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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希昀)


青禾眼还没瞎,将银钱塞一起,高高兴兴回了厢房。
等人都散了,明怡这才接过,嗔了他一眼,转身回房。
夫妻俩一前一后跨进东次间,进了屋,明怡方发觉桌案还有几个窗花没贴,“哎呀,忘了这遭。”
将三个封红搁博古架,连忙来到长条案前,窗花早已剪好,明怡涂上浆糊,打算贴上去。
裴越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跪去炕床,将窗花贴窗棂上,他看了许久,“你这剪的是什么?”
明怡扭头失望道,“怎么,你看不出来?”
裴越摇头。
明怡气急,“一对双胞福娃呀。”
裴越委实没看出来,负手打量那对福娃,“看着像一对猴子。”
“………”
二十多年了,这对福娃她始终剪不好,
明怡扶着腰,气鼓鼓看着他不大服气,“你能耐,你剪个瞧瞧。”
裴越还真折回来坐下,铺开一张红纸,挑了一只细狼毫,打算画。
明怡悄悄将高几上的莹玉宫灯擒过来,看着他画。
男人一手拂袖,一手作画,长睫低垂,笔尖游走如龙,笔法十分娴熟,时不时看了一眼她剪的福娃,大致对着她的轮廓进行描补,还别说,看着差不多的姿态形状,他画出来的面容便精致许多,神态也栩栩逼真,连着福娃脚底踩着的梅枝,也婀娜明艳,那花蕊的清香好似要溢出来。
明怡服气了,视线从笔尖挪至他这个人。
他依然正襟危坐,宽肩窄腰,眉目濯濯如玉,
明怡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施施然挪过去,半个身子压在他肩膀,指尖捏着她一撮秀发往他耳根挠,裴越被她挠得身子僵住,收笔,视线缓缓移至她眸眼,眼神浓烈地凝睇她,忽然发问,
“你素来便是这般调皮?”
还是演的?
明怡眨着黑漆的眼,调戏他,“只对家主你。”
“没骗我?”
“没!”
裴越眼底忽然漫上一片深邃的笑,“你最好是。”
狼毫搁去笔架,拿着剪子打算剪下来,孰知明怡飞快地将那幅画给顺走,“别剪了,归我。”
裴越起身净手,看着她将那幅画给藏起来,不解道,“藏起来作甚?剪下贴着不正好?”
明怡摇头,将那幅画搁在博古架一方画筒里,“等明年我来剪,就算我的。”
裴越听见“明年”二字,手下一顿。
默了片刻,回眸看她,“子时二刻了,快睡。”
收拾一番,二人窸窸窣窣上了榻。
四处的炮仗声此起彼伏,皇城依然喧闹不堪,除夕夜不兴熄灯,东次间留下两盏,隔着屏风,渗进来一室光芒,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都有些睡不着。
明怡想调整睡姿,裴越正好也转过身,二人额心不期而撞,目光接上,清晰地将对方看入眼底,方才在书房那场角逐历历在目。
可能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可能是有一股莫名的诱惑在牵引着他们,两片唇不由自主贴近,含吮。
她真的吻得很投入。
就不知这份投入,几分真,几分假。
他配合她吻得更投入。
甚至翻过身将她压下,手不自禁抽开她的腰带,中衣褪去,只留下里面一件底衫,自第一回 她说夜里冷,裴越便没脱她这件,正好他也不习惯赤身裸体,可今夜吻逡巡至她耳珠时,掌腹便从下摆伸进,摸入她腰间,这是他第一回毫无遮挡覆上这一片肌肤,玲珑弧度在他掌心延展,肌肤相擦带出微妙的张力,裴越深吸一口气,掌心忍不住往上攀爬,就在这时,明怡突然摁住他的手,喘气不匀地盯着他,
“家主,不要。”
裴越的心蹭的一下便凉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带着几分不解,“为何?”
“咱们夫妻同床共枕这般久,你哪儿我看不得,摸不得……”他质问。
以为她要找借口拒绝,孰知明怡一双眸眼清澈地注视他,带着几分难为情,“我倒不怕被你看,就怕吓着你。”
裴越顿住,当然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疑惑,“怎么会吓到我?”
明怡坦白道,“我后背有伤口。”
她知道迟早到这一步,没打算隐瞒。
裴越脸色倏忽变了,连忙坐起,紧张地盯了她一会儿,二话不说掀帘出榻,急忙将灯盏从外间挪进来,将帘帐挂上半幅,朝她招手,“挪过来,叫我瞧瞧,伤在哪?”
她今夜出去那般久,难不成与人动手了。
裴越心弦绷紧,面上却不敢露出太多端倪。
明怡猜到他误会了,将敞开的衣领慢慢合上,解释道,“不是伤口,是过去留下的伤疤,有几条,我怕你看着怕。”
裴越站着不动,语气不容置疑,“背过身躺着,我要看,现在。”
明怡真的很为难,对上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只得让步,稍稍侧了下身,裴越擒着灯盏靠近,掀开她那件底衫,修长的背身上几条交错的伤痕霎时窜入眼帘,狰狞可怖,裴越常年断案,学过一点仵作皮毛,从伤口痕迹一看,当初该伤得很深,他瞳仁猛地一缩,眼底甚至漫出一片猩红,
“怎么伤得?”
声线低沉克制,隐隐夹着几分欲蓬勃的怒。
明怡猜到他是这副反应,连忙将衣裳裹好,转过身看着他,
“劫匪伤的。”
裴越却清楚地知道她撒了谎。
以她的身手,劫匪怎么可能伤得了她。
心里那一抹复杂很好地被担心和难过给掩住。
将灯吹了,重新上榻,小心翼翼将人搂在怀里,下颌紧紧压在她发间,深吸着气道,“我该早早将你接入京城的,不然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明怡不知如何回他这话,只能靠在他胸膛不吱声。
大约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冷不丁问,
“还继续吗?”
裴越一顿,揉了揉她脑袋瓜子,“子时过了大半,再闹,晨间还起不起得来?”
他本意就不是为了与她欢好,是试探罢了。
明怡在他怀里嗤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介意。”
言下之意裴越介意她身上有伤疤,不想继续。
裴越被她这话堵得俊脸发热,……没有那个意思。”
可惜无论他怎么解释,明怡就不信,她松开他,懒洋洋躺进被窝里,煞有介事问,
“家主,这一月五日,你是不是一并免了?”
裴越被她给气笑,“都不够,免什么!”
重新钻过去,将人搂进怀里。
他不介意她是何出身,也不介意她过去做了什么,总归人已进了他的家门。
只要不犯裴家大忌,这日子都能过下去。

说回皇帝, 自进了宫,脸上便一点笑容也无。
华撵在奉天殿前停下,风一重雪一重, 四位嫔妃勉力拉紧斗篷,跟着簇拥过来, 过去打头的是贤贵妃, 今日她亦是如此,小心上前要去搀皇帝,被皇帝一把给甩开。
贤贵妃脸色一僵, 看着皇帝巍峨的背影,想替儿子申辩几句终是忍住了嘴,眼下皇帝在气头上, 她说什么都无用, 且缓两日再说, 于是搭着宫人的手,冒着风雪往后宫去了。
皇长子怀王的生母闵贵妃立即接替贤贵妃上前,恭敬搀着人送到御书房门口, 便跪安了,“臣妾恭祝陛下新禧之年龙体康健。”
其余的也没多说, 旁的贺词不过是刺皇帝的心。
皇帝跨过门槛, 见她如此, 扭过头来, 淡声道,“今夜除夕,你不陪朕说会儿话?”
闵贵妃忙期期艾艾抬眸,
“陛下,臣妾何不盼望能时刻陪伴陛下左右, 只是今夜除夕,依律只有中宫皇后方能侍奉帝驾,臣妾就算再如何挂念陛下,也不敢越了皇后去,不能玷污陛下圣名。”
这三年,皇帝从未去坤宁宫守岁,也不曾宣召皇后过来,恒王得宠时,从来都是贤贵妃伴驾,比起琅琊王氏出身一向娇贵惯了的贤贵妃,宫女出身的闵贵妃显然规矩多了。
而她最后一句也无不暗示过去贤贵妃骄纵逾矩。
刘珍心想闵贵妃娘娘虽然一直不声不响,厉害起来却也不动声色,一句话把贤贵妃给钉在耻辱钉子上。
闵贵妃是皇帝第一个临幸的女人,她运气也好,一回便怀上了,后生皇长子怀王,一直本本分分伺候皇帝,从不叫屈,当初多少宫女想要算计她,连后来进宫的嫔妃也都看她不顺眼,她不争不抢,低眉顺眼,愣是熬到如今贵妃之位,哪怕今时今日她有争宠的机会,也极有分寸,轻易不冒头。
皇帝听完脸上也无过多情绪,摆摆手让她离开,独自跨进奉天殿。
就着闵贵妃的话头,他问道,“皇后如何了?”
皇后今夜告病,不曾与宴。
刘珍跟上来,替他解了黑氅,回道,“方才路上听小子们回禀,说是娘娘并无大碍,就是着了点寒气,好好养着便成了。”
话音刚落,门口进了一小内使,躬身禀道,
“禀陛下,方才皇后娘娘遣人来报,说是明日初一,准官宦女眷入宫给娘娘拜祝新禧。”
皇帝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今夜除夕,她告病不露面,一听闻恒王那头出了事,便大摇大摆叫女眷入宫。
她可真会挑选时机!
皇帝气得指着坤宁宫方向,与刘珍喝道,“她这是故意气朕,朕召她与宴,她口口声声告病,这会儿便有功夫应付女眷,气死朕于她有什么好处,气死朕,她儿子也当不了皇帝!”
刘珍急得扑跪在地抱住他大腿,“我的好陛下,大过年的,您可不兴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定……是娘娘病情好转,念着陛下恩典,冒着病体也得担起皇后职责。”
皇帝甩开他,坐在御案后,冷笑道,“你少替她遮掩,她是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刘珍摆摆手将小内使们都使出去,上前斟了一杯茶,“您先喝口水润润……
皇帝接过,一口饮尽,脸色依旧难看。
刘珍却知道真正叫他动怒的是恒王,而非皇后。
皇后使性子也不是一回两回,哪回不是被皇后气得跺脚,却又无济于事,心里头多少还是在意的,否则光李家的事,皇后便是万劫不复。
反而是恒王此事比较棘手。
皇帝喝完茶,冷静了些许,“随她去。”
坤宁宫这边,得知恒王被禁足,阖宫很是扬眉吐气一番。
七公主今日没有与宴,而是奉旨去探望七皇子朱成毓,回来便陪皇后了。
“七弟还好,就是又长高……
七公主就着自己的身量比划比划,“比儿臣高出一截呢,他旁的也不担心,就挂念母后的身子,说是叫母后别担心,他一定会想法子出来。”
皇后半卧在暖阁软塌,闻言泪水涟涟,“我都三年没见着他了……当年锦衣卫亲手从我脚跟下将他拖走……他一声声母后地唤,我却救不了他半点,每每想起来,我心痛如绞,”
“你说我怎么不恨你父皇,那是他嫡亲的儿子,他怎么舍得?”皇后气得额头青筋毕现,
七公主见她动容至此,连忙上前抱住她,“娘,您别气馁,咱们的机会来了,恒王与北燕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女儿打算暗中联络些许官员,上书逼父皇惩治恒王,绝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皇后倒没那么有信心,“没这么容易的,恒王与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王显不参与党争,可关键时刻,他绝不会看着自己外孙落罪,牵连他满门。”
好不容易看到希望,七公主不愿母亲过于悲观,于是岔开话题,
“娘,明日儿臣要去李府给外祖母请安,您可有什么要捎带的。”
提到自己的母亲,皇后面色微有些讪讪,低声问,“前几日送节礼,该送的不是送了么?”似想起点什么,又道,“对了,御用监昨个送了几支新的人参,你全捎带去给你外祖母。”
七公主替她掖了掖被角,“上回送去的外祖母都没用完,您暂时留着,等回头再送吧。”
听了这话,皇后好一会儿没吱声,半晌忽迟疑着问,
“你外祖母可提起我了?”
七公主苦笑,“没呢,”
也不知为何,外祖母与母后关系一直不融洽,打她出生起,外祖母不曾入宫探望过母后。
人家婆媳都没处得这般差。
“谁也没问,就嘀咕着蔺昭表兄,卧在那,念叨着‘昭儿有袄子穿没,没的话,祖母给缝……’说完非要把针线篓抱在怀里,可那篓子里全是花儿粉儿的,蔺昭表兄哪用的了这……
一句话勾得皇后痛声大哭,“可怜的昭儿!”
“若昭儿不死,李家怎会沦落到今日之境地……”
看着皇后为李蔺昭哭,七公主闷在心里许久的话,忍不住问出声,“娘,您不要瞒我了,我知道我还有一位表姐,名唤蔺仪,娘,她在哪呢?咱们不能孤零零扔下她不管吧,她是生是死?总得弄个明白。”
一席话恍若冷水似的浇在皇后心头,她神情一瞬冻住,眼底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滞了好半晌方近乎绝望地说,“她不出现最好……最好远远地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可她首先得活着,李家当初把她送哪去了?”
七公主抱着皇后的胳膊,“娘,您告诉我,我悄悄地安排人去打听……我不会把她带回来,我只确认她好好的,舍些银财给她,不能叫她吃苦呀!”
皇后深深闭着眼,恍若陷在痛苦的深渊拔不出来,颤着唇不说话。
七公主却不放过她,贴近她眉眼,逼问道,“我听说她身子骨柔弱,娘胎里带病,若无人照拂,恐被人欺辱,过去有舅舅和表兄看顾她,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必须替舅兄照料他们唯一的亲骨血,娘,您就告诉我吧,我只确认她好好的,绝不打搅她……”
每一个字跟刀子似的凌迟着皇后的心,可无论七公主怎么问,她始终三缄其口,
“我问你,这话你也问过你外祖母不是?”
七公主苦笑,“是,外祖母提都不肯与我提蔺仪,一提便瞪我。”
皇后当然明白她母亲为何这般做,还是怨恨她呢。
“庆儿,你听为娘说,你不要去找她,不要露了痕迹,你一去,保不准有人尾随,谁都找不到她,她才是安全的,明白吗?”
七公主道,“若是锦衣卫找到她了呢。”
这一处皇后倒是不担心,“你放心,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你父皇伤害她。”
七公主不敢苟同,集她和母后之力都救不了七弟,又如何救得了蔺仪表姐。
多说无益,她再想别的法子,总能找到当年的知情人。
“时辰不早,您今夜若不去奉天殿,那儿臣替您送份夜宵去给父皇?”
皇后这回倒是没阻止她,“你去吧。”说罢神情恹恹躺下。
那头老嬷嬷已提着个食盒奉上来,七公主起身与皇后磕头,随后带着宫女离开。
一路出坤宁宫往前至奉天殿,刘珍早猜到她要来,出来迎的时候先小心提点了几句,“可一定要替娘娘说会儿好话,方才气得发了一通火呢。”
“阿瓮,我明白的。”
刘珍暗地里没少帮衬七公主和七皇子,准七公主探视七皇子,还是刘珍求来的恩典,七公主一直感激他,不把他当奴婢使,时常阿瓮阿瓮地唤,刘珍听得动容,“诶,外头冷,您快些进去。”
七公主行到御书房屏风后,先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整饬心情,压下满腔的愁绪,露出个笑容,款步往里去。
“父皇,儿臣奉母后之命,给您送宵夜来了。”
皇帝正坐在案后看文书,抬眸见是她,露出笑,“快来父皇跟前坐着。”
七公主有两个小酒窝,不笑时面若冰霜,一旦笑起来,眼若新月,添了几分甜美,皇帝爱看她笑。
皇帝子嗣不少,嫡公主就这么一个,一直如珠似玉疼着,即便与皇后再闹纠葛,也从不伤女儿一分,“这么冷,怎么还往父皇这儿跑?”
七公主上前,将食盒掀开,露出一叠积玉糕,皇帝看到这叠积玉糕,神色凝住。
当年帝后结缘便是一叠积玉糕,是年李老太太办寿,当时仍是皇子的皇帝登门贺喜,便瞧见李秀宁端着这么一盘点心奉给自己母亲,姑娘不仅手巧,做出的点心色香味俱全,更是极具才华,当场为这积玉糕作了一首诗,皇帝对着她便一见倾心。
登基后,心心念念娶进宫为皇后。
在皇后诞下七皇子之前,期间没幸过旁的嫔妃,称得上宠冠后宫,也正因为喜爱她,对着第一个孩子的夭折才那般耿耿于怀。
七公主将皇帝神色收入眼底,笑道,“我还说要给爹爹熬一碗养神汤,爹爹饮了夜里好安眠,娘非不答应,遂亲手做了这道糕点,叫女儿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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