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上前叩拜,小心翼翼喊道:“殿下。”
赵翦垂眸看向拦路的老妪,淡声开口:“吕妪请起。”
这位花甲之龄的尚宫,对他还不错。曾经芈鹭难产遭受很大的苦痛,生下孱弱的他,对他这个也差点难产死去的婴孩很不喜欢,一生下来就不理他的死活,更不肯给他喂母乳,是吕妪一勺一勺喂他羊奶,才将濒死的他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他念着这件事,一贯对吕妪礼待有加。
吕尚宫没有起身,她继续叩首,“求殿下看在王后十月怀胎,艰辛生下您的份上,向王上求情,宽恕王后。”
赵翦知道自己在王后宫中没有什么好名声,此刻听到吕尚宫这句陈情的话,不由自嘲一笑。他道:“起来罢,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言罢,他径直绕过,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芈鹭站在一地的碎裂陶器片中,见到推门而入的赵翦,发疯一样朝着他扑过去又抓又挠,又打又骂:“把我的烜儿还给我!把他还给我!你个天杀的,把他的尸首还给我啊……”
赵翦站着没动,任由母亲宣泄。
他身上的盔甲还未卸下,隔绝了那雨点一样的掌风拳脚。芈鹭一腔怒火砸在他的盔甲,犹如打在石头上,除了解气,并无半点伤害。
直至打得没力气,神色失常的芈鹭才猛然抓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用尽全力,狠狠咬了上去。少顷,就有流水似的鲜血从中滴流,落在地上。
淡淡血腥弥漫口腔,让芈鹭骤然想到赵烜那枚带血的腰牌,瞬间觉得恶心欲吐。她切齿从赵翦手背撕咬下来一块肉,吐在一旁,唇齿带血,像一只恶鬼,狰狞无比。
芈鹭又哭又笑:“痛不痛啊?你知不知道痛?不,你不知道,你没有情没有心……你杀了你弟弟,你这样狠心的人,怎么会痛。”
赵翦垂下手臂,皱眉静静看着母亲。
痛。自然会痛。
痛不在手,而在心。
手背上的切肤痛楚,不及心上万分之一。
“你是我生下来的,你身上的每一寸血骨、每一块肤肉,都是我赋予你的,你只是少了这一片肉,可我呢?我失去的是我的烜儿,是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赵翦,怎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芈鹭依旧破口大骂,光骂不过瘾,她还去拿殿内所有能够拿得动的东西,去砸赵翦。
赵翦生生挨了几个双耳漆杯和青铜爵的招呼,额角面颊被砸了数道红印,才开口制止了母亲的发疯:“烜弟究竟为何会死,母亲当真不知?”
芈鹭果然停下了动作,锐利仇恨的眼神扫向他:“你什么意思?”
“母亲可知烜弟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这句话令芈鹭脸上有了好奇,她上前抓住赵翦的手,脸上神情激动,眸中泪光闪烁:“烜儿留有遗言?是什么?他说了什么?快告诉我……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是母亲不好,翦,求你告诉我……”
此前赵翦去给赵烜收尸的时候,赵烜还未完全死透,他撑着最后一口气。
等他走近时,他才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说得极为艰难:“此事是我一人之错……都由我来担当,与、母亲无关,兄长……她也是你的母亲……我求你,求你放过母亲一命。”
这声音细弱又长长的字句,险些被埋葬在呼啸的风雪中。但赵翦看着赵烜翕动的唇,通过唇语,还是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赵翦单膝蹲下,与跪在雪地中的赵烜平视,黑眸中流淌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他回应他的恳求:“好。”
赵烜听到回应,唇畔牵起苍凉一笑,在鲜血染红的雪地上最后念诵了一句:“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成王败寇,我不后悔,只是心有不甘……若有来生,我们还要当兄弟,希望那时能’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只是……我、我想当一次兄长,还要比你强……”
大雪纷纷扬扬,漫天洁白落地,遮掩地上的残血。
赵翦眼前被风雪迷眼,寒风之中,他听到赵烜笑说:“兄长,我死在这里,你要为我收尸啊。”
回忆闪过,赵翦告诉芈鹭:“烜弟说此事是他一人策划,与母亲无关,他希望您能好好活着。”
芈鹭松开了赵翦,跌坐在地,无声泪流。
赵翦继续宣达王谕:“王上有令,赐王后迁居静泉宫静养。”
芈鹭无动于衷,殿外的吕尚宫听闻此令,急匆匆躬身进来领旨谢恩。
赵翦看了一眼颓丧的王后,有无数话语想说,话到嘴边,只劝了一句:“母亲好好活着,莫要让烜弟死不瞑目。”
从王后宫殿出来,赵翦去了冷宫,找到神色失常的卫姬,从那个已经堆完的高大雪人腹中,拿到了让她藏起来的王印。
卫姬神色怯怯地跪在地上,长满冻疮的手勾弄着胸前长发,眼含期待地望着赵翦,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赵翦漠然看着这个被各方抛弃的可悲的女人:“答应你的事,孤会做到。待父王驾崩之时,恢复你的位份,送你入王陵与他陪葬。”
得此回应,卫姬笑着拼命点头,朝着赵翦重重磕头谢恩。
她喜极而泣,剪水秋瞳中满是欢愉的泪水。王上抛弃了她,王后也抛弃了她。
一朝被弃,她又要再度沦为庶人,让家人和族人蒙羞。
可她不想这样平平无奇的过完泛善可陈的后半生。她曾是卫美人啊,到死也会是卫美人,永远都是这赵国王宫存在过得一个美人。
赵翦处理好王宫残局, 缉拿完余下同党,当日就对赵国朝堂之上进行了一次大清查和大换血。
赵烜没有家室子嗣,府中幕僚一同降罪论处, 侍妾被遣散,其余奴仆皆被充入赵宫为役。
到底还是念及了一丝骨肉亲情, 赵王虽然将赵烜从王室宗牒上除名, 到底还是给他保留了一具全尸和体面, 赐了一口柳木薄棺,草草入殓葬在郊外的荒山上。
这一日,天光放晴, 冰雪渐渐消融。
赵翦回到东宫, 已是第二天夜里。
姬禾还未歇下, 她在自己院落给稚辛安排了一间屋子,让她在此修养。
那日从宫中出来,她就让人将伤至昏迷的稚辛一起抬了回来, 守了她半日就听见太子妃忽然发高烧, 于是姬禾又过去正院照看芈颜。
今夜姬禾从芈颜屋子刚出来,就听到稚辛醒了的消息, 她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此刻稚辛刚刚从昏迷中醒转不久, 见到姬禾没事,便问了那日情形, 姬禾一一将事发告知于她。稚辛听后, 才知晓自己现下在东宫。
她担心自己来历不明,会给姬禾带来不便影响, 起身就要离开, 姬禾按住她:“你待着别动,早晚我都是要把你接来身旁的。我身边没人, 才是各种不便。至于说辞,在太子那边倒是不必隐瞒,只管实话实说。放心,一切都有我。”
她有了思量,此前还愁不知如何让稚辛进来,现在刚好借她忠心护主一事,主动向赵翦说明,有了理由留她在身旁。
又嘱咐了几句让她安心养伤,姬禾才从这离开,回了自己屋子。
一天下来,在芈颜和稚辛屋中轮回打转,沾染了一身药气,姬禾不太喜欢这个味道,略食用了点东西,就让人备了热水,卸了玉钗环珮,拆下发髻,去隔间的浴房洗浴一番。
冬日的衣袍层层叠叠,穿得多,侍女帮她解下一层层衣裳,边褪边暗暗赞叹,姬美人穿这么多,看着也丝毫不显臃肿。待褪去最后一件,完全展现姬禾玲珑有致的身形时,侍女纵然伺候了多次她沐浴穿衣,此刻也忍不住看红了脸。
姬美人平日里看着纤瘦,衣服一脱,才知道她是纤秾合宜的身材。该瘦的地方清瘦,该珠圆玉润的地方也绝不含糊,玉肩雪峰,细腰长腿,凝脂秀骨,非俗艳之姿。
教她一个女子,也看直了眼睛,也难怪姬美人深得太子欢心,为东宫专宠。
姬禾不知身旁的侍女,一息之间心思百转,她跨出腿,踏入浴桶之中,静静靠坐在桶壁。
撒了花瓣的水波荡漾,刚好漫过她胸口的春光。
侍女撩起她绸缎一样光滑的长发放在桶壁外侧,接着拿了巾布,避开她下颌的两道剑痕,为她轻轻擦拭肌肤。
见到她左肩上泛红的印子,侍女微微疑惑。她也不敢多想,用巾布鞠了水浇在姬禾肩头,也擦拭了一下那里,可没擦掉……
姬禾闭目靠着,由侍女给她清洗。暖洋洋的热水包裹身躯,泡得舒服,为她驱散了一身的疲惫。水中加了她喜欢的月桂精油,馥郁香气和暖水的双层熏蒸下,她眼皮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在浴桶中睡着了。
睡中她做了个梦,梦中的画面令人很不适,依旧是赵烜起兵叛乱的事情。
她依旧被抓当成人质捆在阵前,但她费尽力气都没有解开绑着自己的绳索,赵烜持剑,架在她的肩颈之上,冰凉的剑刃一下一下削着她的脖子……最后肩上一痛,锋利的剑锋一下斩断了她的脖子。
她滚落的头颅最后一眼见到的,烽火连天的宫道上,万箭穿心死于雪地之中的赫然是赵翦……
姬禾猛然吓醒,浑身一抖,震得浴桶中的水花荡漾。
水面漂浮的花瓣,如被潮水推上岸边的浪花,触到她的双峰,才被拦下了漂流。几片零碎花瓣,被水流遗落在她的美人骨上,形容瑰丽靡艳。
适时,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做噩梦了?”
听到这个声音,姬禾一惊,瞬间回神,不由往水下缩了缩,直至将肩膀都沉入水中,只剩一个脑袋浮在水面。她才抬头看向声源所在地——站在浴桶边的那道清俊挺拔身影:“您回来了。请殿下先移步寝殿,容我穿好衣服出来。”
因着刚才的梦,及浴桶内暖水的熏蒸,她额间沁出了一片细密汗珠,脸上也粉扑扑的;再加上刚才她猛然一动带起的水,打湿了鬓边的发,滴着水珠的湿发贴在脸颊,平添了一丝无辜的柔弱风情,使得她整个人宛若一支出水芙蓉,娇艳欲滴,也令人欲想采撷。
她仰头望着赵翦,不知为何,察觉他身上的气压有些低,仿佛让这间温暖的浴房,都降下了几分温度。
赵翦回来后,就不由自主想见到她。
一进来,就听侍女称她在沐浴,他还耐心在外等了一会儿。
他按捺住那丝心猿意马,状若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侍女才磕磕巴巴说姬美人在浴桶中睡着了。
赵翦担心她莫不是昏倒了,才不顾礼仪走了进来。
他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见她还真就是单纯地睡着,一时哭笑不得。
那夜阵前光线昏暗,他远远望见她颈上有剑割伤的血痕,后来也没来得及看她的伤口。不想此刻在浴房,昏昧灯下,花瓣汤浴,本该如此香艳的氛围之间,他倒是看清了这两道伤口。
破皮的红痕印在雪白的肌肤上,宛若撕裂的锦缎,是对美好事物的亵渎和破坏。
先前那一点旖旎不复存在,心间只有疼惜和歉疚,赵翦让在旁伺候的侍女出去。他不禁俯下身伸手,指尖在她那两道伤口周围轻抚浅触。
指尖下的肌肤,柔软的如同丝绸,嫩滑细腻。赵翦喉结滚了滚,喉咙有些发干,他忍住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凑前去仔细看了看,伤口边缘的皮脂微微翻卷,想必用过了药,早已凝固止血,开始在结痂。
还好伤口不算深,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赵翦检查完伤口,余光一瞥,就见到她肩头上的红印。
他微微一滞,定睛细瞧,手指随之游走过去,停顿在这片奇怪的红印周围,琢磨着这可疑的痕迹会是什么。
手掌停顿在上面,他握住姬禾柔腻的肩头,比了比。
从前在床笫之间,他尽兴的时候,也曾难以克制,忍不住狠狠捏住她的肩,或掐着她的腰……留下的痕迹,足足两三日才消得干净。
……这样的力道,才能留下这样的印记。
赵翦漆黑如曜石的眼眸闪动寒光,眼神越来越冷。
忽然想起那夜阵前,她穿着单薄,且衣襟损坏……
霎时之间,一个荒唐的想法,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赵烜碰了她?
白日他去清理宣室殿,审查了当日当值的宫人。
那宫人战战兢兢将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罪人赵烜,独独将姬美人留在殿内一夜。”
与此同时闪过的,还有当时阵前赵烜用姬禾要挟他的话语:“嫂嫂如此貌美,滋味曼妙,想来黄泉路上,臣弟也不至于寂寞。”
思及此,赵翦心中陡然窜起怒火,抓着她的肩的手不由收紧。
赵烜他怎么敢,怎么敢!
瞬息之间,赵翦恨不得将赵烜挫骨扬灰,心下对姬禾的歉疚和悔恨也越深。
如果不是他刻意营造东宫无人,没有在赵烜的人闯入东宫之际,就出手阻拦,没有刻意送她们去给赵烜当人质,阿禾就不会遭受这样的委屈和凌辱……
都怪他……都是他。
心中悔怒交集,状若万千虫蚁在啃食他的心,他望着姬禾的眸中具是心疼。
正当此时,她忽然一抖,就睁开了睡眸。
溅起的水花,有几滴落在赵翦的脸上、手上。
像是心虚,他赶紧收回手,闭了闭眼,敛了眸中一切情绪。
在见她惊慌失措缩入水中的防范动作后,他愈加以为她是受过不好的对待,才遗留的害怕。
他心疼地皱眉,垂在身旁的手再度伸了出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将她往外带:“颌下有伤,不宜进水。”
姬禾不禁脸上一红,纵然两人之间早就有了肌肤之亲,但他如此毫不避讳……站在这里,看自己洗澡是个什么癖好?
她见赵翦皱眉,思考着是不是自己哪里又得罪他了。身躯被他灼热的手指带着往外,离开温水,肩颈不由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姬禾怀念水温的暖度,又要缩回水中,却被赵翦一把捞了出来,抱在怀中,拿了搭在屏风上的干燥布巾就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水:“水凉了,不宜多泡,当心风寒。”
她脑中一懵,心想赵翦抽的什么风,怎地今日如此反常?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还亲自伺候她沐浴擦身。
愕然的功夫,赵翦已经用干净的寝衣包裹住她的身躯,将她抱了出去,放在床上。
姬禾连忙拉过被子挡在身前,脸上烧起一片绯云:“请殿下转身,我先穿衣。”
赵翦望着她戒备的样子,眼中深邃沉静,淡声开口:“不必穿了。”
姬禾一愣,忽然明了,脸上愈加热得紧。
她规规矩矩跪坐在床上,手中松开被子,垂目:“我伺候殿下歇息。”
她这个模样落在他眼中,饱含了三分落寞,三分委屈,还有一分卑微,看得赵翦心弦略乱,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颈上的伤口正好要擦药,省得穿了再脱。”
他问的自然:“药在哪里?”
她答的也顺口:“梳妆台上左边的漆盒中,白色小陶罐装着的就是。”
赵翦转身去拿药,趁这功夫,姬禾赶紧默默穿好寝衣。
她在想自己伤在颈上,擦药跟她穿衣服有什么冲突?总归脖子都是要露出来的。
赵翦拿了药过来,见她已经穿好衣裳,也没有说什么。
他坐在床沿,扯开一点她的衣领,认真地给她擦药。指尖沾了药粉,涂抹在她颌下的伤痕处,动作堪称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这般想着,赵翦脱口而出,问道:“痛不痛?”
他给她抹药,与她离得极进,开口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擦过她的脸颊,让姬禾微微有些耳热,她稳了稳心神,平静回话:“不痛。”
“除了这处,还有别的地方有伤吗?”
姬禾觉得今日的赵翦,格外黏糊,对自己有关心的有些过来。只是她今日照顾了芈颜一天,有些困倦,颇为无奈道:“殿下,我身上的伤,你都看见了。”
赵翦指上擦药的动作一顿,他默了默,目光瞟向她衣领下的左肩,眼中的光也暗了几分:“看不见的地方呢?有没有……”
“没有了。”她抬起手臂,将衣袖挽了上去,指给他看,“我以为这里本来有道伤痕,但是它居然没有,可见我是个福大命大之人,殿下不必为我担忧。”
她如此坦荡,赵翦忽然不敢问下去。为何一定要让她说出来呢?
说出来也已经发生过了,肇事者已经身亡,除了让她伤心,他竟然也别无作为。
赵翦气自己,沉着脸一言不发给她抹完药,把药瓶放回原处,就熄灯拥着姬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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