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崖见老监正已猜到内情,长话短说:“嗯,秀州粮仓案,我父亲冤死,母亲自尽而亡,全因裕王诬陷所致。眼下今上立储,监正大人称是粮仓案另有内情,极力反对裕王继位,支持祁王,不知大人手中可有证据?”
他说着一顿,“如果大人能为我父母伸冤,今日我纵是拼了性命,也会救监正大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做出豁出生死的承诺,神情分外认真,字字都重逾千斤。
这样好的一个少年。
老监正惋惜道:“冤孽啊,真是冤孽……”
他并没有证据,他只是在一段过往的光阴中,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自那以后,他的身子就不行了,流光断已经耗尽了他的性命,纵是今日杀手不来,他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然而,身怀神器本该担起大任,他明明看到有人含冤而死却束手无策,如今走到生的尽头,老监正最放不下的便是秀州知州家那个莫名失踪的孩子。
没想到今日,这个孩子竟会找上门来。
老监正把拂崖带回房中,掩上门道:“我没有证据,只有流光断。”
“流光断?”拂崖问。
这一日,拂崖知道了父母被冤死的真相,也知道这个王朝从不外传的秘密,一柄可斩万物的剑刃。
老监正说到末了,道:“孩子,我说的话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句句属实。流光断是神物,裕王无德,万不可让它落入裕王手中,否则为祸苍生。”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记住,它没有鞘,唯有人的血肉能做它的鞘,失鞘的它只能平安存放一月。”
“一个月内,你最好把它交还司天监。”
老监正说罢这话,最后道:“再见了,孩子,愿你能得偿所愿。”
言罢,他再不耽搁,径自爆开自己的身躯。
尸块和鲜血溅了满屋,拂崖眼睁睁看着一柄泛着微光与血气的白刃从老监正的残身中浮起。
白刃戾气汹涌,拂崖看着它,却莫名有一丝熟悉感。
片刻,他把它握住手中,流光断竟似乖觉,三尺青峰能随他心意缩短,变成一把能藏于袖中的短匕。
拂崖看向老监正的残尸,闭了闭眼,正准备离开,这时,屋中传来一声呜咽。
呜咽源自屋角的一口红木箱子。
箱子里躲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一对羊角辫,双目异常明亮。她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明明哭得不能自已,却拼命地用一双小手捂住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拂崖与阿采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就在阿采以为拂崖会做些什么,比如把她抱出来时,拂崖一言不发,“啪”一声把箱盖合上,再度把她关在一片漆黑中。
外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杀手们杀了府上一干奴仆,没找到老监正,终于寻来了后院。
一进屋,看到监正四分五裂的尸身与满屋血迹,众人饶是身为杀手也吃了一惊。
为首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拍了拍拂崖的肩:“小子,够狠。”
他们以为监正是他杀的。
谁杀的谁善后。
何况拂崖是镜中月的新人,这种脏活累活本来就该新人干。
杀手们都走了,留下拂崖一人,他独自打扫了监正的家,洗清了血迹,然后拼凑齐监正残破的尸身,把他葬在附近的一处荒山,成了一方无名塚。
做完这一切,大半日也过去了。
拂崖在坟冢前静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到了阿采。
杀手离开以后,她就自己从箱子里出来了,一路偷偷跟来了这里,手中握着不知道从哪儿采的野花,还在哭。
目光对上,小姑娘又惧又畏、抽抽搭搭地跟他说了第一句话:“大哥哥……爷爷他……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老监正其实不算老,还不到不惑之年,因为被白帝之刃蚕食肉躯,头发白了大半。
所以她喊他爷爷。
拂崖没有回答,看着阿采把野花放在监正坟前。
他不好在此逗留,转身就走。
镜中月的杀手在俗世都有其他身份,拂崖的身份是一家药铺新招的伙计,药铺的掌柜是个善人,见拂崖一个善人流离失所,便在药铺的后院给拂崖腾了一间柴房住。
眼下差事告一段落,监正死了,整个宣都风声鹤唳,杀手们都匿藏起来,他也该回药铺了。
他烧了作案的黑衣,唐刀贴身藏着,慢慢往住处走。
日近黄昏,宣都城到处都很热闹,拂崖却满腹心事——
今日终于见到了老监正,问清了父母案子的真相。
老监正是个好人,可惜,没能救下他。
也没能拿到证据。
还有老监正给的神物流光断,说是只能存放一月,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拂崖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他顿住步子,回身看去。
数步开外,有一个小姑娘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她已经不哭了,脸上不知从哪儿蹭了点泥污,被他发现,她惊惧地望着他,动也不敢动。
拂崖冷冷地盯着她,只道:“滚。”
黄昏的日光兜头浇下,在他们各自脚边烙下深影。
过了会儿,拂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待要走,目光往地上的影子一扫,不远处,那个小小的斜影又快步追了上来。
拂崖立刻回身,寒声警告:“我说了,别跟着我。”
药铺已经近在眼前,经此一日,拂崖已经疲惫至极,他打水洗漱完毕,合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至深夜,终于睡了过去。
自从父母离世,拂崖从来就没睡好过,这夜也是一样,翌日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过来。
想到这几日都不必去镜中月,只要在药铺安心藏匿即可,拂崖紧绷的心神稍稍缓和,他打开门,正准备出屋,忽然看见昨日那个小姑娘居然睡在自己门口。
阿采一身脏污,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失了庇护的小兽。
拂崖怔了怔,立刻朝后院墙根下的狗洞看去。
狗洞的确很小,但一个孩子想要从那里钻进来,足够了。
房门开启的动静惊动了阿采。她醒了过来,对上拂崖冰冷的目光,她有点害怕,非常小声地喊道:“大哥哥。”
言罢,阿采蓦地望见了拂崖手中的冷面馒头。
一天多没吃东西,她早就饿极了。
也没来得及说多余的话,她咽了口唾沫,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拂崖:“……”
第127章 此生绝(二)
拂崖沉默不语地看着一个小姑娘啃完了三个冷馒头, 四个菜包子,喝了两碗米汤。
他冷声问道:“吃好了吗?”
阿采不好意思回答。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下,打了一个饱嗝。
拂崖于是收了碗,拿去后院井边刷干净。
刷完的档口, 阿采跟了出来, 她小声问道:“大哥哥, 你今后要怎么办?”
“你要为爷爷报仇吗?”
“爷爷说你的爹娘是被裕王害的,那你今后岂不是要对付——”
话未说完, 拂崖蓦地转头看她, 眼神如刀冰凉。
阿采其实还有许多话没说。她是在慈幼局长大的, 她在那里常常挨饿、受罚,只有老监正待她好,她把老监正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
六七岁这个年纪, 已经明白了许多事, 知道世态炎凉, 人心叵测。
阿采想告诉拂崖,她不想回慈幼局了,她想为爷爷报仇。
她想说,爷爷到最后关头都在保护她, 她也恨那些害了爷爷的人——在这个其实还不太懂爱和恨的年纪。
但拂崖的眼神让她不敢往下说。
半晌, 拂崖道:“跟你没关系。”
言罢他打开后院的木门,冷目看着阿采。
这就是在撵她走了。
阿采委屈地扁了扁嘴, 离开药铺,她回头看了一眼, 拂崖已经把门掩上了。隔了一日再来,后院墙根下的狗洞也被拂崖堵上了。
其实这之后,拂崖还见过阿采数回。
他在药铺柜阁拣药, 她躲在门板后朝里望,偶尔他去采买杂物,她藏在侧巷边偷偷看他。
每每相遇,拂崖都对阿采视而不见。
他其实知道她。
老监正的事,他打听过许多,他知道阿采是慈幼局的一个孤儿,刚出生就被父母丢弃那种。
所以她和他一样,在这世上都没有亲人。
司天监的监正死了,朝廷彻查得紧,整个宣都风声鹤唳,杀手们于是蛰伏下来,镜中月除了几个常驻守卫,平日几乎没有人去,看上去就像一间寻常的酒楼。
拂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老监正死前告诉他,在流光断劈开的时光中,他看到粮仓案案发前,裕王曾写信给户部,请户部暗改运粮的道路,把赈灾的粮食转卖关外。
这封信被户部一名清廉的官员截获,官员携信出逃数年,也不知密信最后有没有落到裕王手中。
镜中月有一间库房,当中放着许多官员的把柄,这些官员大多与裕王有勾结,既有勾结,这里头的东西,除了证明官员有罪,大约也能证明裕王有罪。
拂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打算去库房里看看。
所以大半个月后,他回了一趟镜中月。
镜中月的守卫看到他,十分不快,说:“近日风声紧,你不知道无事不能来这里吗?”
拂崖道:“我想问问近日有无差事可领?”
守卫是个赌鬼,闻言,推己及人,“缺银子?”
他们这些亡命徒,常年行走在刀尖之上,所以总想要及时享乐,沾上任何嗜好都不奇怪。
守卫心领神会地笑了,他上下打量拂崖一眼,“这样,你帮我守上一会儿,我今日要是手气好,赢了钱,回来分你一成如何?”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拂崖自然应允。
守卫于是叫上几个同伴离开了。拂崖一刻不停地去了库房,用守卫给的铜匙开了门。
库房里果然有不少东西,官员贿赂裕王的珍宝、无数字画、许多封隐含暗语的密信。
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都是无主之物,密信上也不曾提到裕王,皆不能证明裕王有罪。
唯一有价值的,就是镜中月的真实地契。
拂崖也没有找到裕王与户部勾结的那封私函。
他在库房中逗留得并不算久,可很快,外间就传来适才那名守卫的声音。
守卫正在抱怨:“真是倒霉,刚出门就碰上了薛深那厮,他攀上了孟相,之后在孟相和计先生面前告上一状,我们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拂崖又听到另一个守卫骂道:“我就说这新来的臭小子不能信,说好了帮我们守库房,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说不定跟我们一样手痒,去……咦,库房的门怎么开了?”
“赶紧瞧瞧,薛深就快到了,出了事,我们都会没命!”
拂崖躲在一个木架后,屏息听着几个守卫的脚步声逼近。
库房没有窗,门也被掩上了,他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找到事小,但他身上还有流光断。
拂崖太清楚镜中月的作风了,他擅闯库房,即便什么都不拿,离开镜中月也一定会被搜身。
倘若流光断这样的神物落入裕王手中,一切都完了。
几名守卫的脚步声逼近,薛深也带人来了镜中月,拂崖几乎被重重包围。
他从袖囊中取出流光断,盯着手中流转着微光的神物,忽然,他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守好它。
守好它,不仅仅因为老监正临终的交代,也不仅仅因为不可让神物落入歹人之手。
这仿佛是一份跨越前世今生的使命,使命重逾千金,重逾此生性命。
几乎没有犹豫,拂崖立刻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成为流光断的血鞘,但下定决心的一刻,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
他把流光断抛至半空,然后闭上眼,卸下全身防备。
又一副血躯对流光断敞开了大门,从前,神物都要再三权衡,以择其鞘。
这一次它却没有迟疑,感知到拂崖的心念,它一刻不停地遁入拂崖的眉心。
短匕入体,瞬间化为三尺青峰,无数锐芒混杂着血气在他的体内无声澎湃,拂崖来不及感受肉躯的变化,老监正告诉过他,流光断可以劈开空间,他于是挥手一斩,果不其然,眼前出现一道闪着微光的裂隙。
这是拂崖第一次使用流光断,一点章法也没有。
等他从裂隙中出来,才发现这里离镜中月并不远,被人看见,他还是会被怀疑。
拂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往药铺赶,肉躯化鞘,身如被焚魂如被绞,根本不知该如何生熬,拂崖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离药铺不远的一个巷子中。
闭目晕过去前,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朦胧的身影朝自己奔来。
拂崖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
他就躺在自己的房中,身上的感受已缓解许多,只是每动一下,体内还是会有伤口被牵扯的疼痛。
这是神物与血鞘相互磨合的过程。
拂崖不知道,若是寻常人来做鞘,神物入体后,半个月不能起身,三个月后才能勉强行动,而他在短短两日间便能恢复至斯,乃是因为他是鸤鸠氏,他的魂在前生经受过灵气淬炼,无比强大。
还有,他的灵台上,有溯荒。
失了记忆的今生,拂崖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想到的只有他尚未完成的夙愿。
他一下子坐起身,杀气腾腾,吓了一旁的小姑娘一跳。
阿采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汤,动也不敢动,颤声喊道:“大哥哥……”
拂崖冷目瞥她一眼:“出去。”
拂崖不知道那日自己匆忙离开,会否引起镜中月的怀疑,会否牵连药铺善心的掌柜,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再度回了一趟镜中月。
那日的守卫看到他,俨然不太高兴,却并不戒备,“你还有脸见我?那天要不是我赶回来,咱们都会没命。”
说着,他上下打量拂崖一眼,“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顽疾。”
有顽疾?
拂崖没吭声。
守卫接着道:“算了算了,看你也可怜,说犯病就犯病。既然病得这么重,那就随身带药,省得清货清到一半,半途离开。”
拂崖听了这话,心中稍有揣测,他没说什么,“嗯”一声道:“多谢。”
回到药铺,又跟药铺的掌柜打听,掌柜的道,“那日你病了,晕在附近街上,好在你妹妹跟人借了一辆牛车,把你送回来。”
拂崖想到那日自己晕过去前,朝自己奔过来的阿采。
原来阿采把他送回来不久后,镜中月的守卫就找来了,阿采猜到他们是何人,编了一个拂崖身患顽疾的故事敷衍他们,她仰着头,一脸稚气,脆生生地问,“大哥哥说他货还没清理完,你们是为这事来找他的吗?要赔吗?我们没有多少银子。”
谁会怀疑这样一个小小姑娘呢?
左右库房里没有东西遗失,这些守卫擅离职守,做贼心虚,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拂崖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四处央求好心人送自己的哥哥回家。
拂崖回到药铺,天已经很晚了。阿采缩成很小的一团,蹲在柴房门口等他,她一身脏兮兮的,头发也很乱,手背与脸上都有黑色的脏污,应该是为他煎药时,被碳火熏的。
原来是她,帮自己渡过了这一劫。
拂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采知道,大哥哥又要撵自己走了。
她站起身,鼻头和眼眶委屈得发红,低着头,慢慢往外走,这时,她忽然听到拂崖道:“自己打水。”
阿采一下回过头。
拂崖道:“自己打水,把脸洗干净。
他曾是知州家的少爷,而今家破人亡,流落异乡,身负血仇,依旧觉得一个人应该是洁净的。
阿采呆了呆,她连忙“哦”一声,从井中打了满满一盆水,把自己清理干净,包括她这一头乱蓬蓬的发。
她的头发太多了,洗干净后,青丝如缎如墨,厚重地垂下来,几乎能把她整个身躯包裹住,束发都头绳不小心弄断了,阿采仰头看着拂崖,无助地唤道:“大哥哥……”
拂崖不会打理小姑娘的头发,他自己常年只束一个马尾,他记得阿采原本是扎一对羊角辫的。
羊角辫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可太难了。
拂崖沉默许久,摘下左手手腕的两根红绳,为阿采束了一对茂密的马尾。
很后来,阿采才知道这两根红绳,是拂崖的母亲留给他的,据说是从寺庙求来,可以保他平安。
阿采也不知道拂崖为何会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自己,或许因为今日她帮了他,算是保了他平安。
或许因为,他怜惜她跟他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总之这以后,阿采就跟拂崖生活在一起,大哥哥,彻底成为了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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