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去买两碗面来。”
第77章 熬几日就过去了,他可以……
乌云层层叠叠堆在天际, 不到酉时,天便黑了,雨丝淅淅沥沥飘下, 连奉天殿丹墀两侧的树叶儿也被洗得油亮。
裴越适才打奉天殿出来,行至半路, 遇着了雨, 身后殿廊下的小内使瞧见,紧忙送来一把青绸伞,裴越接过, 撑开,信步往前去,迈下丹墀, 将往内阁, 迎面却撞见一人。
一身红底织金线的蟒龙王服, 由人护着,背着手,缓步上台阶来。他身形略胖, 却胖的均匀,显得身量十分雍容。
瞧见裴越, 怀王先是愣了下, 旋即眉眼绽开温煦的笑容,
“裴阁老, 这是面圣出来?”
裴越隔着雨丝望了他一眼,人看起来温厚如故,可裴越莫名觉着他不同了,就如藏鞘的剑,缓缓往外抽出, 终于露出他本来的光华。
自打恒王被圈禁,这位殿下每日三省,尽心竭力侍奉帝驾,人前一点也不张扬,比起锋芒毕露装出一副贤明的恒王,怀王不显山不露水,真堪有礼贤下士之风。
裴越握着伞,温文尔雅朝他欠身一礼,“请殿下安。”
一身绯袍倾身在雨雾中,眉目隽秀,英华内敛。
怀王实在欣赏他的气度,上前来,离着他三步远的位置立定,含笑道,“今日府中宴客,眼下已到酉时,该用晚膳了,若是阁老赏脸,本王吩咐随侍伺候阁老去吃一盅酒如何?”
裴越不参与党争,从不往任何王爷府邸吃席,这个规矩满朝皆知,怀王这话无非是客气客气罢了,裴越也只能客气地回,“王爷厚爱,裴某心领,实在是明日乃家中夫人小寿,今日府上有客人,不好外就,请王爷见谅。”
怀王早猜到如此,神情不改,“无妨,改日再与阁老畅饮。”
说完朝着前方奉天殿,款步离开。
裴越候着他去了几步远,这才往回走,行至文昭殿前,沈奇抱着个匣子迎了出来,接过他手中的伞,忙道,“内阁散班了,留下的折子小的给您捎回府,天色不好,恐要下大雨,不如家主径直回了吧。”
裴越见他一应之物准备妥当,也不多言,便往午门去,孰知刚迈步,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东……
裴越回眸见王显打文昭殿迈出,打住步子,施了一礼,“阁老。”
王显未撑伞,径直跨进裴越伞下,沈奇麻溜地将伞交给裴越,自个儿捂着匣子退到一边廊下避雨,两位阁老并排往前去。
路上裴越见王显眉头紧皱,形容疲惫,不觉好奇,“阁老好似心事重重?”
王显苦笑,指着怀王府方向,“今日怀王府的侧妃诞下一皇孙,东亭听说了吧?”
裴越伴着他不紧不慢回道,“是,方才在奉天殿前的丹墀,我还撞见了怀王。”
王显愣了下,瞅他一眼,低声问了一句,“他可邀你去用膳?”
裴越负手一笑,“他知我不会去,只嘴上客气了一句。”
王显半是艳羡,半是头疼,“王府长史昨夜遣人送了一份请帖予我,叫我今日赴宴。”
裴越一顿,眼底的笑色敛尽,何等敏觉之人,猜到这封请帖不简单,便不说话了。
王显却是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换作过去,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做。”
无非是见王显被恒王拖累,如今在朝中处境尴尬,举步维艰,方敢行这般试探之举。
眼下恒王折戟,七皇子被禁,怀王又是当朝皇长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稍稍机灵些的,早已往怀王府投靠了去,怀王心知肚明,给王显递这么个请帖,说白了,半是威胁半是诱惑,王显若为阖府前程着想,就该识趣入了怀王这个毂来。
否则,一旦怀王上位,第一个要料理的就是王显。
裴越一眼看透这里头的玄机,低声问王显,“阁老可准备赴宴?”
“去他的!”王显没好气斥了一句,赫然一脸正气,“本辅就是死,也不受人挟持。”
裴越看得出来,王显嘴上说的硬气,心里指不定如何忧愁,他王显是不惧死,身后的琅琊王氏呢,阖族上千人口,总不能都陪着他去死。
都是一族之长,身上担子何其之重,裴越感同身受。
他没说话,径直送王显至他马车处,与其告别,方回到自己的马车。
彼时,天彻底黑了,顷刻间电闪雷鸣,轰隆隆的一声炸在头顶,没得叫人犯怵,急雨在即,侍卫又快又稳地赶车回府,一会儿功夫,大雨瓢泼而至,侍卫唯恐湿着裴越,径直在西墙一处小门停下,几名侍卫一伙涌上用伞搭出个廊子,迎着裴越进了府邸。
这一带建了一条避雨长廊直通后院,僻静又安全,过去裴越为躲那些倾慕者,常打此地回府,这一眨眼功夫,豆大的雨滴一股脑往地上砸来,庭院便成了水池。
裴越挥退下人,独自沿着避雨长廊往后院来,长廊蜿蜒过裴府西面的花园,径直接到长春堂后廊子,裴越登上后廊,沿着甬道进入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廊下。
赶巧付嬷嬷收拾了屋子出来,甫一见到裴越,还吃了一惊,“嘿哟,家主,今个少夫人不在府上用膳,老奴不曾备膳,您吃了不曾?”
裴越一听明怡不在府上,俊眉微蹙,一面解下身上沾了些水汽的披风,交给付嬷嬷,一面迈进明间,“夫人哪去了?”
付嬷嬷接过披风抱住,满脸歉意,“给家主告罪,奴婢午后回了一趟裙房,没见着少奶奶,听小丫头说,少奶奶出了门,不让留膳。”
裴越立在厅中,抬眸望了一眼洞开的门庭,廊外风雨如注,院墙外的树枝倾倒一片,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雨来得这样急,还不知她被滞留在何处,他立即吩咐,“准备干净的衣裳送去前院,叫侍卫婆子带上马车,立即去接她,这样的天,可别冷着淋着了。”
“诶诶诶,奴婢这就去。”
说着便往里间收拾衣裳去了。
裴越这厢净了手,转身进了东次间,掀起珠帘不经意抬眸,视线忽的落在东墙下的桌案,一瞬便凝住。
借着窗外模糊的光色,瞧见那张四方桌正中搁着一个信封,上半截用一方和田玉镇纸压着,封皮干干净净,不着一字。
一种巨大的恐慌扑面而来,冷汗莫名其妙地沁了一身,心慌意乱地在对面圈椅落座。
不过三步远,信封静静躺在对面桌案,被窗外的风雨掀着,时不时闪动一角。
裴越却扶着圈椅扶手,不敢去掀。
这时,事先受过吩咐的小丫头头也不抬进屋,跪在帘外禀道,“家主,少夫人临走前,留了话,说是桌案上搁了一样东西,请家主亲启。”
说完,侍女便退下了。
窗外雷声雨声交叠在一处,闹哄哄的,几乎听不见别的声响,衬得东次间内别样寂静。
不用去掀,他也知那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针尖刺入眼帘,他眼眶酸的几乎要睁不开,心口仿若擂了一块石头,麻痹不堪。
连日来,他便担心哪日回了屋,不见她踪影。
她果然没叫他失望,就这么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四个字如针似的滚过心间,疼得裴越喘不过气来。
她是如何做到昨夜还在那张床榻与他恩爱缠绵,转眼便能潇潇洒洒拍拍屁股离开。
好样的………
裴越心乱如麻地点头,心口的巨石一寸重过一寸,他捂住脸,深深摁着额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早该料到如此。
也做了心理准备不是。
他是裴家掌门人,别无选择。
她本就欺骗了他,她不是李明怡,离开不过是各归各位。
半年夫妻情而已,熬几日就过去了。
他可以的。
裴越凄楚地发出一声笑,顺了顺发堵的胸口,一遍遍告诉自己可以。
起身,将那封信从镇纸下抽出,揉进掌心,转身离开。
廊庑下,付嬷嬷这厢正抱着个包袱出来,那细长的眉眼仍然挂着笑,将包袱塞至一大丫鬟手里,仔细吩咐着,
“你跟着马车去,这里头有一件风衣,上头用了苏南的油绸工艺,能遮风挡雨,别看少夫人平日风风火火,每回来了月信,身上凉的厉害,可见有宫寒之症,你可仔细护着,万不能叫她着了凉。”
“对了,也不知少奶奶在外头吃了不曾,她惯是爱吃两个四喜蒸饺,我已叫人送去了门房,你记在心里,饿了便拿出来先给她垫垫肚……
将大丫鬟打发走,扭身见几个小丫头提着食盒,穿过甬道往正屋来,这是付嬷嬷见裴越回了府,方才吩咐下去的,她见状叫人叫住,
“今晨青禾离开时,吩咐叫准备烧鹅,厨房可做了来?”
小丫头拎着食盒屈膝笑着回,“嬷嬷,哪能少得了青禾姑娘的烧鹅,厨房送了两只来。”
付嬷嬷放了心,“成,送一只进去,留一只在茶水房温着,也不知那小祖宗何时回,甫一回来没见烧鹅,可是要闹脾气的……”
嗓音不高不低,每一个字眼不错漏地扎进裴越心底,他视线有那么一瞬的模糊,双臂轻微抽搐发抖,那一脸的沉稳自持,几乎要被抖落。
他握着那封和离书,一步一步往书房去,顾不上撑伞,迈进雨泼里,滔天的雨密密麻麻往他身上砸来。廊亭广厦皆浸润在这一片雨雾中,天地如同虚无,从长春堂至书房这一截路,他走过无数回,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走得如此艰难。
家主的重担,使命责任,与这漫天的雨丝一般在他身后交织,压的他深一脚浅一脚。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该是这样风雨无阻地习武,纵马,冲进那片刀光剑影。
不问春夏,不论冬秋,不计生死。
她曾吃不饱,穿不暖,枕戈待旦,栉风沐雨。
雨一阵阵漫过周身往身后裹去,风在耳郭驰啸。
怀里的那份和离书被雨浸湿,稍加一捏,便可成粉团。
雨水黏在他长睫,顺着鬓角滑落衣裳里,将他给淋透,他自打出生,养尊处优,几十仆人鞍前马后侍奉,不曾破过一块皮,不曾湿过一截衣裳,吃穿用度无不挑剔至极。
毕生,他也就淋过今日这一回雨。
而她淋了一生的雨。
这样的雷雨天气,她该在何处落脚,可有廊庑避雨,可有烧鹅吃,可有女儿红饮,理智告诉自己,王显的难堪就在眼前,萧镇的痛哭犹然在耳,裴家几百年的声誉扛在他肩上,他该狠心一了了之,可浓烈的不舍不忍心疼却如岩浆凌迟着他的心。
他不能坐视她离开。
明日便是她生辰。
她怎能就这么离开?
她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说骗就骗,说扔就扔。
她把他当什么了?
那封和离书就这么被他揉成粉碎,扔去一旁杂草堆里,
裴越忽然找到了莫大的底气,一脚踏上山石院的台阶,冷白的脸色沁着一层冰寒,低喝一声,“来人!”
沈奇等人均侯在廊下,瞧见家主一身湿透无比狼狈,均唬了一大跳,两侧廊庑跪了一地,个个垂首不敢看他。
游七应着这一声,忐忑地挪着膝盖往前,来到他脚跟下,看着那双沾满泥物的黑靴,应道,“属下在。”
裴越神色涣散,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虚空,说道,“夫人不见了,你带着人悄悄去找,上天入地给我把人找到。”
“是……”
游七起身,对着满院侍卫,点了二十来人,鱼贯而出。
裴越面色阴沉进了屋,吩咐人送了水来,大差不差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
彼时雨已停,天际残存一抹微弱的光芒,沈奇小心翼翼送来一碗燕窝粥,裴越坐在案后,神情冷硬如故,默不作声喝完燕窝,起身出门。
凭游七那点本事,不是她的对手,必须他亲自去,否则她哪肯回府。
这个时辰,客人赶集似的涌入面馆,堂食尚且顾不过来, 遑论外带。
青禾默默地坐在面馆一角,等着厨子给她煮面, 曾几何时, 她最爱吃一碗西北风味的刀削面,如今被裴家养叼了嘴,闻着味儿竟是掀不起多少食欲。
明怡这边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孙陵打后廊子闪进店铺, 悄无声息顺着楼梯来到二楼,见明怡在打坐,在外间门口停着, 朝她施了一礼,
“师父, 您今个怎么到了店铺?”
明怡没回他,闻得他一身酒肉气,嫌弃道, “你哪去了,吃得油光满面的。”
长孙陵扯起自己衣襟嗅了嗅, 果然酒气熏人, 恐熏着明怡, 又退开几步, 道,“您不知道吧,我适才打怀王府出来,王府生了一位小郡王,今个办酒, 全京城大半权贵都去了,我被我祖母拽着去吃了一席,啧啧啧,那风光比当年恒王有过之无不及。”
明怡脸色凝重,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现如今那嫡子被关押在王府,怀王便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比过去的恒王更占据名分上的便利,能不招人稀罕?
加之,皇帝年迈,恒王被扫落下马,过去恒王党的官员心里头恐慌,可不得铆足了劲抱住怀王这棵大树。
她辛苦筹谋这一番,可不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起身来到外间,请长孙陵落座,“都去了些什么人?”
长孙陵道,“除了四位阁老,靖西侯梁府,其余的大致都去了。”
“不过奇怪的是,怀王并未露面,而是一早去宫中伺候陛下,这场宴席,由王府世子主持。”
明怡嗤了一声,“倒还挺会做戏。”
“谁说不是?满场官员均夸他高风亮节呢,”长孙陵忧道,“师父,咱们得快些将七皇子营救出府,否则就这个势头下去,这天下迟早得是怀王的。”
明怡颔首,“我正有此意。”
这也是她急着要从裴府出来的缘由。
正当这时,青禾拎着一个食盒上楼,饿了许久的她,脸色显见有些烦闷,对着长孙陵也没打招呼,径直将两碗面摆在桌案,叫明怡用膳。
长孙陵这才知道二人尚未用晚膳,“怎么不早说,我好给你们捎些吃的……
明怡和青禾均埋头吃面,沉默未语。
过去多么香的刀削面,今日入了嘴如同嚼蜡,青禾饿了,只能闷声不吭逼着自己嗦面,明怡吃了几口,停下来,筷子靠在碗边,没再继续,这时,楼梯处传来动静。
有脚步上楼来。
无人敢不经准许上楼,除非……
几人同时抬眼。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楼梯处迈上,立在转角朝楼上望来。
数目相对。
都吃了一惊。
裴越一眼看到长孙陵在此,脸色微不可见地沉了少许,“你怎么在这?”他率先发问。
长孙陵慌忙起身,“……舅。”
天爷,怪他素来将明怡视为师父,不曾有男女大防,这铺子想来便来了,孰知被表舅逮了个正着,这下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连忙起身,离着明怡二人好几步远,候着裴越上楼,解释道,“我这是替谢二送东西来了……”
“不打搅你们,我还有事,得先回……
说完从裴越身侧穿过,一溜烟下了楼。
裴越心里搁着事,今日也没功夫料理他,而是将视线落在明怡身上,刻意忽略桌案那两碗面,面色如常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店铺?害我好找,快些回去,府上等着你用膳呢。”
从他一出现,明怡视线便凝在他身上未动,男人穿着一件窃蓝的宽袍,身姿修长挺拔,冷白的面孔被那身干净的蓝色衬得越发惊人。
她以为他不会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就此丢开手,省得为难。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
她吃了一惊。
语气更是毫无异样,她更吃惊。
明怡缓缓起身,扶着桌案立着,嗓音平静问,“我早吩咐过今晚不必留膳……”
裴越截住她的话,脸上一点痕迹也无,“胡闹,明个你生辰,长姐与二姐已回了府,姐妹们在花厅替你绣花,都要给你做寿,你岂能扔下她们,自个在外头吃?”
说着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青禾,“青禾,饿了吧?付嬷嬷给你留了烧鹅。”
青禾一时哽住,脑海浮现脆皮酥香的烧鹅,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饿了”两字迟迟在喉咙打转,盯着明怡背影,没接腔。
明怡焉能不知自家徒弟德性,裴越仅仅用“烧鹅”二字,便能叫青禾缴械投降。
她上下扫了裴越一眼,闻着他身上尚有一股皂角的香气,可见已在府上沐浴更衣,问道,“你从府上来的?”
“是。”
“我留在桌案上的东西,你可瞧见了?”
“什么东西?”裴越面色纹丝不变,在官场浸润多年,城府深得不是零星半点,哪能叫明怡看出端倪,矢口否认,“没瞧见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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