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银氅老气横秋地解释道,“阿织眼下身魂不稳,仙盟还怀疑她,我看把流光断交给楚家就很好,仙盟问话,让楚家扛着,哪天咱们高兴了,把神刃招回来就是。”
说着,他问,“阿织阿织,我们去哪儿?”
阿织注视着云层下方,她御剑的速度极快,一路北行,不过半刻,郁郁葱葱的高山已经不见,稀薄的云雾之下,目之所及是一片雪原。
适才在生死殿上,楚望危听阿织问起青阳氏,饶有兴味地道:“青阳氏?你在怀疑什么?”
阿织没有回答。
楚望危倒也不在意,接着道:“你既然这么问,关于东夷部族与春神的往事,我说了也没什么用,且你想知道的,一定不是这么粗浅的东西,我知道一个地方,对你来说也许很有意思,你去了之后,说不定能得到一些答案。”
“算是找到流光断的报酬。”
楚望危说这个地方叫覆剑坡,在极北的一片雪原中。
相传此地离青阳氏的古址很近,不过,谁也不知道青阳氏的古址究竟在何方,与端木氏一样,遗族的所居之地是秘密。
阿织带着初初和银氅在雪原上落下。
不出所料,这个地方十分冷寒,早已绝了人烟,偶尔有村落的痕迹,看上去荒弃已久。
阿织循着楚望危所指的方向往深处走,及至来到一处荒村附近,她顿住步子:“到了。”
“啊?”银氅朝周围看去,除了折断的枯枝,被风雪淹没了大半的茅屋顶,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这里?”
阿织“嗯”了一声。
初初的感知力更加敏锐一些,他四下嗅了嗅道:“这个地方好奇怪,在人间又非人间,似仙山又非仙山,为什么有这样的地方?”
阿织也不知道。
但她认为,楚望危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
她问起青阳氏,楚望危指明这里,说明此地一定有东夷部族的线索。
生死殿上,楚望危问阿织在怀疑什么。
她怀疑的有许多。
如果说,单单看到流光断是三尺青锋时,阿织还不能确定,它来到她身前,与她产生灵力牵引的一刻,阿织几乎立刻肯定,它就是白帝剑刃无疑。
思绪如同开了闸,这个念头一通,万般皆通。
流光断是剑刃,那么无间渡是剑柄,定魂丝是剑袍么?
奚寒尽一直在找的……原来就是白帝剑?
可是,据端木氏禁地的石碑记载,从古至今,与这柄神剑有渊源的只有两个古遗族,端木氏和青阳氏。
所以奚寒尽,与青阳氏有关?
阿织还记得,当年叶夙的春祀剑上,就刻有“青阳”二字。
此“青阳”是彼“青阳”么?
还有,如果溯荒的碎片可以找到白帝剑的部分,那么溯荒,也与白帝剑有关?
还是说,这块古籍上鲜少有记载的凶镜,本身也是白帝剑的一部分?
师父与师兄持有溯荒多年,他们与青阳氏、与白帝剑是什么关系?
奚寒尽既然和青阳氏有关……他和师父、师兄,和青荇山,又是什么关系?
所有疑惑的根源,最后都落在了青阳氏上,是故阿织向楚望危打听青阳氏的下落。
她自然也可以找奚寒尽问清楚,但一来,奚琴未必知道事情的全貌,否则他不必饱受骨疾之痛,辛苦寻找溯荒;二来,不知怎么,阿织有种直觉,奚寒尽未必愿意详说,她即便要逼问,也得有切实依据。
所以她趁着奚琴闭关,赶来覆剑坡,看看能否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雪原荒芜,荒村萧索,阿织一点一点往深处探索,然而偌大一个覆剑坡,竟是一点异样也没有。
就在阿织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她顿住步子。
雪原的黄昏很短,整片荒村融在一片暝色中,或许是朔风太冷,让人陡然清醒,阿织忽然感受到一道微凉的剑意。
这道剑意让她浑身上下的血几乎要凝固住。
这是……师父的剑意。
银氅问道:“阿织阿织,你怎么了?”
阿织顾不上回答,瞬息间,她捉住这道剑意的余威,祭出斩灵。
斩灵剑出鞘,阿织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对初初和银氅道:“退开!”
幽白剑光横扫,覆在荒村上足有丈深的白雪被剑风通通掀开,整个荒原犹如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雪停后,荒村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茅舍七八,栅栏破损,枯井无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荒村附近,大约七八里外的陡坡上,覆盖着无数剑痕。
这些剑痕有的寒凉如冰,有的炽烈如火,深深浅浅,古旧而沧桑。
阿织仔细朝这些剑痕看去,剑痕看似交错繁复,事实上极有规律。
三剑成组,相互叠加,尔后结印,再叠加。
阿织瞳孔蓦地一缩。
不对,她记得这个剑阵——
当年在青荇山上,她修至分神后期,剑法大成,曾与叶夙、问山三人成阵,以问剑之术,寻一物下落,结的就是这样的阵法。
师父的剑意在此。
也就是说,当年……许多许多年前,师父上青荇山之前,曾在青阳氏附近的覆剑坡上,与人结阵,寻一物下落。
不同的是,后来在青荇山上,他们成功了。
而在这里,在青荇山之前,数十上百个问剑之阵,都失败了。
“这是一种阵法,用以寻找灵物的下落。”
阿织说着一顿,“当年在青荇山上,师父和师兄, 教我用过这个阵法。”
“剑尊和夙用过?”
阿织“嗯”了一声。
且他们的问剑之阵, 是以溯荒为媒, 最精纯的剑气结为结界,剑意交织周转, 融进溯荒中, 逆天上星轨走上三十六周, 足足三日才可成阵。
溯荒是神物,不该示于人前,阿织后来之所以见过溯荒镜, 就是因为要结这个剑阵。
有些事, 当时发生的时候觉得没什么, 眼下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端倪。
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回忆开了闸,前尘往事纷纷涌来眼前。
第一次听说问剑之阵,大概是那年她亲手葬了族人, 从慕家庄回来以后……
回到青荇山, 阿织把自己关在房中七日,不言不语, 也不习剑。
其实闭门七日没什么,但阿织自从上了青荇山, 白日竹林练剑,夜里修行打坐,从未有一刻懈怠,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时青荇山上已没什么凡人弟子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问山把山上的凡人散了,也没有招新的人来。
所以这七日间,除了叶夙来敲过她的门,再有就是银氅和山雀了。
叶夙叩门不为其他,他在屋外淡声提醒:“阿织,习剑了。”
阿织很低地应了一声“嗯”,没有开门。
修士的感知力很强,后有一日夜里,月太静了,阿织稍稍放开神识,银氅和山雀的议论声不期然落入她耳中:
“阿织的家人不在了,那个偶尔会来山中看她的四叔也过世了,所以她很难过。”
“……听说是被妖物害死的,夙拦着,不让她报仇。”
“那她这么关着,是生夙的气么?”
“不知道……”
“夙每日清晨都会在院中等上一刻,是担心阿织,在等阿织么?”
“不知道……”
“……唉,好难过,剑尊不回来,阿织不开心,我也睡不着……”
阿织听了这些话,始知自己这样消沉,竟影响到了这些一直关心自己的人。
夜里,阿织无声开了门,发现门口堆砌着许多东西,有山雀不知从哪儿叼来的花枝,采来的果子,有银氅亲手剥的瓜子仁儿,粒大饱满的瓜子仁儿足足装了五六袋,也不知道银氅每次路过,会不会淌口水。
还有一卷剑意心得。
不必拿眼观,手只要碰到书册,剑意自入心间,春雾一般。
是夙的。
翌日一早,夙负剑出门,忽见院中等着一人,青衣盲杖,身姿纤纤,竟是阿织。
似乎听到推门的动静,阿织先行唤了一声:“师兄。”
夙顿了顿,朝她走近,问:“习剑?”
阿织道:“嗯。”
夙道:“走吧。”
他们两人本就话少,而今稍稍有了心结,话就更少了。从前阿织在剑道上遇到难处,偶尔会向夙请教,夙偶尔也会主动指点,眼下这样的交集不再有了。
但他们又像在尽力抹平彼此的心结,从前他们修行,都是各修各的,那日之后,每日清晨,夙都会在院中等着阿织,夙习剑的地方在近峰处的问剑台,阿织喜欢山腰的竹林,他们一前一后上山,虽然不说话,彼此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同样到了夜间,阿织也会在山腰的石阶上等待,直到茫茫雾野间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才拄着盲杖,同他一起踏月而归。
他们是这样一对寡言相顾,却又相惜的师兄妹。
好在世事总会回归正轨,辗转两月飞逝,终于春去,这一天,阿织在竹林里练剑,忽闻风动,她知道是师父回来了,立刻和夙一起到山下相迎。
问山就像故意和他们开玩笑似的,他没走正路,而是飘然落在山间的石阶上,从背后看了两个徒弟一会儿,忽地挑眉一笑:“不错,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要老死不相往来了,看这样子,相处得还好?”
他朝阿织招招手:“小阿织,过来。”
等阿织走近了,问山弯眼问道,“小阿织,不跟你师兄置气了?”
阿织听了这话,愣了愣,明白师父在问,可怨叶夙拦着她,不让她报仇。
她垂下眸,低声道:“从未与师兄置气,只怨自己无能。”
问山一见这反应就知道,好几个月了,这师兄妹到底没把话说开。
他的语气仍旧带着笑意:“那你还跟师父置气么?”
阿织不解,睁着朦胧的眼去看他,她为何要生师父的气?
问山道:“师父不好,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没能陪着你,还回来晚了,小阿织还难过么?”
问山的身影在阿织的视野里是一片淡青的色泽,就像青荇山,是这世上最凌厉又最温柔的色泽。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不算难过了,但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最亲的人,一瞬之间,所有散去的委屈忽然卷土重来。
阿织抿抿唇,一时间竟未答话。
问山笑了:“那……要不要师父抱?”
阿织一怔,摇了摇头。
问山无不遗憾道:“小阿织长大喽。”
说着,他信手招来一阵清风,风代替他,很温和地拍了拍阿织的头。
问山又看夙一眼,问他和阿织:“师父回来了,你们今日准备做什么?”
“练剑。”
“习剑。”
问山忍不住“啧”一声:“论天下最无趣的两个人,当属你们两个。”
当世第一剑尊对两个徒弟的答案嗤之以鼻:“剑有什么好练的?”
他拂袍刮过一道剑诀,春祀和祺在剑尊的威压下齐齐归鞘,他负手往山下而去,招呼两个徒弟:“走,随我去人间!”
这不是阿织第一次来人间。
问山是人间常客,也是个极富意趣的人,随时都有新鲜的点子,他偶尔会扮作捉妖的道士,把流窜于人间的小妖吓得魂飞魄散;偶尔他会在路边摆一张算命摊子,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为过路人指一条明路;他也会化成庸医,拿一张便宜方子与医馆坐堂大夫的金方一争高下,然后把这张方子留给生活拮据的百姓。
问山去人间的时候,偶尔会带上阿织,偶尔会带上叶夙,但三人同行,这是头一遭。
这次他们去的是一间城外茶馆。
茶馆的茶水好是其次,此地临着驿馆,人来人往,相逢别离,凡世红尘味很浓。
问山熟门熟路,到了茶馆,便在角落找了一张方桌坐下。
阿织眼上覆着白绫,拄着盲杖,走得慢些,一时被小二挡了路,她顿了半晌,低声道:“借过。”
小二闻言回头,看到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及至阿织在方桌边坐下,小二先是被茶壶烫了手,跑堂的时候险些栽跟头,掌柜的叫他,他失了魂一般,听也听不见。
问山端着一盏茶,边吃边笑:“仙子化凡,也是天人模样,我早说了小阿织好看,被人看呆了是不是?”
他又无不遗憾道:“可惜我们小阿织从不打扮,不然玄门中选美人,必有我青荇山的一席之地。”
阿织闻言道:“我打扮的。”
问山看她一身素净,费解道:“你哪里打扮了?”
阿织道:“师父穿青袍,我也穿青衣。”
她顿了顿,有点疑惑,“青衣不好看?”
问山被她噎住,半晌道:“不是,这不叫打扮。我不是给你置了衣饰和妆奁,你的环钗呢?你的罗裙呢?你的螺子带胭脂粉呢?”
阿织道:“戴朱钗不方便练剑。再说,师父不也不戴多余佩饰么?”
“我不戴你就不戴?”
阿织摇头:“不戴。”
她道,“但我佩剑。”
叶夙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
问山看了两个徒弟各一眼,夏光微照,心境舒畅,时候正好,他道:“这样,我们一起做一个茶戏。你们低头看看自己的茶,依照茶多茶少,相互问一个问题。”
人间根本没有这样的茶戏,问山仗着阿织和夙不常来人间,全凭一张嘴忽悠。
阿织和叶夙竟也信他,算下来,该是阿织问叶夙,叶夙问问山,问山问阿织。
问山煞有介事道:“问的人一定要发自内心,一定要是最想问的,回答的人也不许敷衍,否则——”
就像要立下马威似的,问山从桌上抽了一根竹箸出来。
竹箸沾上了魅羊的气息,很快被递给邻桌的一名书生。
书生是即将上京赶考的寒门子弟,表妹送他到城外,两人一齐相顾无言很久了。
问山道:“究竟想说什么,再不说就迟了。”
得了竹箸的书生欣喜若狂,一个瞬间,他似乎拥有了十足的勇气,对身旁的表妹道:“晴妹,其实……其实我早就下定决心,这次会试,我金榜题名也好,名落孙山也罢,事情一了,我必定回来娶你,你一定等我,千万莫要嫁给姓孙的那厮。”
表妹一下红了脸。
问山收回目光,任魅羊的气息渐渐散去,屈指敲了敲桌,严肃道:“瞧明白了么?莫要等着为师使手段。”
“小阿织,你先来。”
阿织其实明白师父的用心良苦。
她握着茶盏,感受着茶叶在水中舒卷沉淀,说道:“那时……在沧溟道,师兄为何要拦我?”
叶夙的声音凉得如春雾一般,融在夏光里,很静:“妖物棘手,以你目下之力,无法应对,反会招来祸患。”
阿织垂下眸。
其实师兄的答案,她早就料到了。
时至今日,她亦知道她那时复仇心切,太过莽撞,那妖物可以灭慕家一族,如何会惧她一个剑修。
岂知这时,叶夙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人力虽有尽时,但你天资过人,世间罕见,若想逆势而行,便不能一蹴而就,只要如以往一般静心习剑,终有一日,你将不负今日此心。”
阿织微怔,看向叶夙。
苍茫的视野里,他的身形亦模糊。
原来师兄竟是这么想的,他不曾一味地劝她放下,只是让她铭记今日此心,然后行该行之事。
春雾也不是那么凉,流淌入夏光中,亦能驱散阴翳。
阿织很轻地“嗯”了一声。
问山随口玩笑道:“你可知夙赶去沧溟道的半途,在东海撞见一群修士,他们被一只凶兽逼得退无可退,夙匆忙落下一剑,解了危机,但因太赶着去阻你,露了行迹,被一行人瞧见真容。
“瞧见真容没什么,这当中有一个女修,也不知有什么能耐,居然辗转打听到青荇山叶夙之名,还传信到我这里,说想见上一面,当面致谢。
“你看,你师兄堂堂一个青……青荇山避世之人,为了你的事,居然惹上这种烂桃花,你就不要与他置气了。”
阿织的声音依旧很低:“我说了,我不曾与师兄置气。”
亦不再怨自己无能。
若是此时无法遂愿,今后自当加倍勤勉。
叶夙微颔首,似乎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师父总是纵横潇洒,随心自在, 叫人歆羡无比, 可也有放不下的遗憾?”
“说起遗憾——”问山呷了一口茶, 拖长尾音,像是在故意耗夙的耐心, “那可就多了。”
“愧对的红颜, 分道扬镳的知己, 一生无法弥补的缺憾,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还有恨——”问山努力回想一番, 笑道, “哦, 恨倒是没有,我一般有仇,当时就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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