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织问:“如何?”
奚琴摇了摇头。
苏若纠结起来:“相府会不会只是那个凶手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也许他早就离开了,我们来晚了,扑了个空?”
奚琴没应声。
其实适才他拿神识覆盖相府时,再度召唤过青阳氏的臣属,本该等着他的人依旧没有回应。
此前三回寻找溯荒,怪事几乎是直接撞到他们跟前的,徽山妖力大增的食婴兽,长寿镇的村民,以及山南城中的怨气涡,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方向明确,然而这一回,除了青莲印凶犯身上那一丝似是而非的凶邪之气,他们竟是毫无眉目。
大概是前尘记忆作祟,今生的奚琴与京中等着他的这个人分明素未谋面,但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他。
哪怕只赶得及再见最后一面。
屋中涌现出一团黑雾,泯从黑雾中化形而出,奚琴一见他,立刻问:“怎么样了?”
他们适才是这样分工的,奚琴以神识覆盖过相府,初初盯着孟桓与郑氏,泯则是尾随四姑娘孟菁回了房中。
泯道:“孟四姑娘回房之后,一直坐立不安,她有一个木制的马球,后来她静下心,给马球上了一会儿色,就被赵氏唤去说话了。”
阿织:“马球?”
苏若解释道:“这一朝的闺中女子也会骑马击鞠。”
说完这话,他也反应过来了,孟桓孟菁兄妹俩不愧血脉相连,都爱击鞠。
阿织又问:“赵氏唤孟菁去做什么?”
泯道:“没什么。赵氏希望孟四姑娘能嫁给尊主,让尊主来当相府的上门女婿。赵氏说,明天去栖霞寺,她会给尊主和孟四姑娘制造机会独处,让孟四姑娘学着讨尊主喜欢。她还问孟四姑娘今日见了尊主,可是合意,孟四姑娘说,合意的。”
阿织听了这话,怔了怔,看了奚琴一眼。
她自然知道赵氏让孟菁嫁的人,并不是奚琴,而是被奚琴顶了身份的远方表哥赵子庸。
往细处想,这其实是好事,如果奚琴能借机与孟菁独处,说不定能探出些许端倪,何必在意?她道:“好,等明日到了栖霞寺,再试试这相府中人。”
说着,她对苏若道:“那我走了。”
奚琴问:“你不留在这里?”
相府为阿织安排的住处并不在这里,而是去此处甚远的一间独院。这也难怪,赵氏是希望赵子庸娶孟菁的,眼下赵子庸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好义妹,谁会喜欢?打发得越远越好,趁早拆散了得了。
不过赵氏不知道,对凡人来说,要走上大半日的距离,对修士而言不过瞬息。
奚琴这间院子很大,有多处厢房,随意挑一间清修即可,本不必离开,阿织移目看向奚琴,片刻,却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事。”
话毕,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初初和银氅见她走了,自也跟着走了。
调息修行,吐纳灵气,这是修士必行的功课,尤其像阿织这样勤奋的,更是无一日不落下。
然而这夜阿织回到房中,并没有立刻打坐,相府富贵,每一间房都备了笔墨,阿织在桌上铺平一张白宣,狼毫笔浸水沾墨,搁在笔山上。
两只妖兽看她这番态势,均是好奇,一只蹲在桌上,一只翘腿坐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银氅忍不住问:“阿织阿织,你要做什么?”
阿织回身在香炉里燃了一根香,今日的一炷香已经开始计时了,她不能耽搁了。
她应道:“静思……一些事。”
“什么事?是青莲印杀人案的线索吗?”初初问
阿织闭口不答,她又看了燃着的香一眼,试着沉下心来。
看来不是青莲印的事了,初初又问:“那是很复杂的事么?”
阿织道:“嗯,繁难之事。”
只是适才忽有一点体悟,想试试看能否想通一点皮毛。
初初本想继续问,好在银氅瞧明白了,阿织此刻想一个人独处。他跳上窗,拽着初初一道离开,掩窗前,他又看了阿织一眼,阿织已经闭上了眼,只是那神色,不像神思,像在发呆,她没有握笔,狼毫笔却在她的灵力牵引下,兀自悬空,在纸面写下今日的日子。
初初和银氅走了。
屋中深静,一炷香很快过去一半,可惜白宣上除了一个日子,仍是什么都没有。
持笔人不知被什么思绪困住,一时蹙了眉,她似忘了狼毫笔的存在,于是狼毫笔被仙人的灵力锁住,孤零零地悬在半空,颤颤巍巍地往下滴墨。
今日心得,便只是这一大片墨渍。
第117章 尸鸠氏(二)
栖霞寺在城外二十里的栖霞山上, 因为来去要些时辰,翌日天一亮,相府一行人就出发了。
赵氏称有话对奚琴说,让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到了车上, 奚琴才发现孟菁也在。
孟菁还是昨日那幅样子, 文文弱弱的,有一点病气。想想也是, 她本是外室之女, 被接回相府后, 一直不受宠,若不是她前头三个姐姐都出嫁了,相府即便要招上门女婿, 也轮不到她。而今她先是被推给薛深, 薛深死了, 赵氏看中了赵子庸,又用她来讨好侄儿,一家人各打各的算盘,谁曾真的在意她?
马车宽大, 多数时候, 都是赵氏和奚琴说话,偶尔赵氏怂恿孟菁也与表哥攀谈两句, 孟菁很乖觉,问的都是关心表哥的话。
走了近两个时辰, 栖霞寺到了。这座寺庙是皇家寺院,有护卫把守,是故孟府这次出行, 没有带太多扈从,不过相府有相府的排场,仆役丫鬟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二十来人。马车停稳,有杂役送来马凳,孟菁撩开帘,看到扶马凳的仆役,下意识收了收脚,问:“今日怎么是你来?”
一府的姑娘随意与仆役搭话,这是非常不妥的,孟菁的话音一落,赵氏就蹙眉看了过去。
奚琴也移目看去,扶马凳的仆役他知道,昨夜他拿神识覆盖相府,在马厩边见过他。马厩的老师傅病了,都是他在喂马。马仆也这样答:“师父病了,所以小的来。”
他弓着身,不敢抬头,孟菁对上赵氏严苛的目光,也不敢多说,很快移步上前,低声唤了一句:“母亲。”
这日的天格外炎热,上山又走一程路,几乎人人汗流浃背,孟菁惹了赵氏不快,一直不敢多话,反倒是孟桓跟在后头,偶尔拍手与郑氏玩笑,平添几分热闹。
及至到了寺中,孟菁见膳夫备了解暑汤,她或许是记着赵氏的提点,要在表哥面前好好表现,便善解人意地提议说给随行的下人都分去一碗,这才得了赵氏赞许的目光。
给菩萨敬过香,便该去斋堂用斋饭了。赵氏是信佛之人,吃了斋饭,还要去静室听僧人讲经,孟桓静不下来,被郑氏带去外间玩了,赵氏看着跟着她的几人,招呼来阿织:“听子庸说,你出生在行医世家,你父亲和子庸的娘家舅舅是世交,可是?”
这都是苏若编排的故事,阿织应道:“是。”
赵氏又问:“可曾许婚配了?”
阿织道:“不曾。”
赵氏仔细打量着阿织,忽地笑了,她道:“这姑娘性子静,我一看就喜欢,就留她在这里陪我吧。”说着,她又看向孟菁,说,“你表哥从前总念着栖霞寺的风光好,想着得空了过来看看,今次好不容易来了,你带他去山下走一走吧。”
孟菁明白赵氏的意思,小声称是。
奚琴朝阿织看去,阿织正在看他和孟菁,他很快送去一句密音:“不必担心,我正好试试她。”
过了一会儿,阿织回了:“嗯。”等到奚琴出了门,她又姗姗来迟地补充一句——好像才领会到他的意思,“知道了。”
栖霞寺的风光的确很好,幽幽古刹坐落在苍翠山间,是春深,下山的一条小径落英缤纷。奚琴只抽出了一缕心神陪孟菁说话,孟菁看上去也心不在焉。虽然昨日赵氏问起她对表哥的感觉,她答了一句“合意的”,但奚琴看得出,她多半是为了应付长辈才这么回话。
说来也怪,孟菁一个未出阁的闺秀,眼下未婚夫婿暴死,她却并不显得伤心,可要说她不害怕吧,却也不见得,她不知在记挂何事,目光中时时露出担忧之色,单是走上这么一程,已往山上回看了数回。
奚琴连续召唤了两回,都没有得到臣属的回应,心中不可说是不急的。
若不是玄门有铁则,仙人不可对凡人施法,不得以仙术干扰凡间秩序,他只怕昨夜就要把相府的所有人一一提来查过。
自然,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个,苏若说,凶手藏在相府,他担心打草惊蛇。
眼下这个机会正好,山寺已隐于青黛,林间只得二人。
“四姑娘喜欢什么?”奚琴忽地道。
孟菁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朝他看去。
只这一眼,她的神思迷离起来,表哥似乎还是从前的表哥,又似乎不是了,变得俊逸非凡。
“马球么?”奚琴问,不等孟菁答,他顺手从一旁垂下的枝条上摘下一片春叶,问,“这片叶你喜欢吗?”
仙人的确不可以对凡人使灵术,但青荇山有一独门绝学,问山教的,可以钻这条定则的空子——仿妖兽魅羊的气息,让凡人听从自己的心意办事,事后把过错嫁祸到魅羊身上。
这个法子阿织在山南用过一次,眼下奚琴用,他把气息附在了赠给孟菁的春叶上。
得了春叶的孟菁如获至宝,她欣喜道:“喜欢,多谢表哥!”
奚琴笑了笑,淡淡魅羊的气息中,他的声音也带了蛊惑之意,“喜欢的话,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孟菁立刻点点头。
“薛深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孟菁只是被迷了心智,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情绪,闻言,她露出惶恐的神色,说道:“没、没有……”
奚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孟菁摇了摇头:“不知道……”
奚琴有些意外,她和这事没关系?
不对,昨日他拿簪花试孟府几人,这位孟四姑娘听说后,整夜坐立不安的样子不是假的,她一定知道什么。
奚琴想了想,换了一个问法:“宣都近来的青莲印杀人案,你知道内情,是吗?”
孟菁抿唇望着奚琴,她似乎在挣扎,半晌,她还是在魅羊的气息中溃败下来,握着那片她爱不释手的春叶,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奚琴更意外了。
薛深的死她不知道,但青莲印的案子,她却知道内情。
“死者身上为何有青莲印?”
“他们……好像要找人。青莲印,是他们故意画在尸身上的,因为他们仇人身上,有一枚相同的印记。他们……想要引出仇人……他们要报仇……”
奚琴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立刻问:“我适才问你凶手是谁,你说不知道,其实你不是不知道,你有怀疑的人,只是不确定是哪一个对吗?”
这一次,孟菁犹豫得比方才还要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怀疑的都是谁?”
此问一出,孟菁还没回答,忽然一道极其锐利的气息破空袭来,奚琴目光一凝,直接空手收了这股锐气,孟菁却被这股锐气骇得惊叫一声,昏晕过去了。
钻孔子的仙术就是这点不好,一旦有外力干涉,极易被打破,奚琴正欲去追人,忽然觉得不对。
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
左手掌心,还残留着适才那道锐气的余息。
而奚琴认出这余息了,这是……鸤鸠氏的气息。
也就是说,鸤鸠他,就在附近?
他既然在,为何不回应他的召唤?为何还会阻止他?
最重要的一点是,鸤鸠的气息虽然微弱,当中却翻涌着极其浓厚的凶邪之气。奚琴记得苏若说过,青莲印杀人案的凶手身上,就有一股异常的凶邪之气。难道说,杀人案的凶手,竟是鸤鸠么?
虽然不曾忆起全部前尘,但青阳氏属白帝一族,灵力与春神句芒极其相近,非常之纯正,后来奚琴在长寿镇见到楹,在山南见到风缨,他们身上的灵息都无一点邪异之像,鸤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出什么事了?
奚琴的思绪百转千回,但他只在原地迟疑了一瞬,下一刻,他的身形原地消失,直接循着鸤鸠氏的气息追去。
邪气遁得极快,越来越微弱,等奚琴追到寺门,竟已完全消失了。
奚琴已是分神期的修为,不算上他,不算上已经覆灭的青荇山,玄门中,被人熟知的分神仙尊,只有不到十人,可这个人,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这时,寺院中爆发出一阵争执之声。
奚琴望过去,之间外间行来一列官差,将寺庙内院团团围住,不准人出入。
奚琴明白过来,他给阿织传去密音:“朝廷来拿人了?”
阿织道:“嗯,他们查到簪花是郑氏的,想把郑氏带回衙门审问。”
奚琴应了,转瞬之间,他就离开寺门,直接迈入寺庙的内院中。
原本安宁的寺院此刻已是一团乱,郑氏泪水涟涟,貌美的眉眼因为凄苦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跟面前一名紫衣官员分辩道:“民妇说了,那簪花民妇早就弄丢了,民妇怎么知道它会出现在薛……薛校尉的尸身旁?”
另一旁,孟桓被冬采扶着,吓得啼哭不止,赵氏冷眼瞧着这一幕,到底是相府夫人,倒并不显得惊慌,除他们之外,相府中的不少仆役也在。
他们都看到了奚琴,但谁都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怎么出现的。
拿人的官员又说了几句,郑氏明显急了,提裙跺脚道:“我说了我不知道!那薛深常出入相府,指不定……指不定是他贪财,捡到我遗落的簪花,舍不得还我,私吞了呢!”
这世上的气息,想要不被外人觉察,需要有一个地方置放,正如修士的气息存于灵台之上,妖兽的气息藏于妖丹之中。奚琴看着这院中之人,他记得,适才他追到寺门时,恰逢官差把守寺院,那股凶邪之气藏匿容易,遁逃却难,既然官差再不准人出入,也就是说……
奚琴对阿织道:“就在这里。这几人当中。”
阿织问:“凶手?”
奚琴“嗯”了一声。
鸤鸠……也在这几人当中。
第118章 尸鸠氏(三)
郑氏道:“你们拿人可要讲证据, 你们也说了,薛深是前天夜里死的,前天夜里我哪儿也没去,我——”她情急之下, 张惶四顾, 目光落到孟桓身上, 再次委屈地落下泪来,“夫君, 你可要为妾身作证, 前天夜里, 妾身陪你在房中玩一整晚蹴鞠,快天亮了才歇下是不是?”
孟桓也在哭,听到“蹴鞠”二字, 他几乎是立刻重复:“蹴鞠, 玩蹴鞠, 阿园陪我玩蹴鞠……”
有了孟桓作证,郑氏更有底气,她接着道:“再说那簪花,你们既然查了, 定然知道那簪花十分名贵, 那是相府给我的聘礼,我弄丢了它, 不敢声张,连着多日在花廊间寻找, 我的贴身丫鬟冬采可以为我作证!”
冬采点点头,怯声说:“是,簪花丢了以后, 少夫人十分着急,奴婢陪少夫人找了许久,大概……大概真的是被薛校尉捡去了吧。”
郑氏冷笑一声:“这就是了,单凭一朵簪花拿人,这可作不得数!你们要带我走,除非有实证,否则……否则你们就是不给相府颜面!”
她倏然把相府抬出来压人,赵氏的脸色更冷了,她一人荒唐就罢了,如何把相府说得这般不干净!
问话的官员也不快,凭你是相府的少夫人又如何,这案子闹得这么大,他们秉公办理罢了,你若清白,难道还怕查么?
可是相府的夫人就在旁边,孟相的面子不能不给,官员稍一迟疑,透露了一个细节:“少夫人有所不知,若这簪花是在别的地方找到的也就罢了,我等发现它时,它就被握在薛校尉手中!若真如少夫人所言,薛校尉是因为贪财,捡到少夫人遗落的簪花后私藏不还,他又何必在临死前把赃物带在身边呢?”
郑氏听了这话,脸色顷刻白了,她惊惶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昨天早上,她在民宅中醒来,分明在梅林里见过薛深的尸身,她收拾东西虽收拾得匆忙,或许有遗漏,却绝不可能将簪花遗落在尸身旁边,尤其——还被薛深握在手中!
事已至此,被带走问话已是不可避免了。
官员言尽于此,最后只道:“那就请少夫人跟我们走一趟了。”
念及郑氏身份尊贵,官差们没给她套方枷,却一并带走了她的贴身丫鬟。
出了这样的事,赵氏再没有礼佛的心思,她目送官差们走远,这才瞧见立在寺院门口,神色惶惑的孟菁。
适才奚琴一路循着凶邪之气回到寺中,之后才想起他把孟菁忘在山下了——这位孟四姑娘还在山下草丛中昏睡。郑氏争辩的当口,他暗中送出一道灵气,唤醒孟菁,为她祛除了魅羊之息,引着她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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