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不以为意,觉得她太过自大,让他分心,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现在看来,有些话说得或许过早,有她坐在一旁,他拿了兵书在手,往日对排兵布阵尚还算有些兴致,眼下却频频分神,落到她身上去。
比起从前,她倒是真长大了些,不似从前像个孩子,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是大家闺秀,有些位子自然就担得起了。
李珣心下转过几念,从书里抬头,正眼看了眼她,隐含了笑意吩咐道,“给孤王倒杯茶。”
薛明英心里闷着口气,脑中有过发作的念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默默倒了杯给他,当的一声放在他身侧的黑檀木几上,没说话。
李珣抿了一口,看着她道:“滋味不错。”
她倒是什么都做得好。
马车停稳后,薛明英迫不及待想下车离开,却被人拦了拦,留在了马车上。
等他下去后,她才从车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大片开阔的草场,一时不察,愣在了原地。
因是冬日,草苗稀疏,绿意还未从土里萌发,看过去光秃秃的,有股荒意。
但那一排望不见头的良马被人牵着,许有百来匹,仰头嘶鸣长啸,热闹得不像话,仿佛正亲临一个赛马之会。
谁也想不到,这般大的阵势,会是只为一人择马。
“孤王听说你喜欢上了马术,是吗?”李珣在车旁等着她,见她提裙而下,朝她伸出手。
薛明英将视线放在马场里头,看了一整圈,余光见他将手背在了身后,才仰头看向他道:“太子殿下不是说用膳,为何来这里?”
他救了她母亲,好意带她来马场挑马,她闷气生得倒足。
气什么?
他不是说了不治她罪?
还是在他面前就不会笑了。
“明知故问。”
他甩下一句,走在了前头,将薛明英丢在身后。
薛明英见他走远,看着他背影,反而长长舒了口气。
她喜欢马术,抑或不喜,实在与他不相干。
容安见势头不对,赶忙劝道:“薛娘子,这些马都是从原州、灵州还有西域进贡而来,良种宝驹,堪为战马。您去里头看看就知道了。可别逆着殿下来。”
他催着人跟在主子身后,进了马场里。
李珣在前面走着,薛明英在身后跟,他不说话,她更是不打算开口。
可是容安一直朝她打着眼色,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又暗指这些马都是为她准备的,让她别辜负了殿下这番好意。
薛明英走得也有些累了,想着既然是要她挑马,挑就挑罢,反正她不在乎是哪一匹,要的是从这里离开。
便先声夺人地指了指不远处那匹四蹄雪白的乌驹,对身前之人道:“太子殿下,我想要试试那匹马。”
见她终于主动开口,李珣停步,转过身后看向了她手指方向,见她指的正好是自己平日所骑踏雪乌骓,觉得她倒是会选。
方才被她视而不见的愠怒压下了不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你果真要它?这匹马可不好驯服。”
“那就换一匹。”薛明英从善如流,他不喜欢她选这一匹,就换别的,尽快挑好就是。
“不,你说了要它,就它。来人,将踏雪牵过来!”李珣俯眼看她,眼里又生出几分笑意,她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不要什么就可以不要吗?选中了,就得有专一之志,锲而不舍才对。
等马牵到薛明英面前时,她才发觉这马生得格外高大,以她的身量若没人相助,只怕很难攀上去。
“要不,还是换匹别的,它太高了……”
她话音未落,已是被人从身后抵住,滚烫的大掌贴在她的腰上,直送她上了马背。
薛明英将惊呼死死地抑在口中,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他抛起后摔在地上。
幸好没事。
但她骑在异常悬高的马背之上,两腿夹着马腹,没驾驭过这般高大的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珣却握住她的脚腕,道了声别怕,拍了拍马身,让踏雪动了起来。
“我……我要下去!”薛明英有些发急,脚腕落在他掌中,像围了圈烧得通热的铁,似是要紧紧拘住她,将她扯回到那追在他身后的六年中去。
可她是靠了自己走出来,独自消解了那些痛苦与悔意,又怎肯再回去?
李珣却固执地让她留在马背上,带着她饶马场走了很久。
走到日暮西山,才准她从马上下来,带她回了两仪殿用晚膳。
又逼她喝了补汤,才放她回去。
她出了殿门后,李珣从敞开的窗后看她离去的身影,想起今日两人的心有灵犀,微微一笑。
旋即又想起信上所写,那个该死之人也是这般牵着她在岭南的马场走了一圈又一圈。
如今却是他了。
今后也只会是他。
至于其他的再说,他和她日久天长,有的磨。
他闭了闭眼,睁眼后又将礼部侍郎召进了太极殿,议登基之事议了个通宵。
一连快大半个月,薛明英都是在宫中用的晚膳。
有时来的路上不顺,她到迟了些,还会看见那人先坐在圆桌旁,等她一同过来用膳。
他倒是没迟过一次。
偶尔饭中容安进来传话,有急事要他处置,也都留到了饭后。
几次下来,容安也就没再不知趣地进来打搅。
若是从前,薛明英定然会受宠若惊,觉得他看重自己,连正事都往后放,她离太子妃之位又近了些。
这些日子下来却只觉得厌烦、疲倦。
每次用膳,她都在与他虚与委蛇,能忍下来,都是在心中想着母亲的病尚未好全,要将那位时大夫留在家里,她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让母亲再陷入危急之中。
可这好像让那人开始误解。
他开始变本加厉,不仅要她傍晚来,不时还命容安午后便来接她,让她来了后坐在太极殿屏风后,陪着他面见朝臣。
能在朝堂上混到他眼前的人,都不蠢。
见那人有些分神,便悄悄跟着他视线向屏风后一瞥,顺理成章地看见那素色长裙,以及缀了两颗颤巍巍真珠的绣鞋。
这般景象,与威严肃穆的太极殿格格不入不说,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会发生在素来冷性的储君身边。
就算喜欢,也宠得太过了。
心中万般惊骇之余,看见的人不免又偷着打量几眼储君神色,想知道他到底什么心思。
往往便见到储君唇畔含笑,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无奈与纵容之色,像是换了个人。极度的诧异之下,不少人都磕绊了几句话,反应过来后才顺了。
心里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
薛明英在屏风后见了几次那些大臣惊诧之后,心里头的厌烦就有些压不住了,一个劲儿往外冒。
他逼她坐在这里,要她陪他回忆往昔。
仿佛她还喜欢他,似从前那般缠着他,有些事哪怕不合礼制也要做,叫人看见了也不在乎。
他却与那时相比却多了分宽容,虽无奈,到底依了她。
她觉得可笑至极。
“薛娘子”,文太医从宫里出来,自然也知道储君对眼前这位嫁去岭南的夫人不同于其他人,称她时也不敢叫夫人,只是用薛娘子含混过去。
他放下给人把脉的手,含笑道:“令堂自即日起,就可以停药,改为食疗了。等会我写几个方子留下,再吃上三四个月想必就彻底无妨了。”
薛明英回过神,见他说得这般有把握,蹙起的眉间倏然一松,起身朝他行礼谢道:“这些日子多亏了文太医,不然家母的病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文太医却不敢受她的礼,连连摆手,一面赶着退了出去,“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去写方子,薛娘子不必这般客气!”
薛明英摸了摸母亲睡得安稳的脸,心上压着的大石终于挪开了些许,坐在床边出了会神,想着或许是时候将话同那人挑明了。
她不愿回到那样的过去,奉陪了这些日子,已是尽了全力。
她嫁了人,成了崔家妇,他不该再留她在宫中,免得惹人闲话,多多少少也伤了他英明之名?
想着那时在岭南一番话就劝退了他,薛明英觉得以他那样的骄傲自负,定受不了她再三拒绝。
等容安来接她时,发现今日这位主子不似往常沉闷,倒有些从前的活泼性子,叫他看着也觉得欢喜。
“殿下正在太极殿等着娘子。”
容安主动上前,讨了个好。
薛明英嗯了声,催着他道:“那就快走罢。”
“好嘞,奴婢这就让车夫启程!”
容安也替她高兴,乐呵呵地听了吩咐,让车夫行得快些。
进了太极殿,薛明英本打算就把那些话说出口的,可还没等她说,就听容安禀报,有人在外求见。
太极殿里谈的都是正事,什么都压不过。
她不用那人多说,已是熟稔地走到屏风之后,坐在铺了层锦缎的圆杌上,微低着头,算着时辰,时不时看那人一眼。
李珣坐在龙纹宝座之上,一眼便能看见她,感受到她今日总是巴巴地望他,仿佛舍不得离开他片刻,格外热情。
心像是被人用扇子轻轻一扫,痒得入骨。
看过去时,她也没像之前那般躲开。
李珣淡淡扫过她的眉眼,看了又看,见俱是昔日追在他身后才有的样子,一股愉悦从心底腾地窜起来,四肢百骸都透着舒爽。
如此才对,她本就该跟在他身后,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人。
一时忘了底下的礼部侍郎。
“……吉日便定在本月初九,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礼部侍郎等了一等没听见回音,想到方才所见屏风那里曼丽裙影,低头一忖,斗胆问了声,“太子殿下?”
李珣嗯了声,神识却在之后才回笼,慢了半拍收回视线,不慌不忙地看了眼他道:“何事,你说。”
礼部侍郎不敢质疑,老老实实又说了遍。
“可以,你退下罢。”
李珣赶走了他,自己也从宝座上走到屏风后,居高临下地俯看着那人,背手在她面前问道:“孤王定的初九之日,你觉得可好?”
反正他觉得极好,好得不能再好。
宜在太庙举行登基大典,祭祀问祖,也宜将新妇纳入宫中,行嫁娶之事。
上京的典礼,自然比岭南蛮荒之地的典礼来得隆重,姻缘自然也要牢靠得多。
薛明英还不知他筹备了什么,想着既然要说让他不悦之事,旁的事上就没必要惹他不开心,便点点头道:“太子殿下亲自定的吉日,定是极好的。”
但说到吉日,所谓良辰吉日,也常常安在别的事上。
想着,她心底莫名漏了一拍,有种不详的预感。
见她呆愣着,似懂非懂,李珣唇角勾了勾,凑近了一步,微微沉下声问道:“方才为什么那般看着孤王,有事求孤王,嗯?”
薛明英一时被他堵在了圆杌上,站又站不起来,只得坐着费力仰头,见他眼中带了些晦暗,心中警铃大作,勉强笑了笑道:“我并没有什么事要求太子殿下。”
“是么?”李珣微微俯身,两眼紧盯着她。
她在说谎,明明就有事想求他,还想瞒他。
见她想低头躲开,李珣一下子用大掌托住了她的下颏,异常柔软的触感让他指尖酥麻,陷在了上头不舍得太用力,逼问的念头不翼而飞。
她竟是这般的软,从前也是吗?和人在深巷里头拥吻时也是吗?
“要什么?再给你母亲请个大夫?还是你想要别的?”
李珣眼中又暗了几分,竟有些悔意攀上心头。
他才知道她有这般软,才知道。
或许他早该知道的。
或许在她嫁与那人为妻之事上,他真犯了些错。
“薛明英”,李珣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想到她与他在书室有过的唯一一次争吵,用指腹抚了抚她的脸颊,口风软了些道,“若你还是对那夜之事耿耿于怀,孤王愿意补偿。”
薛明英怔愣过后,不知为何,心中十分平静。
她也不躲了,就那样看着他,甚至在微微笑着。
李珣心中莫名受挫,理智回笼,收回手掌紧紧握在了身后,问道:“你在笑什么?”
薛明英当即收起了笑意,淡淡道没什么。
不必要的话,多一句她都嫌多。
李珣打量着她,双眸微眯,从她的沉默中,确认无疑她方才笑中有什么,嘴角僵了僵,怒意瞬间勃发而起,怎么压也压不住。
她竟对他的补偿不屑一顾!
她竟敢如此!
第44章 怎会再重蹈覆辙?
见他眼中风暴骤起,属于储君的威压朝她倾面而来,薛明英眼睫颤了颤,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终究还是将些真意露了出来,让他看见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不日就要成为大晏的君王,说了要补偿,怎容人轻视,又怎容人觉得他迟来的补偿算什么。
他说出来,便是要人感恩戴德,跪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地拜谢,说自己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为自己的事这般上心。
薛明英越看出他怒得厉害,越觉得自己可笑,过去六年,她竟没看透他就是这般唯我独尊之人,旁人在他眼中大概都如可以任意摆弄的玩物,凭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表面的平静下,这些日子压在心底的愤意隐隐要破土而出。
可就在开口的那一瞬,她望着他深抿紧绷的唇角,陡然一惊,逼着自己往喉中咽下口气,连带着将那些愤意一点点咽了下去。
在岭南时,二姨教她办事时说过,天底下没有一帆风顺这一说,人要办成什么事,总有些时候要学会忍,压着口气忍过去了,就可顺利事成,忍不过去,便是白白辛苦一场,费的功夫打了水漂,不值得。
她都忍到今天了,足足有大半个月,不能前功尽弃。
薛明英维持着平静,甚至试图挤出些许笑意,将气氛缓和些,试了试,发现做不到便垂下了眼,让他看不清自己的眉眼,语气诚恳道:“太子殿下愿意补偿,我感激不尽,只是那些事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比谁都大度的模样。
偏偏这副模样让李珣怒意又上了一层,让他越发肯定自己猜得不错,她果真不屑自己的补偿。
她真是长了本事,懂得在他面前以退为进了,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竟也做得有声有色。
跟在他身后六年没学会的,去了岭南几个月倒都会了。
谁教的她?
怒意裹挟着妒意,李珣见她平平静静地坐在跟前,撂下这几句话就以为足以敷衍他,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
他怒火攻心,胸腔急促起伏着,在她面前呼吸粗重地走了两个来回,想着要如何处置她,却发现对什么都驾熟就轻的他,在她面前几乎没有可以施展的力量。
她不是臣子,不能打不能罚不能流放,更不能贬去边地。
她也不是后宫嫔妃,如今身上还挂着个旁人夫人的名号,他拿妻妾之名训斥她,几乎也站不住脚。
况且她的话还挑不出错来,身为事中人,她自然可以选择大度,不予计较,他不过旁观之人。
说来说去,她唯一有错的,便是对他不恭,称得上忤逆。
好一个忤逆!他难不成要拿着忤逆治她的罪,逼她在他面前说些忠顺之言?
李珣陡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她面前,见她坐得稳当不改,紧握的手背青筋浮现……
两人正在屏风后隐隐对峙,忽听见容安在外通传一声,道中书舍人霍荣求见。
李珣仰头狠狠深吸了口气,平了平气,阴阴地道了声“你倒大度”,拂袖出了屏风。
将霍荣宣进来前,他先叫进了容安。
容安本以为今日薛娘子心情尚好,连带着主子心情也会好些,不料才踏入殿中就觉得头皮发麻,主子高居宝座之上,指间捻着笔管,脸色阴沉铁青。
容安吓了一跳。
又听见主子又快又急地吩咐道:“进来了?好。将她送回去!立刻!马上!”
容安当即要应是。
偏又想起补汤已经安排下去,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奴婢这就去安排车马。只是,太医说薛娘子身子有亏,补汤是万万不能断的,得精心调养着……”
“还要孤王教你做事吗?缺什么,给她就是,宫里缺这点人还是东西?”
李珣拿起手中的笔便重重掷过去,话到后来,已有浓浓的训斥之意。
容安赶忙应下了,退了出去安排。
薛明英从屏风后出来,向他辞别时莫名有些不安,总觉得她养气功夫不到家,许是叫他又察觉了不少,他之后的每个举动、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要逼她认错。
可没想到峰回路转。
他似是气到对她失望至极。
听他话里意思,好像之后不打算再要她入宫陪侍用膳。
相似小说推荐
-
夺颜/夺妻(九冉) [穿越重生] 《夺颜/夺妻》作者:九冉【完结】晋江VIP 2025-08-31完结总书评数:220 当前被收藏数:1102 营养液数:2...
-
清穿之宁妃武氏(廿四日) [穿越重生] 《清穿之宁妃武氏》作者:廿四日【完结】晋江VIP 2025-08-31完结总书评数:677 当前被收藏数:2604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