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的掌柜对此并无微词,他很喜欢拂崖,少年办事利落,手脚干净,还识字,能帮上他不少,小姑娘聪慧乖巧,声音脆生生的,一声“掌柜伯伯”能唤得人心里沾了蜜。
拂崖在自己的柴房里做了一张小床,闲来无事时,他会教阿采认字念书。
阿采大一点,略识得几个字时,好奇地问:“大哥哥,他们都唤你拂崖,你是姓拂吗?”
拂崖摇了摇头:“不是,我姓岑。”
大周的男子在及冠之年会给自己取字,拂崖很小的时候便想好了自己的字是什么,拂崖。
这两个字,仿佛自出生的那日,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它越过前尘而来,前生的姓氏他忘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名,成了此生一个珍贵的,连自己堪不破的秘密。
阿采再大一点,拂崖在柴房的中间挂了一道帘子。
他说:“再过两年,你就不能和我同住一间屋子了。”
阿采不解,她问:“为什么?”
他不是她的哥哥吗?
拂崖不答,他一向话少,许多事并不会做太多解释。
因为得了流光断,这几年间,拂崖已经暗中取得了一些证据。镜中月的地契,裕王与孟相的手书,眼下都在他手中。
阿采也知道大哥哥在做什么,她与他一样蛰伏在暗处,只待有朝一日能帮拂崖的父母伸冤,能为老监正报仇。
但他们还缺少关键的,致命的证据。
这一天,机会来了。
镜中月是裕王手上最锋利的一柄刃,出即见血,这里的杀手差事很少,只要有差事,必定是大案要案。
正因为是大案要案,每一次差事下来前,杀手们不会提前知道,他们只是“刀”,上位者用刀前,不会给刀透露风声,因为他们担心刀会割伤自己。
这次的目标是户部的一名官员,官员携着一封密函潜逃数年,裕王百般追寻无果,只好把这事告诉了计先生,请计先生帮助自己。
镜中月的人都知道,王府的客卿计先生,似乎会有一些邪术。
计先生听闻此事,先是震怒,他质问裕王为何不早将此事告知,为何会遗漏如此重要的罪证。尔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发现这名官员目下躲在一间驿站。
这一年的计先生还没走到轮回绝处,他本着尽量不干涉凡间诸事的原则,吩咐镜中月的杀手去处置这名官员,切记拿回他手中的密函。
拂崖这几年已将流光断用得炉火纯青。
同时,他也成为了镜中月最出色的一名杀手。
他接到消息虽然匆忙,但他还是毫不意外地出现在驿站中,率先见到了那名手握私函的户部官员。
听了拂崖的解释,官员纵然相信他,愿意把私函交给他,却也说道:“你眼下即便手握裕王的诸多罪证,单凭这些,很难让裕王伏法。
“陛下病重,朝中手握重权的几名大臣都支持裕王,祁王仁善,继承储位谈何容易?
“仅凭一封信,一桩旧案,想要扳倒裕王,根本痴心妄想,古往今来,只要大权在握,凭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根本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若非如此,我明明手握罪证,何必要在裕王的追杀下潜逃这么多年?”
官员最后道:“你眼下能做的只有等。”
等两个时机,一是裕王人心皆失,一是帝位另有人继。
官员到:“很快了,陛下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意属祁王做太子,这个决定不会更改,只待立储诏书颁布的那一天,你就能把罪证交给祁王。”
这年拂崖才十七岁,他依稀明白朝廷党争复杂,也把官员的话听了进去。
他收了私函,道了谢,待要走,官员却拦住他,说:“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拂崖不解,他分明有时间逃的。
官员脸色灰败,心如死灰,他说:“这些年我被裕王追杀,早就活够了,残喘到今日,不过是将手中罪证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今这个人找到了,此命足矣。”
他又道,“你也说了,裕王府的客卿计先生会邪术,我今日哪怕脱逃,以后呢?”
“何况我身患重疾,早也时日无多,不想临到终日,还要受尽折磨。”
裕王的手段残忍,他若落在裕王手中,可就不是一刀毙命这么简单了。
两人相争间,驿站外已经传来杀手的声音,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
拂崖看着官员,垂下眼,安静地道:“对不住。”
唐刀出鞘,一刀杀入心间,痛苦很少。
拂崖看着鲜血不断地从官员口中涌出,他缓缓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眼。
说来好笑,作为镜中月的杀手,拂崖领过数次差事,但真正的杀人,这还是第一回。
以往每一次,他无一不是借着流光断,在取人性命的前一刻跨越空间离开。
也因为此,他对流光断的使用,比后来的阿采还要频繁许多,神物入身已近五年,再强大的魂也无法安然无恙,何况他这一世只是凡人,尚未引灵入道。
等到拂崖劈开空间,出现在药铺附近的巷子中,他体内忽然一阵剧痛。
他抚着心口,呛出一大口血来。
这样的剧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回格外剧烈,大约因为他取人性命自责之下神魂震动。
拂崖看着地上的斑斑血迹,目光黯淡下来。
不知何故,他对自己身魂的感知力极强,他做了血鞘多年,频繁滥用神物,他明白自己或许……活不了多久了。
他回到药铺,发现药铺的后院,有几个人在等着自己。
正是计先生和镜中月的几个杀手。
阿采就被两名杀手挟制在一边。
“本尊在户部官员的房中搜寻到你的气息,怎么,他是你杀的?”计先生淡淡道。
拂崖心中一凝,他没想到计先生有此等神威,竟能凭气息寻人。
他镇定地答道:“上峰交代的差事,我自当尽力去办。”
计先生道:“私函呢?”
拂崖摇了摇头:“没找到。”
“没找到?”
计先生也不跟拂崖废话,当即道:“搜。”
他们自然没找到私函,因为回到药铺前,拂崖把它放在了城郊的一间荒寺里,与此前许许多多的罪证一起。
杀手们找遍了药铺的每一个地方,无功而返,之后,计先生微笑着盯着阿采,说道:“这个小姑娘本尊一见就喜欢,非常机灵,似乎还跟你学了不少东西,镜中月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一个模样可爱,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谁会想到她是一柄利刃,她会害人呢?
计先生把阿采招揽入镜中月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对于拂崖没找到私函,始终存了一分怀疑,所以他要把拂崖的软肋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阿采十一岁这年,入了镜中月,成了镜中月年纪最小的杀手之一。
阿采在拂崖日益深静的沉默中感受到歉意,他或许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但拂崖没有一味地将阿采护于翼下,他知道终有一天,她需要自己去面对风浪。
他教给她易容术,交教她一击毙命的刀法,逼着她牢记宣都的地图,告诉她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常日行事是什么样的。
他就像世上最苛刻的严师。
阿采一直知道血鞘,也知道拂崖吞了流光断,拂崖是以也把神物噬身的事告诉了她,他只是每说他时日无多。
但阿采何等机灵,在拂崖数次“病痛”中,她敏锐地觉察出异样,于是她对拂崖说:“大哥哥,这世上既然有神物,那么就有仙人。有一天,等我们报了仇,扳倒了裕王,阿采就陪大哥哥去找仙人,仙人一定能帮大哥哥的。”
人就是这样,即便身处绝境,总也对将来抱有一线期许。
因为这一线期许,会推着他们慢慢往前走,让他们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有光的。
半年后,阿采十一岁多,拂崖快到十八岁时,他们一起在宣都置了一间宅子。
宅子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好在,阿采终于有了自己的屋子,他们不需要再用帘子把一间柴房分成两半了。
也正是这时,拂崖与阿采同时接到了镜中月的命令。
当天夜里,祁王会邀好友在府中清谈,镜中月的所有杀手集合,准备扮成贼人,潜入王府准备伏杀祁王。
伏杀祁王是孟相与计先生共同策划的。
因此, 当夜潜入祁王府的,除了镜中月的杀手,还有混淆视听的真山贼。
拂崖赶到王府时候,山贼已在楼阁间放了火, 王府的奴仆死伤近半数。
拂崖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 一时惘然, 他不明白裕王为何如此狠毒,竟然会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
也不怪他不明白, 他还太年轻, 不涉党争, 根本不知党争的残忍。
祁王本就更得民心,皇帝即将颁布立储诏书,裕王这些年树敌不少, 一旦祁王上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到头来被清算,裕王只有死路一条。
拂崖只知道,他得保住祁王。
那位户部官员说过的,为爹娘的平反的夙愿, 只有祁王能帮他达成。
拂崖没有迟疑, 他用流光断劈开一道裂隙,带着阿采, 在水榭找到了祁王。
祁王身边的护卫已伤重不支,孟桓被一根烧断的横梁砸中, 就快失去意识。
祁王看到又有两名杀手找来,并不惧怕,他将孟桓护在身后, 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若想要本王的性命,拿去便是,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孟桓听了这话,露出悲戚的眼神。
拂崖来不及解释太多,他想用流光断带祁王走的,手中三尺青锋已现锐芒,他忽然感受到一阵剧痛——他作为血鞘,滥用神物数次,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已经用不了流光断了。
就在这时,又有杀手找来水榭。
这一次的任务生死一线,若祁王不死,镜中月的所有人都要跟着裕王陪葬,因此杀手们看到祁王,第一时间便举刀相向。
拂崖也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唐刀。
阿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拂崖,从前拂崖领了差事后,找到目标,从不会亲自动手,镜中月的人后来都喜欢他,觉得他分明实力超群,却不争功劳,所以这是第一次,拂崖手中唐刀见了这么多血。
数不清的杀手涌进水榭,然后一个一个倒在拂崖刀下。
他挡在祁王与阿采身前,就像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
他亦成了一个邪魔,杀红了眼。
在不断举刀落刀的瞬间,拂崖知道,自己这一生,大概就到这了,成为血鞘,他早就身残魂伤,而魂与神思相连,而今自己手沾数条人命,神魂震动,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命在旦夕的一刻,身魂开始分离,强大的魂开始脱离肉躯,终于稍稍唤回昔日的力量。
拂崖忽然感知到有什么正在逼近,是凡人无法抗衡的,强大修士的气息。
几乎是第一时间,拂崖就意识到这气息来自计先生。
原来计先生竟是一名违背仙门定规,干涉人间红尘的的修士!
拂崖一下子回头看向阿采。
他的话还是那么少,连道别也如此苍白。
他说:“阿采。”
“我要走了。”
“我把流光断给你。”
阿采听了这话,心一下空了,老监正是怎么把流光断从身体里取出来的,她不是不记得。
她甚至来不及阻拦,下一刻,她就看到拂崖的身躯一下子爆开,血雾携着一股浩瀚无边的力量朝四周扩散开去,遇神杀神。
三尺青峰缩成一柄流转着微芒的短匕,落入阿采手中,阿采惨呼一声:“大哥哥——”
好在拂崖并未完全消失,血雾散去后,他方才立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确切地说,这是拂崖的魂。魂的模样与拂崖生前很像,但更加俊朗,他穿着一身古老的黑衣,额间戴着藤环,英挺而寡言,眉宇间有坚韧之意。
他就像古神身边的沉默侍卫,手持虚无双刃。
记忆在苏醒,化为魂的一刹,前世今生交织,拂崖的神思其实是混乱的。
他从无数涌来的过往片段里拣出有用的信息,抵着眉心,艰难地告诉阿采:
“流光断,它是……剑刃……”
“守好它……有一天,有一个人会来找你……把它……交给他……”
“众神归天,神物分离失鞘,凶厉无比……你得了剑刃,或用新鲜尸身藏之,七日一换,或去人间道观,求以禁木、禁棺之物封存,三月一换……直待……他来找你……”
阿采懵懂地听拂崖说完。
什么用新鲜尸身藏剑刃?什么用禁木、禁棺封存?这些事老监正从未提过,大哥哥怎么会知道?
还有,“他”是谁?谁会来找他们?
但阿采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因为她能清楚地看见,拂崖透明的影子上,有许多伤痕,那是神物所噬的魂伤。
阿采落下泪来,她急声道:“大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大哥哥,我怎么才能救你——”
拂崖根本没时间回答,因为计先生已经出现在了水榭中。
拂崖劈掌送出一股灵力,把阿采与祁王推出水榭:“走!”
这是拂崖此生对阿采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把她推开,正如他们初见时一样。
计先生早就看到祁王了,他遁身想要追,拂崖先一步把他拦住。
计先生也发现拂崖的魂是修士之魂了,他没有在意,魂失肉身,通常不能久留人间,很快就能散去。
直到打起来,计先生才发现拂崖的魂竟出乎意料地强大,即便已经残损,手中虚无双刃锐意逼人,连他一个出窍期修士都无法抵挡。
阿采并没有走远,她无法抛下大哥哥不管,即使他眼下已变成了她不太认得的模样。
于是阿采与祁王躲在水榭外,看到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斗法。
水榭彻底沦为炼狱,湖面燃起真火,漫天刃气如雨而下,沾之即伤,触之即腐。
这就是东夷部族的鸤鸠氏,青阳氏之下,最骁勇善战的支系之一,计先生根本不是对手。
计先生被拂崖打成重伤。
他的道袍已经残破,身上伤痕累累,刃气顺着他的左腕抵达灵台,渗入魂中,成了一枚状似青莲的印记。
这枚印记是拂崖留给他的魂伤,一生都抹不去。
拂崖看着苟延残喘的计先生,本要给他最后一击,忽然,他的动作一滞。
拂崖顿了顿,垂目看去,不知何时,他的双足已经消失,手边的双刃也在风中散去了。
此生已经走到绝处,眼下,这幅魂也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这一刻,拂崖的眼中涌现出无限惘然的神色,不知是因为前生的责任,因为今生的夙愿,还是因为此生此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拂崖转过头,看向阿采的方向。
魂伤太重,魂视已经不清,他只能望见一团娇小的影,唯一醒目的,是她发间的红绳。
她没有走得太远,隔山隔水,也在看他。
就在拂崖分心的这一瞬,计先生终于抓住了机会,他的身形一下暴起,掌中聚起汹涌的灵气,劈掌朝拂崖打去。
拂崖早已力竭,这一次,他便如没有防备一般,在灵掌袭来的一刻,闭上眼,轻飘飘破碎,化散,然后彻底消失。
溯荒从他的灵台坠落。
最后的牵挂便成了此生的终点,追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最终化为一缕愈魂之息,遁入生前残破的唐刀中,护着她,在苍茫人间,又颠簸数月数年……
天际云层化散,时空裂隙纵横交错,将所有人笼罩在盛大的幻象中。
所有人如在雾野中失了记忆与心智,还以为自己就是这场过往的一员。
直待裂隙渐渐散去,丹墀台下,一众朝臣依旧沉沦,奚琴与阿织是最先醒来的。
奚琴第一时间看向阿采,劈开时间与劈开空间所耗费的心力根本不一样,只这一刻,阿采一头茂密的青丝已化雪白,发间的两根红绳更加触目惊心。
她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裂隙散去后,裕王又惊又惧地看着浓云后的星轨。
象征着他命脉的那一颗星虽然黯淡,却没有彻底消失。
也就是说,他依旧与人间气运相连。
倒也是,臣心怎么可能失尽呢?这丹墀台下,不知有多少人跟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知有多少人畏惧他的权势。
再说了,阿采一个凡人,流光断用得并不好,劈开的这段时光只与她的记忆有关,虽然涉及了粮仓案,涉及了镜中月,罪魁祸首也是计先生,而他作为裕王,根本没在这段时光出现过,凭旁人私下说道几句,他就要认罪吗?
这等妖异之事,凡人信不信还两说。
众臣陆陆续续地醒过来,他们望向高空,看着天际云净,仿佛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幻梦,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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