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槿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事关女子名节。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
赵允微微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冷汗,旋即告诫叶槿,此事不得再对其他人提起。
说完,他心里还是担忧,生怕赵翦若计较起来,会把知情的叶槿也杀人灭口。
赵允一天之内,心情跌宕起伏。
因着那缕担忧,他一连好些天若非务必要,都不出现在赵翦面前晃,一处理完公务就回家。生怕赵翦看见自己,想起一同被赵烜抓去当人质的叶槿,从而心狠手辣将她灭口。
回家后的赵允虽不外露情绪,时刻强颜欢笑,但多少有些茶饭不思。
到底是多年夫妻,叶槿见他如此,知晓他是心事重重,就打趣他莫不是自己怀孕的妊娠反应,都跑他身上去了,才让他食不下咽。
赵允哪会告诉她这个,只得拿起筷子勉强吃下半碗饭。
这日,夫妇二人正在进午食,碗中还剩半碗米饭,府中管事急匆匆捧着一卷竹简来报:“郎君,代地急报!”
赵允领东宫事宜,一切送往太子手中的文书奏报,都要先经由他之手,筛选出重要的才能呈上太子手中。
听到代地,他神色一肃,搁下筷子,接过这卷范青的竹简。启卷观阅后,官服都来不及换,他就带着这份代地郡守的奏书一言不发出了门,命人备车匆匆赶往东宫。
叶槿见他神色如此着急,便问了管事:“是何人送来的?发生了何事,让郎君这般紧张?”
管事恭敬道:“老奴亦不清楚,只是送信的邮差说他跑死了三匹快马,星夜兼程,耗时月余,才从最北端的代地送入邯郸。人到门前,一说完话,就累昏了过去。”
望着门外庭中的残雪,叶槿面上也生了凝重:“代地离邯郸甚远,与国中还隔着一个鲜虞国,翻山越岭来此殊为不易,料想是不同寻常之要事。”
她交代管事:“你着人好生照料那送信的邮差,吃的喝的都不能短了去。”
赵允到了后找宫人通传,求见赵翦。
宫人说太子正在陪姬美人用膳,径直将他往姬禾的院落领。
他不敢打扰他们吃饭,便在书房等候。
赵翦从前鲜少有时间同姬禾吃饭,得空了也大多是夜间来此过夜。
这几日他来的殷勤,一日三餐基本传在姬禾这边,连公文也搬了过来,在她院落中开辟出一间书房,用来办公。
待两人用完餐,宫人才上前禀告,说赵詹事有要事在书房求见殿下。
赵翦一离开,姬禾就轻吐一口气,心中感谢赵允,让她得了片刻空闲。
她还不太习惯赵翦的同吃同住,有他在这里,她的自由仿佛都跟着受了限。
她手里那桩,姬蘅生产前服用的补药药渣中的催产药一事,之前因被赵烜之乱打断,现在赵翦又坐镇此间,让她暂时也查不下去。
无事的时候,她会顺着已知的东西盘一遍。
罗大掌柜说药渣中的急性子、葵子、榆白皮,都是催生助产之物,所以可见这些药本不会让她难产,只是要让她早产。
是谁给她下的催生药?又是谁要致她于死地?
她的姐姐,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上?
书房中,赵允呈上那则文书:“代地郡守上书朝廷,言及鲜虞人屡次越境滋事,劫掠长州百姓,欺辱妇女,还异想天开要求长州官吏开仓献粮。长州民怨四起,年前有百姓忍无可忍,合力动手围杀了前往劫掠的十名鲜虞军士。如今鲜虞借机发挥,驻军在长州,要求代地给个交代……”
赵翦一目十行,在赵允说完前就已看完书简,听赵允说到这里,他嗤笑了一下,“交代。十个死有余辜的人,想换长州一县,割让给他们……这个交代也真敢开口,未免太不把赵国放在眼里。”
赵允躬身一拜:“殿下的意思是?”
赵翦眼中深沉如渊,抬眸直视他,不答反问:“你怎么看?”
赵允开口分析:“于近于情,鲜虞的国主夫人是我赵国的公主,历代以来,鲜虞都是赵国的姻亲;于远于理,鲜虞开国先祖曾救过赵国祖君,祖君念及其恩,与之立下友好盟约:言两国为兄弟之国,千年万世永不为敌。”
“可如今是鲜虞先违此誓,犯我疆土,欺我国民,臣认为,此等养不熟的白眼狼,如今敢狮子大开口索要长州,下次就敢吞并整个代地,觊觎整个赵国。臣斗胆,此次正是天赐良机,将鲜虞这个梗在赵国版图腹地上的一点,抹去的大好时机。”赵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谈及这事的时候,自己有多铿锵。
赵翦好些年没见他这样了,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子诺,你的血性,原来还在。”
赵允自从当年痛失爱子后,就开始收敛了性子。逢人都和和气气,遇事总自退一步;不再热血,不再激昂,不喜欢多管闲事,也不再是邯郸城里那个伴驾公子、纵马长街的意气少年。
赵翦结束在齐国为质的日子,回赵国的时候,就见到一个浑身散着颓意的失志老友。
他犹记得当时,赵允特意将婚期提前,就只为了让自己去齐国前,能喝上他的喜酒。
那日的赵允红袍加身,满面红光,洋溢着幸福和喜悦,他对自己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后来远在临淄,有一日,赵翦收到了赵允的寄来的信和一坛酒,与他分享初为人父的喜悦。信中说这是他儿子的满月酒,他回不来参与,但是没关系,他还是能将酒给他留着。
三年后,他终于回赵,却没有见到赵允说的他那个能打酱油的孩子,而昔日玩伴也变得郁郁寡欢,眼中没了光彩,身上失去了斗志。
辗转打听,他才知道赵允孩子的出事,是源自赵允曾经行事过于是非分明,铁血无情,才遭人妒忌报复,找了亡命之徒,夜闯府宅将他的孩子残忍杀害。
从此,赵允就在也不复从前的性格,整个人性情大变。沉稳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做什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鸵鸟态度。
他将赵允提拔到身边做事,也没能调动起他多少的积极性。
今日赵允就鲜虞挑衅一事,他传达的精气神还真教赵翦意外。
他都要以为赵允会直接劝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一问三不知。
赵翦的这句慨然,教赵允听得一愣。
他咳了一声,躬身肃拜:“守土有责,外人僭越,身为赵国臣民,自然不能忍气吞声!况且,臣设身处地的代入长州百姓,要是臣的妻儿都遭受此等欺侮,臣也会拼了命不要,去割下他们的头。”
赵翦很满意见到他如此激昂的模样,颔首:“你说的不错。数百年来,鲜虞占据偏安一隅,因着特殊的地域位置,将代地与国中土地横分为二,切断代地直接南下的交通要塞,影响着赵国南北之间互通,以至代地鞭长莫及,受困于鲜虞。”
“历代先祖虽有过想将鲜虞并入版图的心,却都碍于祖制旧约,无从下手。现今是他们毁约在先,将我赵国的和气当成怯弱好欺,公然践踏,我们又岂能放过这个时机。”
他吩咐赵允:“你准备一下,明日将此事在朝会上公布。稍后你与季赫共商此事,拟定人员,择日调军支援代地,马踏鲜虞!”
赵允气场昂扬,振声领命:“诺!”
他退步欲告退。
赵翦忽然想着这几日时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出于对好友的关心,便叫住他:“子诺,近是否家中有事?如有需要,可以和我说。”
赵允脚下一顿,脑中快速细品了一下,琢磨着这句关心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含义。
瞬息之间,他从这短短几个字中剖析了一下语气,语意,称呼和环境,从而推断这句话,应该就是熟人朋友之间的正常寒暄。
于是他也转换了称呼上的模式,笑道:“最近家中确实有桩喜事,我家娘子近日诊出喜脉,我怕她闷着累着,就想在家中多陪陪她。翼之千万别误会,我平日都是处理完公务后才回家的,可没有因私废公啊。”
“子诺严重了,你的为人我自然清楚不过。嫂夫人有喜,你为夫为父自然要多回家看看,恭喜你们。”听到好友分享的这个喜讯,赵翦也替他开心。
心下也明白了,他为何忽然能一扫阴霾,重新振作。
赵翦心下触动,道:“往后你孩子的满月酒,我送你份大礼。”
从前他没能参与好友第一个孩子的满月酒,这次,他该不会再错过了。
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两者,赵允都已经拥有了,那便送他一个治国的资格。
他心下思量,陈柘不堪任用,往后那御史之位,就交给赵允。
听得此话,赵允心底对叶槿会不会被清算的那丝担忧,烟消云散。
意思他的夫人能活着,还能好好生下孩子。想到这里,赵允十分开怀,笑道:“那就先行谢过翼之了。”
赵翦见他一脸当爹的喜悦,心生羡慕,陡然念起姬禾意外没了的那个孩子。
顿时心间弥漫了遗憾和苦涩。
若是他能早早发现,对她足够关心,没有让她发生意外,他或许也有这个福分当父亲?
但转念又一想,她当时也明确和他说过,那个孩子是个错误。
赵翦黑眸中划过落寞,其实,她根本不愿意给他生孩子。
北伐鲜虞之事, 前期人员和各项准备都敲定下来后,赵翦才前往千秋殿上告赵王。
赵王静静听完他的汇报,略有些复杂地看着他:“从前我大赵先祖与鲜虞先祖歃血为盟, 结为友邦,如今翦你要攻打鲜虞, 是要让寡人成为这个违背祖训的不肖子孙啊!”
赵绪一生不求大志, 做事循规蹈矩, 谨慎小心,死守祖训。他为王数载,期间无功无过。征伐鲜虞, 更是他从未想过的经国方略。
不论功败垂成, 这样一个事件落入史官笔下, 将来后世的人会如何评说他。
赵翦习惯了父亲的怯弱,遭到否定,于是尝试以理说之:“父王此言差矣, 鲜虞屡次扰我代地安危, 欺我长州子民,是他们不义在先, 今我大赵出兵北伐, 可不是主动侵略他国,乃是为守国土、卫子民之义战。”
“你说的冠冕堂皇, 可传出去, 别国只会说我们欺负小国,心胸狭隘, 连一个弹丸之地都容纳不下。”
意见相左, 赵翦继续劝道:“父王,开疆拓土, 师出有名,何须他人评说。”
赵续执意不允,激动捶着床沿:“可寡人在意!寡人生前死后都不想身负任何污名!只要寡人在位一天,就决不允许北伐鲜虞。否则,待寡人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大好时机,却毁在一道君令之上,赵翦眉宇间凝重顿起,他跪叩在地,沉声恳求:“请父王三思!”
“太子若还念寡人为君为父,就切莫再言及此事。日后寡人长眠千古,不知世事,你继任为王时,想如何便如何!”
拒绝的话,说的清楚明白。
只要他一天在王座上,只要一日是赵王,他都不允许赵国与鲜虞撕破面皮,不允许自己留下狼藉声名。
赵翦只觉有一口郁气梗在胸间,他抬头直视赵王,深邃的双眸中一闪而过一丝愠怒。
一时殿内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殿内的年轻太史,执笔的手,也顿了一顿。他不由屏气凝神,紧张地看着那对父子,静静等待着事件的发展。
他的父亲之前秉笔直书赵烜闯入千秋殿,逼宫犯上之事,从而被赵烜斩杀;他是才被擢升上来,替补的太史。
凡国中有人来觐见君王,他都跟随在侧旁听,记下他们的一言一行。
众所周知,太子如今一手遮天,只是差个称呼的无冕之王而已。
如今两王相争,他生怕心狠手辣的太子翦会直接废君自立,而自己这条小命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赵绪也绷得紧张,适才他也是一时情绪上头,说话无所顾忌。
他刚说完“日后寡人长眠千古,不知世事,你继任为王时,想如何便如何”后,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此前已经经历过一次儿子逼宫的事,他生怕这句话会刺激到赵翦,让他也作出犯上作乱,即刻为王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殿内的赵翦,迎上他鹰顾狼视的锋利眼神,犹如在看一只危险的豺狼虎豹。
压迫之感,随之而来。
短短几息之间,仿若对峙良久。
赵绪刚才心中沉思,暗中猜想,这个自小就有主见的儿子,是会顺从自己的意思,还是坚守他的想法。
随后,他竟猛然察觉到自己,面对着不言不语的赵翦的时候,心中切切实实闪过一丝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儿子……
半晌之后。
指骨捏地泛白的赵翦,缓缓吐息,恭声道:“儿臣不敢造次,一切听候父王旨意。”
一腔壮志无可奈何,偏偏君意不可违。
太史也舒了一口气,静静提笔记下这场父子君臣之间的对话。
得到赵翦的退让,赵绪暗暗松了口气,他又说了句缓和的话,动之以情。
他叹息道:“翦,你当知晓,你的姑母嫁给了鲜虞国主,若我们不念旧情,该当让身负两邦友好结谊的你姑母,情何以堪。”
谈及这位和亲的公主,赵翦微微蹙眉,一时心下无限触动。
他的姑母闺名一个馥字,未出嫁鲜虞前,受封南吕公主。与他一样,也是自小养在郜太后膝下。
幼时他不受母亲待见,缺失母爱,偶尔也会于半夜梦中哭醒,或是逢打雷闪电害怕时,总是赵馥第一个听到动静,过来将他搂在怀中,抚拍他的背温柔哄他入睡。
于赵翦而言,这位娴静温柔的姑母,照耀了自己破碎的童年,给予了自己空缺的母爱。
他天真的以为,姑母会一直待在王宫,与他们永远在一起。可惜后来赵馥被先王一旨诏令,远嫁鲜虞。
那年他八岁,隐忍着泪意,骑着他的小马,跟着送嫁的车马,一路相送出了邯郸城。
时至今日,赵翦仍然记得出了邯郸城后,姑母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于大风之中掀起红艳艳的盖头,哭笑着让他站住。交代他要孝敬郜太后,要好好长大,将来做一个能保护所有人的勇士。
山高水远,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姑母。倒是从鲜虞传回的国书之间,得知她婚后的生活似乎尚可。
那国书之上是这样写的——“鲜虞国主礼待赵国南吕公主,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再后来,听闻她生了一个小公主。
赵翦曾经亲手扎了一个风筝,用的赵国特有的竹子,剖成篾片,细扎而成。他托使臣带了去,送给那位新生的妹妹。
使臣回时,带了姑母给他的亲笔书信。信中,赵馥对他表达了感谢,说自己一切安好,女儿乖巧漂亮,和他小时候一样可人;她说自己很幸福,生活美好,日子圆满,让他勿忧勿念。
此刻赵王提及着馥,误打误撞,击中了赵翦心间隐秘的柔软。
赵翦那丝不甘和郁气,顿时消了一半。
是啊,倘若赵国铁骑真的踏破鲜虞,他姑母的幸福美满的生活岂非毁于一旦,她该如何是好。
他又该当以何颜面去面对姑母。
赵翦沉默了片刻,遂请示赵王,既然不战,那该如何应对鲜虞的无理要求。
赵王说:“这其中或许有所误会,鲜虞国主未必知晓此事,可先派遣使臣过去,告知鲜虞国主,且看他那边如何反应。”
赵翦领着他的旨意,出了千秋殿。
太史官落笔,记下今日之事,留下赵王绪——宅心仁厚,太子翦——虎狼之心的评语。
这一场被君王否定的出征准备,成为朝堂中人人不敢言论的笑柄。
倒不是笑太子野心勃勃,出师未捷;而是笑他们的君王,坚持得那可笑的理由。
如今这样一个强者为尊的乱世,堂堂大国被一个小国挑衅滋扰,还要维持可笑的包容友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如同在告诉周边虎视眈眈的其他国家:你们尽管来骚扰我,我心平气和,包容万象,不仅不会对你有所报复,还会以礼相待,与你交好。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怯弱无为,简直可悲可叹,可笑至极。
赵允得知此事后,深感可惜,在殿中踱步,摇头晃脑地唉声叹气,连道:“可惜可惜。”
“不必可惜,你收拾一下,择日启程前往鲜虞,探探情况。”
“什么?我?”赵允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你让我去当这个使节?”
赵翦笑道:“子诺兄允文允武,藏拙岂非可惜,是该到一展才华的时候了。”
赵允面露为难,犹犹豫豫:“我,我家娘子刚有身孕,我若出使鲜虞,实在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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