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计先生看上去与真人无异,实际上也是个傀儡身。
“不知二位仙尊来人间所为何事,如果有计某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如提出来,让计某聊表诚意。“
奚琴道:“诚意?”
“是。”计先生的语气十分恭敬,“如果仙尊的目的只是阿采那个小丫头,那么从今以后,镜中月与阿采的恩怨一笔勾销,镜中月不会再为难她。如果仙尊想要这个小丫头体内的神物,在下绝不多干涉,只是容在下提醒一句,那神物似乎格外凶险,仙尊取物时,万望当心。”
奚琴道:“哦,你是过来谈判的。”
“谈判谈不上。”计先生温和地道,“只是觉得仙尊与我既同为修道中人,如果能互帮互助,何必彼此为难?”
阿织直言不讳:“我们要你手里的溯荒。”
计先生的傀儡身一滞,“这……万万不可。”
他犹豫了一下,竟也诚实:“二位仙尊想必已看出来了,在下流落人间多年,如今与红尘牵绊已深,加之介入了宣都储位之争,早已违反了玄门定规。而今在下已现五衰之像,修行上亦无寸进,若不是偶然得了溯荒碎片,汲取神物灵力维系至今,在下只怕已快魂衰了。”
计先生说着,很快又道:“若是这皇城中的其他事物,只要仙尊想要,在下都可以取来相赠。或者仙尊不方便干涉人间事,想要假手在下,在下尽听吩咐。”
奚琴笑了笑:“那你回吧。”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计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奚琴道:“你不是来谈判的?我们要的你给不了,谈崩了,那就没得商量。”
“除了武德司的侍卫, 还得有我们的人。”
“咸池门、青龙门的法阵再检验一遍,不得让任何邪气、灵气流入宫中。”
“尤其太极殿外的宣和门,那里是皇城正门,群臣进宫的地方, 一定要仔细看好。“
皇城的东北角, 内外宫的交界处有一处宫所, 原先是外臣入内面圣的等候处,眼下皇帝病重, 裕王把持朝政, 这处宫所就成了裕王最信任的人, 王府客卿计先生落脚的地方。
计先生一回到宫所,连下四道命令,进到内殿, 他忽地想到什么, 顿下步子接着道:“还有, 今日是裕王的大日子,告诉裕王,宣和门外,可以再增设三千禁卫, 以防意外。”
跟在计先生身后的两人虽然做内侍打扮, 实际上都是引灵期修士,听了计先生的话, 其中一人连忙称是,传话去了。
计先生丝毫不敢松懈, 他早上跟那两位分神仙尊谈崩了。
仙尊们执意要讨溯荒,任凭他如何让步,根本达不成共识, 计先生离开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二位何时来取神物溯荒?”
说“取”只是好听,事实上是“抢”。
奚琴笑了一声:“随时。”
宫所的内殿还有一间禁室,计先生理了理衣衫,进入禁室中。
奚琴的“随时”二字如同一片阴影罩在计先生的心头,他把该预备的事宜又在心头过了一遭,转头问跟着自己的修士,“裕王那边知会了吗?”
“知会了。”修士道,“孟相发了一通脾气,好歹是应下了。”
计先生冷哼一声:“发脾气?他也配发脾气?”
早上计先生去见阿织和奚琴前,派人去裕王府中传话,请他下午召群臣进宫觐见,当时孟相也在王府中,听了这话,立刻猜到裕王要做什么,说道:“古来颁布诏书,从来要挑吉日,选吉时,断没有不测算时辰,说颁就颁的。”
“何况还是立储这样关乎一国命脉的圣谕!”
“如何能挑在午后未时?这也太仓促了!”
修士把孟相的话复述了一遍给计先生听。
大周朝的储位之争,孟相一直支持裕王,是以他对于立储诏书的颁布极为看重,唯恐忤逆天时,招来祸患。
修士说完,接着道:“好在裕王始终是相信先生的,听了孟相的话,殿下说,左右诏书早就拟好了,朝中大局已定,立储一事早一些,晚一些,并无分别。”
计先生悠悠道:“殿下不是相信我,殿下只是不相信他罢了,祁王失踪三年,最后竟成了他府上一名马仆,谁知他今日一味拖延,是不是有旁的心思。”
泼了孟相一盆脏水,计先生就不再说话了。
禁室中搁着一个偌大的日晷,因为不见日光,所以晷针并不指时辰,晷盘上,除了应有的天干地支,还有淡色的法印浮动,仔细看去,这些法印对应的正是计先生在皇城中布下的法阵。
他来到凡间这么多年,逆天而行,如今大敌当前,他如何能没有防备?
除了这深宫中,层层叠加的上百个法阵,晷盘上,另外还有十余个幽蓝光点在缓慢移动。
计先生送出一缕灵气,透过晷盘,把各处法阵与光点又检验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放下心来,凭他分神仙尊又如何,总不至于在一息之间破了他汲汲营营数十年的准备。
只要……只要他能拖到未时,便是玄灵天尊来了又能奈他何?
候在禁室门口的修士计着时辰,出声提醒:“先生,午正了。”
计先生稍一颔首,他戴上冠帽,再度理了理袍衫,离开宫所,向前朝走去。
宫所通往前朝太极大殿,有一条长长的甬道,早上裕王传令让群臣觐见,眼下不少大员已等候在丹墀台下了,前朝繁忙,内廷自也奔波,眼下有不少内侍都匆忙行在甬道中,见了计先生,稍稍让去一旁,恭敬地唤道:“先生。”
计先生微微点头,还没出得甬道,忽然,周遭涌现出朦胧的雾气。
雾气冷寒,朱红墙根迅速凝了霜,行在此间的内侍、禁卫的神色一霎变得麻木,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没了知觉,计先生敏锐地觉察出不好,他正欲遁走,前方雾最浓处,忽然缓步行来一人。
来人的眸中亦如结寒霜,声音却带着笑意。
“准备了半日,准备好了吗?”奚琴道。
计先生一见奚琴,如临大敌,“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在这深宫中布下的法阵融了溯荒之力,寻常修士单是解开其中一个,就需耗上十天半个月,眼前此人修为虽高,但解阵需要的更多是智巧,而非蛮力。
难道他是强行破阵?
不对,若阵法被强行破除,他这个布阵人会第一时间感受到,宫中的凡人也会受伤,但眼下并无此迹象。
计先生送出一道灵气细细感知了片刻,从宫外到这条深宫甬道,所有的法阵当真被解开了,仅仅不到两个时辰!
“很难吗?”奚琴道,“看来你是当真离开玄门太久了,玄门中有哪些精通阵法的人,你大概听都没听过。”
比如青荇山的阿织。
他看着计先生,并不急于动手,而是笑了一下,“哦,看来你眼下这幅身躯,也是一具傀儡身。”
奚琴语气中带着猎奇的意味:“你这功法倒是有趣,溯源只能溯到你真身的大概位置,傀儡术居然能混淆你的本体所在,我本来还想给你个痛快,眼下却想留你苟活一时,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着,一步一步朝计先生走去。
四周浓雾涌动,不疾不徐地缠上计先生的手足,出窍境在玄门也是佼佼者,可面对分神仙尊的威压,计先生竟是动弹不得。
他的确在人间待得太久了,久得他想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年轻又强横的仙。
落到仙尊手上,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数十年经营只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眼看着奚琴逼近,计先生蓦地一咬牙,目中露出一抹狠色,下一刻,他的身躯忽然一下爆开,无尽的血气与肉块冲向四方,当中夹杂着一缕碎裂的魂息。
奚琴一手握住这缕魂息,看着它消散,不禁挑了眉:“咦?”
他沉吟片刻,祭出一块传音石,问:“还在禁室吗?”
皇城东北角,计先生的禁室中,一只歇在屋檐的蜂虫应道:“在在在,有话快说,我快无聊死了。”
奚琴道:“看看晷盘,数一数你适才跟我说的光点,眼下是不是灭了一个了?”
传音石那头静下来,半晌,传来初初惊异的声音:“真的灭了一个了!为什么?这光点是什么?!”
奚琴心下了然,他没有回答,直接熄了传音石,遁身追去。
宫墙下,本来打瞌睡的侍卫倏然一震,警惕地朝四周望去,这里是内廷的冷宫,平日少有人至,侍卫却在四野的荒凉中觉出一分危险,他握紧长矛,一步不停地朝前朝走去,身后另一名侍卫唤:“还没到交班的时候,你跑什么?!”他却头也不回。
然而刚至一处拐角,侍卫却顿住了,前方深雾处,缓步行来一人。
侍卫一见这人,目光一厉,身形再度爆开,连同若有若无的魂息一起,化作血雾再度消散。
与之同时,初初的声音再度通过传音石传来:“光点又少了一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别卖关子,快告诉我啊啊啊!”
坤和宫中近来新来了一个侍花的小宫女,小宫女采花途中,忽然被花刺伤了手,她捂着伤口,匆匆离去,谁料还没走出宫苑,眼前忽然行来一位公子。
公子长着一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仙颜,可他步步紧逼,眸中的冷色让他看上去更像索魂的厉鬼。
小宫女害怕地后退,忍不住惊叫出声,身躯再度爆成一团血雾。
初初:“又少了一个。你为什么不回话?我要生气了。”
谨身殿是帝王书房所在,也是离前朝太极殿最近的一处宫阁,一名内侍快步出了大殿,还没下台阶,忽见汉白玉阶下,奚琴正在等着自己。
这一次不等他自行爆开,奚琴挥袖一拂,在他的四周落下流转着月华的光牢。
光牢有缚灵之力,内侍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奚琴笑道:“我道是阁下的傀儡术何以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居然能混淆真身所在,原来阁下竟然在每一具傀儡身中,都参入了一缕魂息,如此破釜沉舟,也该你在人间苟活这么多年。”
魂息乃魂魄之息,实际上,就是魂魄的一部分。
计先生的做法,其实就是在自己的魂魄上割下很小的一部分,分别放入每一具傀儡身中,魂息是真魂碎片,自然能扰乱视听。
晷盘上的每一个淡蓝光点,就是他魂息的位置,也是他每一具傀儡身所在。
虽然他这样做的后果是自伤生魂,再无转世可能,但他介入凡世已深,早就天人五衰,被绝了轮回之路,倘若能够自保,伤魂又算得了什么?
“晷盘上一共十三个光点,也就是说,你一共有十三具身躯,眼下爆了三具,还剩十具,对吗?”奚琴道。
计先生惶恐地看着他:“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溯荒。”奚琴道,“可惜啊,我本来想慢慢看你的魂息一块一块地爆掉,看着你一点一点地承受魂碎之苦,但是——”
他一笑,“我发现,你好像在借着傀儡身拖延时间。”
计先生被奚琴说中命门, 一下子变了脸色。
奚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你每一次换身之后,都是朝太极殿的方向逃离,怎么, 那边有什么吗?”
计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终于妥协:“好、好, 只要你不杀我,我给你溯荒!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奚琴一听这话, 稍稍一顿。
其实他并不确定计先生的计划, 只是觉得裕王赶在这个时候继位东宫, 实在蹊跷,所以出言试试计先生罢了。
没想到这一试便试出端倪,计先生慌得连溯荒都肯让出来。
奚琴立刻传音:“阿织, 太极殿。”
因为这一次是在深宫中抢夺溯荒, 来之前, 奚琴和阿织便分好了工,阿织破除宫中法阵,以防计先生走投无路爆开法阵伤害凡人,奚琴利用溯源之法, 截住计先生, 看看这个久堕凡尘的修士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
阿织听了奚琴的传音,身形一掠, 立刻出现在太极殿上方。
身着各色朝服的群臣已从宣和门进入大内,静候在丹墀台下。丹墀台上、宣和门外, 两万禁军整齐列阵。颁布诏书前,如此肃穆的态势令阿织神思一凝,她隐约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但她来不及管这么多了,眼下解阵才是最要紧的,深宫法阵不除,他们寸步难行。
阿织的掌心凝聚出十二宫方位,往下一罩,以丹墀台为圆心,所有看不见的法阵具现眼底。
计先生虽然不知道奚琴传了什么话出去,但他隐约能猜到,眼前这位仙尊,已经找准方向了。
他惶恐道:“我已经答应把溯荒给你了,你、你还想怎么样?这么折磨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奚琴道:“我说过我只要溯荒吗?”
他笑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我还要你的命。”
他说着,掌中忽然狂风汇聚。
计先生瞳孔一缩,他在奚琴的眼中看到了恨意,他蓦地明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为了溯荒来的,你跟阿采那个丫头片子一样,你是为了拂崖,你想给拂崖报仇!”
奚琴道:“猜对了。”
“可你、可你即便此刻动手,也只能杀我的傀儡身,不可能——啊啊啊——”
不等计先生把话说完,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奚琴的手穿过自己的眉心,揪住他体内的那一缕魂息。
肉躯再度爆开,但这一次,魂息却没有随之消散,它被奚琴提前缚住,当作一块引路石,送了出去。
计先生的本体似有所感,忍着剧痛切断了与所有魂息的联系,但是,真身能做到的事,傀儡身却做不到。
只在一瞬之间,奚琴就锁定了余下八具傀儡身的位置,他的身形如同幽影一般,一刻不停地闪现在八具傀儡身前,八具肉躯在弹指间接连不断地爆开。
与此同时,禁室里的初初目瞪口呆地看着晷盘上的光点迅速消失,直觉告诉他,奚寒尽似乎干了一些残忍的事。年幼的无支祁望着半空中的传音石,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畏惧压过了好奇,他不敢多问了,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奚琴杀完最后一具傀儡身,顺手捞出其中的魂息,这才接着计先生适才的话,说道:“找你的真身的确费事,不过,这也无碍,你拖延你的,我杀我的,互不影响不是?”
他指尖一紧,径自捏碎了这缕魂息,魂息在剧痛中发出无声的惨叫。
奚琴道,“告诉你的本体,下一个该他了。”
天边浓云汇集,未时的钟鸣响了,阿织的声音传来:“奚寒尽,天有异像。”
奚琴“嗯”了一声,他的身形原地消失,出现在太极殿上空,阿织的身旁。
从宣和宫门到太极殿上,所有的法阵都解开了,但奚琴并没有急于动手,他与阿织一起垂目下望,淡淡道:“镜中月主人的真身,居然是他。”
未时已至,礼部一名大员捧着一道明黄谕旨快步登上丹墀台,展旨唱道:
“吾皇有旨——朕绍膺骏命,自登基以来,继天立极,抚御寰区——”
随着立储诏书唱出,宫禁中的两万禁卫、数百大臣,以及所有宗亲、内侍一同跪拜在地。
广袤的太极殿前,玉阶之上,却有一人在无边的风声中抬起了头。
此人身着衮冕,看上去大约刚到而立之年,他生的一双和善的笑眼,模样十分俊美,此人正是大周朝的皇长子,裕王。
“今皇长子裕,孝惟德本,周於百行,可立为皇太子——”礼部官员继续唱道。
裕王在听到这一句时,露出了一抹笑,这抹笑却是讥讽的,揶揄的,似乎他对这一份关乎国运的旨意并无丝毫敬畏之心,目色里透出的只有得逞的快意。
他的目光忽然投向高处,与浮在半空的阿织和奚琴相接。
阿织与奚琴匿了身形,凡人是看不见他们的。
但凡人看不见,不代表修士看不见,他们二人的身影映在裕王眼中,清晰又分明。
原来,这才是计先生的真身。
原来,计先生的真身,就是大周朝的皇长子裕王!
难怪计先生堂堂一个出窍期修士,性情傲慢且轻狂,明明视凡人如蝼蚁,却甘为孺子牛,尽心尽力地辅佐一个俗世之王。
真正的裕王早不知何时死了,或许在他招贤纳士之时,或许在他开始全心信任计先生之时,而眼前的这一个,是躲藏在禁中,一个疯狂到不计后果的修士。
天边黑云压境,滚滚浓云落在凡人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急雨将至,然而在仙人眼中,这却是异像。
自古凡间命脉,观星可窥得其中玄机,阿织和奚琴举目望去,就在这时,立储诏书宣唱之时,黑云后的星脉开始改变轨迹,凡世邪仙当道,国运即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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