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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奁尘满(挑灯看文章)


她又看向了薛玉柔,本想说些说服的话,可一见她和母亲相似的样子就红了眼哽咽道:“二姨,你知道的,我今夜必须要走,我等不起……”
薛玉柔只犹豫了片刻,就下定决心,直接让侍卫架起师爷请去了一旁,咬牙道:“阿英,二姨答应了你,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先下马来,你自己骑马总是要休息,回去最快也要十来日,你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吗?下来,和秦妈妈坐车回去,我交代两个车夫了,让他们交替赶路,一刻也不要停,尽快送你回去!”
登车前,薛明英回头用力地抱了抱她,“二姨,多谢……”
说完,她不敢看人,径直钻入了马车。
直到车开始缓缓驶离,她才撇过了头,用帕子紧紧捂住了双唇,背对着秦妈妈痛哭起来,压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恨意。
她不信那道旨意与那人无关。
怎么会这么巧?她来了岭南,那道旨意就有了。
她不怕被治罪。
只怕再见不到母亲。
偏偏他所作所为,就是要她见不到母亲,要她抱憾终身。
坐在马车里,心里想着母亲病重,赶着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薛明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这股恨意,在马车进入江南西道,被人拦下不准通行后达到了顶峰。
那道独独针对岭南的旨意下达之时,各地都收到了东宫密令,要他们务必不折不扣、执行彻底。
“岭南入城者,须有上京所颁行令,夫人没有,便入不得城里,无论谁人,皆无例外!”
城门吏说得斩钉截铁,不留情面。
薛明英试过求见江南刺史,道自己是齐国公府之人,也被冷冷地驳回了,“刺史大人事务繁忙,岂有闲暇理会这等小事?况且齐国公远在上京,你说是那府中人便是吗?走开走开,我只看行令,没有便到一边去,别想着浑水摸鱼,那什么齐国公府的名头混进来!”
薛明英生生被堵在了城门外,不得入。
但不知为何两日后,那道紧闭的城门却又大开,江南刺史赶来,呵斥了那陪笑的城门吏一通,亲自迎她入了江南西道,亲兵开道,护着她离了此境。
此后淮南道、山南东道亦是如此。
一路异常畅通无阻。
甚至有些地方的路道极为开阔,大块青石铺路,齐整俨然,与那些黄土铺就的官道大为不同。
东宫居玄堂里,礼部侍郎正小心谨慎地立在桌案一侧,口观鼻鼻观心,等着储君的示下。
登基之礼已筹备了月余,只待案后之人亲自阅过,首肯之后,便可在卜定的吉日操办。
“……可以,就这样办罢。”李珣看了会儿,心神频频被些旁的事扰乱,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礼部侍郎应了声是,行礼退了出去。
程昱与他擦肩而过,匆匆走了进来。
李珣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手掌却悄然握紧了扶手,问得不动声色道:“到哪里了?”
程昱自知道指的谁。
也只有那位能让主子关心起行踪来。
他不敢耽搁半分,赶忙道:“回主子,薛娘子前两日入了山南东道,约摸再过五日便会到上京,已照主子的吩咐,派了人在城门守着,无论何时到,皆开了城门迎接。”
李珣嗯了声,没说他办得好,也没说办得不好,只又问道:“派去国公府的太医怎么说?”
程昱脸色灰了灰道:“陆夫人的病怕是难好了,太医说多年旧疾,再加上心病积郁,积重难返了。或早或晚,差不多……就在这个月了。”
李珣不必刻意想,就能看见那人在眼前哭得不成样子,颗颗泪珠滴得如同滚刀,将他心脏肺腑搅得阵阵发疼。
“再张榜寻医,有本事治得了这病的,孤王赏赐金千两、良田万顷,赐爵位,还有”,他顿了顿,随口说出力重千钧的一句,“他要什么,孤王便给什么。”
程昱听得一惊,反应过来后甚至恨不得自己有那神医圣手之能,能治好了陆夫人的病。
主子就要登基,得一句要什么便给什么,无异于日后在大晏凭空多个稳固无比的靠山,便是犯了死罪,恐怕都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起那日国公府的消息传来,说陆夫人病重,主子当时正在提笔批着折子,一听,当即下笔重了,一大团墨迹在折子上晕开来,连他隔得远都瞧得清清楚楚。
撂下笔便道:“此次如有从岭南来上京的马车,密令各地,就说孤王的意思,或启御道或让行,保她畅行无阻。”
“你亲自去督办,越快越好。”
不久后,密信传来,薛娘子果然从岭南动身了,还在江南西道绊住了脚步,虽则密令到了后便放行而过,还是足足耽搁了两日。
主子当即大发雷霆,问江南刺史何人,措辞严厉地下了道训斥折子。折子里没说放行之事,但字里行间已足够让那位刺史胆战心惊,知道自己无意间得罪了储君,赶忙连夜写了封请罪书,快马加鞭送来上京。
主子看都没看,命人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程昱心中叹了声,道:“是,臣这便去命人张榜。”
五日后深夜,薛明英坐在马车里惊醒,推开车窗往外看去,隐隐看见了夜色中倍感熟悉的女墙,扶着晃晃荡荡的车厢,喉中酸涩发痒,一时眼中蓄满了泪,不由催着车夫道快些。
她又回来了。
她又回来母亲身边了。
经过城墙时,城门早已打开,她顺利入了城,朝国公府而来。
始终没注意到,在马车经过后那城门又重新闭合了起来。
城门通往国公府一路皆有明烛相照。
上京宵禁也仿佛被撤去了一般,任凭这辆马车长驱而入,车轮滚滚有声,不见金吾卫巡防的身影。
薛明英来不及细想,脑中已全然是要见到母亲的激动与胆怯。
母亲还好吗?
会不会不像信上所说的那般病重?
禁宫之内的明月楼上,悄然伫立了个人影,沉默高大,身着玄衣,在至高处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他远远地俯视着那条烛火通明的路,在看见马车飞驰而过的瞬间,不由握紧了身前的栏杆,久久未从那辆马车凝成的黑点上移开目光。
有道声音在耳畔响得发震。
是她,回来了。

第39章 永远感激那位太子殿下。……
马车片刻不停地驶进了国公府,通报之声随行不绝,车轮转得飞快。不久后,马车载着人停在了上房前。
没等车停稳,薛明英就打开车门跑了下来,差点跌倒在车前。她扶住了车辕,一口气不歇,绣鞋一步步赶着踏上门前的一级级阶子,向门里冲了进去。
隔了内室那道猩红帘子,浓郁至极的药草味道却仍是扑面而来,苦得人心里发皱,喉中被什么东西箍紧了般涩地说不出话,不详的预感抵挡不住地攀上心头。
“国公爷,小姐回来了!”
侍女与她打了个照面,还来不及惊诧她本该在岭南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已是先打起了帘子,请她进去。
一瞬间,薛明英闻到的药味越发浓郁,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正被人摁着脑袋,整个人浸入药汤里头,呼吸不得。口中鼻中满是叫人闷窒的苦味。
“阿英,你怎么回来了……”
陆原正坐在床边守着,脸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整个人写满了颓丧,脸上生出掩不住的讶异,声音疲倦沙哑。
薛明英眼里只有床上之人,一时顾不上应他。
她盯着母亲躺在床上的身影,双手僵直如铁地垂在两侧,屏住了呼吸,慢慢向床榻靠近。
母亲她就躺在那里,那样的安静、沉默……
等看到晕黄烛光底下,双眼紧闭的母亲,唇色泛着紫,呼吸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永永远远地离她而去……
薛明英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下,眼中酸地发疼,软了手脚跪在脚凳前,看着母亲憔悴沉睡的样子,剧烈冲击过后,一阵接一阵地发懵。
她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母亲。
过去哪怕病得再厉害,母亲见了她来总还是能提起精神,还会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别怕,自己不会丢下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就隔了短短几个月,从岭南回来后再见母亲,就变成了这样。
瘦弱不堪,病容沉笃。
叫人看了便知,在她来之前,母亲早已受了一轮又一轮的病痛折磨,被折磨得不堪重负,只能沉沉地闭眼睡去,少些痛苦。
“大夫呢?大夫怎么说?”薛明英脸上血色不知何时褪尽了,唇瓣发白地向陆原问着,声音发急,恍若质问。
陆原身子一僵。
原本为将多年,挺得轩昂的肩背悄然坍得厉害,“文太医说,你娘去年冬天开始身子就亏得厉害,到了今天冬天,她心里藏的事越发多了,积郁成疾,身子一下子就垮了下去,等回过头要治时,已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了。他说,短就在这十几天,长也不过到月末,恐怕就要……就要……”
他上过战场,手上也曾沾过敌人的血,如今拉开弓箭,秋狩时亦能与虎豹斗上一斗,可偏偏话到此处,几次试着开口,都怯懦得无法说尽。
红意充斥了他的眼,眼底血丝如瀑。
“阿英,你回来了也好,多陪陪你娘罢,她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你了。”
陆原用厚掌抹了抹面,扶着床板站了起来,踉跄着走了出去,“我去外头看看文太医回了没有,你娘的病,他最清楚,他可以当面和你讲。”
“好,父亲,你去罢。”薛明英木然地应着。
早在他那些话出口时,就失了所有力气,眼看着母亲的样子,整个人飘飘荡荡,浮在空中一般。
她从脚凳站了起来,坐到床沿,侧头看着母亲的脸,看了会儿,忽然很害怕地低下头,凑在胸脯前去听她的呼吸。
母亲还在的,还在的……
她心有余悸地听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秦妈妈看见了,背过身去,悄悄抹掉了自己眼角的泪花。
小姐在家里时有多亲夫人,旁人不知道,她最清楚。
如今夫人这般,天底下最难受的,也只会是小姐。
她转过身来,正想过去劝几句,却发现小姐已紧紧握住了夫人的手,眼中泪意闪动,却始终未落,含在眼眶里头,水光满得快要溢出。
她眼圈发红,哑着声道:“娘,我不信那个文太医的话,也不信命。你从不骗我,说了要等我接你去岭南,要说话算话。我就不信天底下这么多的大夫,这么多的药草,找不到能治你这场病的,我绝不信!”
文太医还没到,薛明英让秦妈妈将陆原请了进来,叫了声“父亲”。
她沙哑着开口,“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在宫中的多,父亲所说文太医,便是父亲向宫里求来的,对吗?”
“是,文太医是太子殿下派来的”,陆原看着床上之人,坐在位上,手掌握紧了又无力松开,“他执掌太医院多年,陛下的病也是他在经手,上京之内,乃至大晏之内,他的医术没几个人抵得过。那些诊断,也是他把过脉,给你母亲开了几次方子才下出来的。”
薛明英深深地抿了抿唇,不愿信,“若天底下就是有比他医术还好的大夫呢?他在太医院治陛下的病治得好,并不等同他治母亲的病治得好!”
“你的意思是……”陆原猛然抬头,眼中燃起了一丝希冀。
“我想用自己的嫁妆求医,不论何人,只要能治好娘,我所有嫁妆尽数归他。父亲,重金之下会有比他更好的大夫来家里的,对不对?”
陆原眼中的光一下子扑灭了,苦笑道:“阿英,你才回来,不知道上京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张榜求医,我又何曾没试过?来的人寥寥无几,便是那些来的,多数还是江湖骗子,想着胡乱撞一撞,治好了你母亲的病就拿了重金走人,治不好就跑。”
接着他想到什么,一股更深的无力漫卷而来,声音渺然如烟,一股轻风便能吹散,“况你可知道,除了我们国公府在求医,东宫也通令了各地州府,如有能解你母亲病症者,所奖所赏,上不封顶。便是这样,如今也没有比文太医更好的大夫站出来,说能治你母亲的病。”
东宫?那位太子殿下?
薛明英愣在原地,左想右想,想不出个那人插手其间的理由。
“父亲去求的吗?”她只能想到这个。
陆原无心解释,只是站起来向床上走去,“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想日夜陪着你母亲。能陪多久算多久。”
之后如何,他想,只有天知道。
薛明英在他身后垂下了眼,来不及拿出帕子,用手背抹去了夺眶而出的温热泪珠。
次日,文太医诊脉之后,薛明英不死心,又向他问了遍母亲的病情。
结果与昨夜所得无差。
她眼又红了起来,勉强在人面前站稳了,谢过他后,吩咐人打了热水来,学着母亲照顾自己的样子,给母亲擦了脸。
一连几天,她都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照顾着母亲,从早到晚。
她亲眼看着母亲越发消瘦下去,两颊陷在了骨上,呼吸越来越浅。她总是在给母亲擦脸时一顿,强忍着擦完后,吞下那些哽咽,不想在母亲面前哭。
这日,侍女们刚捧了脸盆出去,容安的声音陡然在门外响了起来,“薛娘子!齐国公!”
薛明英蹙了蹙眉,下意识对东宫之人不喜。
但等她听见了容安之后的话,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奴婢今日奉命给国公府送来一名大夫!”
“速速请他进来!”
薛明英盯着进来的帘子处,猩红映在她的眼底,染红了她的眼圈。
父亲说东宫也派人在找大夫,容安送来的这个,便是找到的大夫吗?
她暗暗想道,若真是这样,那夜的事不算什么,独独对岭南的禁令也不算什么,六年的冷待更不算什么。
只要能救母亲,她愿意当这些都未曾发生,永远感激那位太子殿下,奉他为神。

上房始终灯火通明。
侍女进进出出,送热水、领药方、熬药、送药、通内外消息,皆屏着气,将声音死死闷在了腔子里。
生怕惊着了那位江南来的时大夫看诊,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静影响了夫人的病情。
薛明英坐在床边圆凳,不敢错眼地看着那大夫把脉施针,两手紧紧攥着裙子,神色始终紧绷。
她在等,等那或安或危的一句话,犹如受着凌迟之刑,始终也不敢主动问。
终于,到了第四日傍晚时分,那大夫收起了针囊,揉了揉发倦的眼,打了声呵欠道:“叫那个文太医进来罢,老夫先去睡一会儿。”
“大夫我娘她……”见他年轻不算大,却举重若轻的模样,薛明英急急从圆凳上站起来,眼里迸了股满怀希望的光,欲言又止。
陆原也猛抬头看了过来。
“还算走运,川乌灌下去还有救,缓过来了,眼下算病情稳定,接下来让旁人接手也无碍了。让人开了药方,最多吃上五个月就差不多了。”
“好!那您先去休息!来人!快请文太医!”薛明英激动不已,泪珠不由滚了下来,她忙擦去了,除了请文太医外,还叫人领了时大夫去客房休息。
整个人忙得欢喜。
随文太医进来的还有容安,他这些日子都在这里,见那位夫人床前围了一圈人,其中那位娘子鬓发凌乱,脸上泪痕犹干,本打算说些什么,还是先咽了下去。
直到文太医把完了脉,露出了放松的神色,要来纸笔写下药方之后,容安才找了个空子走到那位娘子身边,小声提点道:“薛娘子,江南来的这位时大夫,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派人去苏州请来的,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让他及时赶到上京来。再迟上一时半会,可就未必是什么光景了!”
见说得差不多,便展露来意道:“您看,是不是挑个合适的时机,入宫一趟,朝太子殿下道声谢意?”
薛明英正在喜悦之中,叫他浇了盆冷水,垂下眸子想了想。
本打算深埋的芥蒂,来京路上的恨意,似乎随着时大夫来到这里,救了母亲之后,消散了许多。
比起旁的,她如今对那人的感激胜过一切,要她做什么偿他的恩情都不过分,何况只是去拜谢他。
应当的。
“好,等过几日,娘醒来了,我亲自去拜谢太子殿下”,她看着容安,笑笑道,“多谢公公提点,救命之恩,自然要谢的。”
听她应下了,容安一时喜形于色,“奴婢岂敢当?薛娘子愿意入宫就好,何必言谢。那么说好了,等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便告诉奴婢一声,奴婢备车前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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