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英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想着他既然看了出来,就一定明白她在拒绝,被拒绝两次,他许是不悦至极、厌烦至极,虽不想和她多计较,也不想再在她身上再耗费心神。
想到这里,她诚心诚意地行礼辞别,还谢了谢他赐赠补汤之恩。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李珣却看都没看她,开口就是让人把霍荣叫进来。
薛明英走出太极殿时,刚好与那位霍家人擦肩而过,看了眼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悄然一动。
坐在车里时,她望着车顶想了想,若她真要了补偿,道要向霍家人讨回公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准备疾言厉色地训斥几句,还是不痛不痒地罚些金银?
不论哪种责罚,总不会叫霍家人伤筋动骨,许是皮毛之伤也称不上。
她想得好笑,慢慢地靠在了车壁之上,虽有狐皮垫在臀下,却仍觉得四肢发冷,疲倦无力。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又回到了那无望的六年中。
似身上被绑了块石头,叫人从岸上推入了水中,足以令人窒息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了她的口鼻。
她紧紧抓住身下的狐皮,出了一身冷汗,回想着今日那人的一举一动,想确认他是真的厌透了她。
脑中有个念头无比清晰。
无论是六年间求那人施舍点滴爱意,还是要他可怜自己去查明那夜真相,她在上京时总想靠他,也不得不靠他,像依附了他而生的藤蔓,日夜渴求他的垂怜。
渴求到失了自己,最终害人害己。
好不容易脱了身,她怎会再重蹈覆辙。
之后连续五日,东宫都未再派马车前来。
登基大典又即将到来,陆原已几次被叫去商议,想必宫中更是诸事繁杂。
薛明英从秦妈妈手中接过补汤,痛快地仰脖喝尽,眼中尽是畅快笑意。
又听说母亲醒来找她,匆匆进了里间陪着。
到了日暮时分,陆原从外头赶了回来,一身紫接襕袍未脱,掀开帘子便直奔床帐而来。
薛明英见两人相对无言,似是因她在不好说话,悄悄退了出来。
刚回到自己院子,云合便紧跟在了她身后,见四下无人了,赶紧凑上前,将个纸卷塞到了她手中,声音压得很低道:“小姐,姑爷来上京了!这是他命我悄悄交给小姐的,特意吩咐不许第三人看见!”
薛明英想到哥哥不是去平定安南叛乱了吗,怎会这么快就到上京来,况且还有那道圣旨压着,没有上京旨意,岭南之人不得私自来京。
她心中一急,赶紧打开了那纸卷,扫了几眼后,确实是哥哥字迹,方才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阿英吾妻:我已来京,现居颁政坊肖家馄饨宅不远,入巷最里便是。如妻得此信,请速速来此一见。
另请避开闲杂之人,恐有耳目相随。”
薛明英看完了,将纸卷紧紧压在了心处,想着要如何是好。
哥哥能从战场上回来,人定是安然无恙了。
此番铤而走险来了上京,她不能让旁人知道。
国公府人多眼杂,若哥哥所说,在外相见最好。
三日后初八,天刚蒙蒙亮,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从国公府后门悄然驾出。
在东市几经辗转后,绕了几次路,马车缓缓驶入了颁政坊,在深巷里头的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薛明英从车上走下,穿了身斗篷将自己裹紧了,刚想要叩门,莫名有股寒意窜上来,总觉得谁在暗中看着。
她手一抖,看了眼周遭,此时天还早,其余人家皆是门户紧闭,怕是还在梦中未醒。
她安了安神,伸出手叩了叩门环。
门板哗啦一声打开来,她见是哥哥身边的侍卫开的门,彻底放下了心,问他哥哥在何处后,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哥哥,你没事罢!”
她等不及开门,便心急地问出声,语气亲热熟稔,叫人一听就知不是寻常关系。
这句话后,隐隐有压抑的呼吸声从里头冒出来。
里头有呼吸声,便是有人,却无人应答。
薛明英本打算推门的手一顿,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停下了脚步。
哥哥一向不会如此对她。
但她又想到,其实也有过些时候,哥哥想让她叫他郎君,又不肯直言,便会故意不答,直到她摸准了他的心思,叫一声郎君,他才会笑着应下。
她不明白为何要这般麻烦,曾和他说过若想要她叫郎君,直言便是,她当即就会脱口而出,免得还要猜。
哥哥揉了揉她的耳尖,笑着说这是夫妻间的默契。
薛明英不由笑了笑,稳下心神,扬起个灿若朝霞的笑后推门而入。
“郎君,你什么时候到的……”
她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上京二字被人凭空掐断,死死抑在了喉中。
李珣就那样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薛明英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踉跄地后退几步,惊恐万分。
怎么是他?
他不是在筹备登基之事,忙得抽不开身吗?
怎会出现在这里?
哥哥呢?去了哪里?
无数个谜团劈头盖脸而来,薛明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又见那人整张脸沉在阴影里头,不仅唇角紧绷如铁,连眼底也隐隐冒出猩红之色……
她心中骇意猛增不已,呼吸变得急促紧涩,下意识便想逃离此处。
没看到身后人瞬间将掌下的扶手捏得粉碎,倏得站起来,呼吸粗重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被人照脸鞭挞了一下又一下。
怒到盛极,甚至想过要了她的命。
不过得了个未验真假的消息,她就这般精心打扮而来,连门都没推开就口口声声叫起人来,哥哥还不够,还要软着声叫郎君。
倒真是对那人上了心,也真和人做过夫妻,才有这般亲昵。
见了他坐在这里,却连声招呼都懒得打,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之流,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她当他是什么?
可以任意忽视的凡夫俗子?
还是来伤害她的恶人?
李珣压抑着,克制着,额处青筋隐隐怒涨,仰头合了合眸,让自己忍耐,别真伤了她。
她如今在上京,不在岭南,只要过了明日,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人,除了他,再想叫谁哥哥也不能,更没可能甜腻地叫人郎君,像只雏鸟一样飞奔到谁的怀里。
她将只属于他,岭南的一切不过些许风波,他只当她心闲去玩了一遭,算不了什么。
他日史书工笔,他与她自是帝后一体,美满恩爱。
他没必要动怒,更没必要在她面前问出那些质问的话。
今日过后,一切都将回复原样,她会走上他早已给她安排好的路,这就够了。
薛明英不知身后之人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极度惊惧之下,她心口直跳得难受,呼吸紧涩难当,那人染上赤红的双眼在眼前挥之不去,已是察觉过来有些事并非如她所愿。
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也没打算放过哥哥。
她得先离开这里,再去找哥哥……
可刚踏出房门,就看到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院落,不知何处冒出许多玄衣肃然的金吾卫,目不斜视地站着,将整个院子把守得密不透风。
甚至从院门望出去,院外也围满了金吾卫,腰间满悬刀剑,冷风中站得笔挺含威。
薛明英生生停下了脚步,握紧双拳,不用人告诉就知道里里外外都落入了那人手中,只要他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不管是拦住她,还是对哥哥下手……
见她出来了,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跑上前个人笑着解释道:“薛娘子不要误会,殿下乃是好意前来。臣名程昱,负责巡警上京一职,因临近登基大典,京中警备虽然增强,尚有许多流寇匪徒混入京中,意欲闹事。殿下听闻薛娘子冒然前来此地,这里鱼龙混杂,不慎恐遭人暗算,特带人前来护着薛娘子。”
薛明英一个字都不信。
说了声“是吗,那多谢太子殿下”,敷衍后便想绕开他,继续向外走去。
程昱见殿下站在房中望着这里,却不曾发话,赶紧伸手拦住了她,示意了眼里头道:“这些道谢的话,薛娘子还是亲自与殿下说的好,臣乃粗人,恐传错了话。”
“太子殿下耳聪目明,应是已经听见了,今日多谢太子殿下与程大人……”
在她客气疏离的话语下,一阵含怒的脚步声猛抵了过来,薛明英话音未落,已是被人卷住了腰肢,连着长裙斗篷扛在肩上,一顶一顶地向前大步而行。
她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眼前的天地都倒了个个后,她气血上涌,气得直发抖,失控地捶打着那人肩背,接连彭彭几声,用了狠劲。
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对她做这种事!
“你放我下来!”
“你放我下来!”
“李珣你放我下来!”
她闹得厉害,被她直呼名讳的李珣却沉默不语,就那样阴着脸往门外走,任凭她在他肩背上如何拍打,手上的力道不仅未放松分毫,反而勒得越来越紧,深深地埋入她肌肤之间。
她还敢对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对那该死之人热情洋溢,又是笑,又是叫着郎君,对他便是一套又一套陈腐说辞。
她倒是偏心得紧,死死记住了谁才是她的枕边人,要与谁更亲近。
想着,李珣按着她的力道又重了一分,眼中是挡也挡不住的嗜血杀意。
薛明英越发用力地捶打他,连绣鞋都在挣扎中被蹬落了一只,孤零零地落在地上,鞋上真珠颤个不停。
目睹了这一切的程昱早已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薛娘子敢连名带姓叫主子。
更没想到主子会这般粗暴直接地带走薛娘子。
没了东宫的威仪,没了储君的克制,不用手段谋略,也不多说什么,就这般沉默地把人扛在肩头,忍着女人乱动的手脚,一言不发地带走。
简直是明抢。
别说主子明日便要登基为帝,万人之上,尊贵无匹,就是仍在东宫,要什么人没有。
竟……竟就这般明晃晃抢起女人来。
这位薛娘子在主子心中的位置……
程昱心里一惊,不敢再想,赶紧将地上那只绣鞋捡起来,恭恭敬敬送到了门外马车。
薛明英刚被那人丢进马车,身骨跌在柔软的白狐皮上还没坐正,那人就又丢进一只绣鞋,随后跟着上了车,瞥了她眼,让她穿好。
李珣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冷冷看着她道:“从这一刻开始,直到明日,不许再在孤王面前吐露半句话!你要记住,你擅自返京之罪不被追究,是孤王特许,但孤王未曾赦免其余人等,他擅自离军前来,死不足惜!”
第46章 何为痛彻心扉,身骸俱焚。……
听了他要置人于死地,薛明英吓得一抖,仿佛亲眼看见一道刀光在眼前闪过,闭眼后再睁眼,便是温热的血流了一地,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已是没了气息,整个人浸在血泊之中,脸色灰白。
她一想到这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倒流了般,整个人呆呆地凝滞在了座榻上,暖意从手脚上点点褪得干净。
随后颤了颤,无助地看向那人,眼都不敢多眨一下地看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些许松动之意,意味着这一切都不会真实发生的松动之意。
可越看,她越发感受到了那人肃然眼神底下的炽盛怒意,明晃晃地亮着杀气,别说松动了,更像是迫不及待就要吩咐下去,取了谁的性命。
薛明英心口慌得发痛,整个人被寒意紧紧包裹起来,连簪起的发丝都无法自抑地轻颤不已。
天子之言,一言九鼎。
即便他到明日才会登基,但谁都知道如今他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帝王。
被他称作父皇的昔日皇帝早已成了傀儡,被囚在紫宸殿中尊养,要什么都要请示于他,无法踏出紫宸殿半步。
身为帝王要发泄怒意,想夺走任何一人的性命,不过一句话。
但凡他下定决心,即便要一人血溅当场,亦无人敢拦他,无人能拦他。
薛明英喉中涌上股腥甜,手上被刺骨寒意逼得一颤,方才被他丢到怀里的绣鞋滑落,翻了几下后滚到了他脚边。
李珣就那样看着她惊惧,心中揪得发紧的同时,亦在想她应当要学会害怕,不然还敢生出别的心思,在心里放下旁人。
他容了她嫁去岭南,并没有容她对那个该死之人上心,如今既已回到上京,回到他身边,便得学着变回从前那个样子,眼中不得再见旁人,只许有他一人身影。
以他喜为自己喜,以他怒为自己怒,不仅学着做个贤良的太子妃,也要做个想着法子讨他欢心的皇后。
这才是她这辈子该走的路。
可当他亲眼看着她低下头,整张脸陷在斗篷帽沿的细绒里,眼睫一顿一顿地发着颤,是从前没见过的可怜模样,还是从心底涌上了一股燥意。
他发现自己看不得她这般,总是升起将她搂入怀中,告诉她只要乖一些,再乖一些,自己便不会多做什么的念头。
即使这样的念头,此时本不该出现。
这次若不让她深深记住,以她倔强不改的性子,还会想着离开他身边,躲去岭南。
他的皇后绝不能抱有这样的心思,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李珣强忍了下来,兀自握起了双掌,忍着不去碰她,下定决心要让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那绣鞋却陡然滚了过来,不远不近,正正好在他脚边停下,粉白中透着股干净。
仿佛正替它的主人向他低声下气地服软认罪。
他抬眸,又看了眼那人,见她整个人如惊弓之鸟的模样,想着她许是知道怕了?
便屈尊降贵地弯下腰,大掌捞起了那只绣鞋,在手中握了握。
感受到了绣鞋上所覆软缎的柔,倒是像极了她,软起来比谁都软,缠得人心痒。
想到过去她缠人的模样,他心软了几分,念她比他小上几岁,一时犯了错、走了歧路也是有的。
罢了,他多宽容她几分。
李珣眼中冷意去了不少,握着绣鞋倾身过来,大掌深入长裙底下,圈住她的脚腕,说了句放松,帮她将绣鞋穿了上去。
薛明英抱膝而坐,还能感受到他掌心刚刚落在脚腕处的热温,眼中一时有些茫然。
他在……给她穿鞋?
又看了眼他的脸色,比方才缓和不少,顾不得多想,趁着他大掌离开得不远,当即便探身过去,两手抱住了,苦苦哀求地看着他。
李珣从上往下俯看着她苍白的脸,又见她眉间蹙地发紧,想着她果然是知了错,懂得向他软下身段了,到底还算迷途知返。
停了一停,大掌试探地搂上她的腰肢,见她身子虽还僵着,却没推拒,便将她连人带斗篷掠过来,坐到了他腿上。
她的乖巧让他满意,身上淡淡的香气也让他喜欢,他将她压在怀里,抵着她松了些声气道:“阿英,只要你……乖一些,孤王便留下他的性命,让他回岭南。”
他还是说了出来,说出来后,整个人放松许多,搂着她腰间的力道也松了些,逐渐感受到两人身形的契合。
她比他矮上不少,坐在他怀里却刚刚好,仿佛贴着他长出来的,怎会不是天作之合?
薛明英听见他呼吸就在耳畔,比方才缓和许多,好似还有些愉悦……
她紧攥住了衣裙,没吭声,木然地看着车门,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后悔,当初招惹他的六年。
为何她当初瞎了眼,偏要缠着他?
薛明英被人带回了宫中。
马车本是停在两仪殿前的,临下车时那人却又改了主意,命人停到了东宫,牵着她的手从车上下来,入了居玄堂。
她一路低着头,没说话,怕被那人看见自己快忍耐不住抗拒的眼。
他也是真的忙,没呆多久就交代她好好休息,自己去了太极殿,留下宫女围着她。
薛明英被这么多人看着,哪里都去不了,不知不觉卧在了美人榻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听见耳畔有梵音钟声,还有尖利的猫叫,天色也暗了下来。
是净莲寺,日暮时分的净莲寺。
薛明英看清了是哪里后,压着心中的惊骇与恨意,一步步向那个熟悉的净室走去。
那母亲呢?母亲在哪里?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里,推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她看见血迹鲜然,沿着血迹看去,一个女人缩着身子躲在角落,捂着脸害怕地发抖。
在她身前站了个身形高大的郎子,口中正说着什么,语调冷漠。
明明没有鞭子,没有抽打,薛明英却能感受到仿佛有根无形的鞭子正在抽打着那个女人,让她一颤一颤地受着疼,转眼间便血流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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