚影,唯有一对头绳红得触目惊心,唐刀的残刃直逼计先生的心间,这时,计先生忽然笑了一声。
他不避也不让,伸出右手祭出一块琉璃一般的事物。
阿采一见这块琉璃就愣住了。
她记得这是什么。
拂崖爆身而亡,魂魄出现,他半透明的眉心处,有一个东西在微微发光。
后来拂崖与计先生战至魂碎,那个东西就从拂崖的眉心跌落出来,正是眼前这一块琉璃。
大哥哥的琉璃,居然被这个奸人据为己有了!
阿采根本不知危险,伸手便要抢琉璃:“这是大哥哥的东西,还给我!”
计先生盯着她,冷笑一声。
琉璃忽然盛放出炽白之光,朝一个凡人突袭而去,若不是阿采手边的唐刀无风自动,以凶邪之息替她挡下了这一计灵袭,她只怕要把命赔进去。
这一刹交锋过后,唐刀也黯然失色,重重跌落在地。
计先生一道眼风递出去,厅堂两侧的黑衣人同时动了。
他们掠身至五行之位,结成阵法,同时送出灵力,将阿采缚在中心——原来这几个常驻镜中月的杀手已跟随计先生入道,成了修士。
计先生浮在半空,低目注视着阿采:“区区一个凡人,身上似乎藏有神力,让本座剖开你的魂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
他说着,手中溯荒再度盛放出炽白灼色。
就在这时,当空两道华光闪过,计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封在鞘中的斩灵剑直接插入阵中,剑意横扫,五行之阵顷刻溃散,与之同时,一把折扇凌空接下溯荒的灵息,奚琴右手持扇,左手屈指一吸,计先生的身形不受控一般,直接被奚琴吸了过去。
出窍期的灵气屏障在奚琴面前根本不起作用,一碰到他的指尖就碎了,计先生的喉咙被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扼住,他望着奚琴,惊慌极了:“你、你是谁?何以会来此地?”
奚琴笑道:“这该我问阁下吧?阁下一介修士,何以在人间作威作福?”
他们其实一刻前就到了,一直隐在暗处,直到溯荒出现,他们才现身。
这时,阿织道:“不必跟他多言,尽快溯源。”
计先生一听“溯源”二字,脸色就变了。
这两名半道杀出的仙人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一眼勘破他这里的身躯只是一个傀儡身,真身另在别处。
包括适才出现在他手中的溯荒,那也只是溯荒的虚影罢了,否则以溯荒灵袭之威,单凭拂崖留下的残破唐刀,如何能轻易接下?
被奚琴扼住的傀儡身发出一声惊叫,立刻溃散开来,阿织的动作更快,她从傀儡的眉心处利落地攫出一道灵气,双手结印,以自身灵力为凭,朝计先生的真身循去。
四周还有几个刚入道的杀手,他们刚引灵,结阵困住一个凡人不在话下,分神仙尊施法引起的灵力波荡他们根本承受不住,当即昏晕过去。
阿织一心寻人,没一会儿,手中的法印便给了反馈。
阿织稍稍感知,很快蹙眉。
奚琴把她的神色收入眼中,问:“怎么,不好追?”
不等阿织回答,他伸手接过阿织的法印,拿灵识一看,意外地挑了下眉:“居然在禁中。”
计先生的真身在禁中,那么溯荒,也应当在禁中了。
在人间,阿织与奚琴是无所不能的仙,要闯大内深宫并不难,但玄门有诸多定规,这些规矩不是伴月海拟的,而是古今入道之人总结的天道法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仙人不可干涉凡间之事,如有违逆,轻则天人五衰,此生修行不得寸进,重则身亡魂消,永绝轮回之路。
皇宫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好轻举妄动。
奚琴和阿织说话的当口,阿采就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她认得这二人,相府新来的表少爷和义妹,他们刚到相府,阿采就觉得古怪,果然,他们和计先生一样,都是修士。
阿采对修士没有任何好感。
她探出手,默不作声地捡起拂崖的唐刀,转身就要离开,一道灵诀落在她的脚边,在她的面前划出一道青焰。
阿采转身对着阿织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阿织还没答,初初先忍不住了,他“砰”一下从阿织发间的玉簪落地化形,骂道:“你讲不讲理?要不是我们救了你,你早就死在刚才那个妖道手上了,没让你道谢就不错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更奇怪的事阿采也见过,一个小毛孩凭空出现,她一点也不惊讶,冷哼一声道:“我为何要道谢?你们修士,自以为高高在上,没一个好东西!”
阿织没跟她计较,径自问:“计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不是都看到了?他是镜中月的主人。”阿采道。
她或许将初初的话听了进去,虽然态度依旧不善,又补充一句,“他表面上是裕王府上的客卿,实际上是裕王最信任的谋士,裕王手下的杀手,都听他的话办事,镜中月就是他培养杀手的地方,杀手们有事来,没事走。怎么样,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
奚琴道:“所以,你和你们屡次提到的拂崖一样,当初也是这里的杀手。三年前,你们领命伏杀祁王,拂崖临时叛变,独自留下对敌,而你救走了祁王?”
他说着,目光落在阿采手里的唐刀,这把刀上余留的气息他这样熟悉。
“拂崖在哪里?”奚琴问,他沉默片刻,“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阿采听了这话, 一双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奚琴。
片刻,她道:“哦,原来近来召唤大哥哥的人就是你。”
这话一出,阿织和奚琴俱是一愣。
阿织看向奚琴, 他能召唤拂崖?与溯荒……有关的人?
奚琴则是盯着阿采。
一介凡人, 不可能感应到青阳氏的召唤, 还是说……拂崖仍有一丝余息留存?
他问:“你为何知道?”
阿采的眼珠子转了转,忽地笑了,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 “想知道?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不过——”阿采稍稍迟疑, 嘴角的笑意忽然一冷,“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阿采的身形忽然原地消失, 一点气息都不曾留下。
一个凡人凭空不见, 初初瞠目结舌:“人呢?去哪里了?”
阿织和奚琴都没答话。
初初急了, 他立刻化形为蜂,在镜中月搜寻了一圈,根本没找到阿采的身影。他回到厅中,落地变回原身, 快急死了, “这个阿采身上肯定有古怪!你们、你们都不追么?!”
泯从一团黑雾里走出来:“她跑不掉的。”
他摊开手,掌心浮现出一团若隐若现的透明尘土。
沧溟道的暗尘坱, 追踪行迹的极佳之物,初初什么都能忘, 不可能忘记这个。
当初他和阿织离开徽山,奚家的琴公子就在他身上洒了此物,害的他们被一只魔一路跟踪。
初初问:“你们在阿采身上放了这个?”
奚琴道:“孟家的四姑娘说, 她怀疑犯案的是他们中的一人,眼下只找到了阿采,‘他们’中的其他人,我们还没见到。”
不如纵虎归山。
泯故技重施,唯恐阿织跟自己翻旧账。他垂着眼,不敢看阿织,解释道:“暗尘坱十分罕见,阿采姑娘是凡人,对仙妖之物见识很少,必定发现不了此物。”
初初:“……”
他怎么觉得他被骂了呢?
当初要不是阿织,他不也没发现他头毛里藏着的暗尘坱?
这只魔在说谁见识短呢?
初初心头无名火起,气愤地“哼”一声,砰一下化为无形,不愿出现了。
夜正浓,天边一轮春月朗照。镜中月左近的一条暗巷中,忽然出现一道裂隙。
这道裂隙悬在空中,当中透着微弱的华光。
阿采轻车熟路地从裂隙中钻出来,朝四下望去。
拂崖教过她,杀手的第一课,牢记宣都的地图。所谓的地图,不是官衙测绘的那一个,而是杀手自己在脑中画成的,哪里有近路,哪里有暗道,从哪一扇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哪户人家,都要牢记于心。
城中早已宵禁,大街上时不时有巡逻的官差,阿采根本不惧,她穿街过巷,很快出了城,来到郊外一座荒弃的寺庙。
四下静极了,阿采警惕地前后望了望,确认没人跟来,她避去墙根下,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不一会儿,寺庙的大门开了,出现一名身着粗布衣,样貌白净的年轻男子。
如果有相府的人在这,便认得出,这名男子正是相府马厩的马仆。
马仆似乎等了多时了,看到阿采,他目露忧色:“你——”
不等他开口,阿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推着他进了院中,把门掩上,才道:“我失手了。”
马仆听了这话,并不意外。
当年杀手闯入祁王府,最后到来的那位计先生分明会妖术。
他既不是凡人,又岂是他们能够轻易对付的?
阿采一心想要报仇,她记下了计先生手腕上的青莲印,这两年,她蛰伏在暗处,等到时机成熟,便一个一个地找寻当年出现在祁王府的杀手。她在每一具尸身上都留下了一枚青莲印,目的就是为了告诉计先生,她最后会去找他。
及至那天夜里,她对薛深下手,在他的手里塞入了郑氏的簪花。
她等不及了。
她希望计先生在看到这朵簪花后,能够现身见她。
她想堂堂正正地向害死拂崖的最后一个人复仇。
此事她办得太过莽撞,甚至没跟任何人商量,是以马仆听说后,第一时间就跟去了栖霞寺,后来看她与郑氏被官差们带走,他立刻来了这座荒弃的寺庙——他们说好的接头地点等她。
阿采被计先生破了易容术,此刻她立在月下,身形单薄而娇小,两侧马尾悬垂而下,因为太茂密,瘦削的肩几乎不堪青丝的重量。
马仆眼中忧色不减,他问:“阿采,你可有受伤?”
阿采不回答。
伤?伤是什么?他们这种人,从来不惧受伤。
阿采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裕王的人很快会搜查相府,三年前,混入相府的只有你我,他们发现你是迟早的事,你尽快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马仆却问:“我躲起来,你怎么办?”
“我?”阿采冷声道,“我当然要去为大哥哥报仇。”
她说着,双目中浮现恨意,咬牙道:“那个姓计的狡猾多端,居然用了一个傀儡身来糊弄我。好在,凭他如何防备,只要我感受到他的气息,就不愁找不到他。我迟早能杀了他!”
马仆听了这话,眉心紧蹙:“阿采,你是不是又用那个东西了?”
“你不要再用它了,它根本不是人间之物,你这样下去,迟早被它吞噬,你还能活多久?!”马仆说着,忽地不顾其他,握牢阿采的手腕,“罢了,我带你走!”
“何须你多管闲事!”阿采甩开马仆的手,“当年我就跟你说了,你我道不同,眼下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今后你——”
阿采话未说完,忽然警惕地后退一步。
院中几道华光闪过,阿织与奚琴再度出现。
初初抱着手,扬着头,盯着马仆,自得地道:“原来这位就是你的同伙,他们中的另一个‘他’啊。”
阿织也看着马仆:“祁王?”
马仆听了这话,目光一凝,眼前的两人他认得,相府的“表少爷”和“义妹”,他想否认自己的身份,但这两人连阿采的行踪都能找到,显然不是凡人,在他们面前辩解是无用的。
祁王并不回答。
他不吭声,那就是默认了。
奚琴见状,目光黯淡下来。
其实他一路追来,心中是抱了一丝侥幸的。阿采去找人汇合,他希望这个人能够是鸤鸠。
可是,最终荒寺里只有祁王,也就是说,拂崖真的已经不在了。
奚琴记得,风缨与楹的溯荒,都是他们亲自从灵台上取下来的,而旁人要从青阳氏臣属的灵台上取物,谈何容易?
所以,拂崖的溯荒,最后是怎么落到计先生手中的?难道魂碎?
奚琴问道:“镜中月计先生,他是怎么得到溯荒的?”
阿采一听这话,顷刻红了眼,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背转身,语气中透露着恨意:“还不是你们修士!你们这些修士,自诩仙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也知道自己这是迁怒。
那块嵌在大哥哥眉心,琉璃一样的碎镜,大哥哥最后说,它叫做溯荒,而今这个相府假的表少爷找到这里,也称它为溯荒。
阿采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听上去格外沉:“你就是大哥哥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吧?”
“你要的东西,我之后自会给你,但不是现在。”阿采道。
她连这都知道?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采手边的唐刀,是了,拂崖已经不在了,她一介凡人,却能感受到他的召唤,那么一定是这把唐刀予以了回应。
这把唐刀上,有拂崖的余息!
“给我看这把刀。”奚琴道。
“不行!”阿采立刻后退一步,“这是大哥哥留给我最后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奚琴根本没打算跟她商量,一道强横无比的灵气从他掌心涌出,直接便要夺刀。
阿采根本不惧,她打定主意要护住唐刀,面对分神仙尊的威压,一步不退,反是浮空而起。忽然,一股锋锐之意从她体内爆发出来,直面横扫四野,居然将奚琴的灵息逼了回去。
阿织感受到这股锐意,惊异无比,这锐意之锋芒,几乎是她两世仅见。
她当机立断,落下护障,将跟来的初初、银氅,还有泯罩在其中,同时祭出斩灵,斩灵剑身急转,将锐意化散开来。
阿织盯着阿采:“‘匕’在你的身体中?”
他们来凡间寻找溯荒前,楚望危曾让他们寻找另一件神物。
神物为“匕”,相传锋利无匹,可斩万物。
而今这只“匕”,透过一个凡人的躯壳,只是稍微流露锋芒,便已有削山断海之威。
只这么一刹工夫,阿采的脸色已经苍白无比,祁王见状,再顾不得其他,张臂拦在阿采面前:“二位仙人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相商,还请尽快收手,再这样下去,阿采的身子就要承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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