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男生小说女生小说纯爱耽美

当前位置:趣书网 > 女生小说 > 全文免费阅读

簪缨(林叙然)



◎方算此世谢师礼。◎
简单交接过人事和手头案件,将杜悯移往缉狱司看押后,薛向当即清点人马前往江州彻查此案。
江州路远,期限将近时,地方上案情明晰,薛向才率众快马回京面圣。
待从宫中出来,到府上时,崔蕴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提笔描摹院中新搬来的一盆玉壶春。
兴许是心事过重,上色时玫红多添了两笔,玉壶春之高洁雅淡顿失。
她将笔一搁,把染了败笔的宣纸揉作一团,忿忿往后一坐。
竹影端着一碗冰酥酪过来,温声劝她消气:“二姑娘用点吧,往常在府里,您最喜这个了。近日秋老虎厉害,人心里也焦躁,这酥酪用冰镇过,能解暑热,尝尝吧。”
“没什么胃口,你吃吧。”崔蕴真微微仰躺,闭目养神。
竹影无奈叹气,正要退下,一转头瞧见薛向已至近前,正要问好,便被他摆手示意不要出声。
薛向自她手中接过瓷碗,竹影悄无声息地退后两尺。
薛向静站在一旁,低头垂目瞧着崔蕴真略显憔悴的容颜。
日影斜斜照过来,似是被这灼人的金乌烫醒,蕴真蓦地睁开眼,瞧见薛向立在跟前,惊喜道:“你回来了?”
薛向舀一勺冰酥酪,喂至她嘴边,蕴真迟疑,没有张嘴。
“日头大,还是在屋里坐,外面越待越躁,心也越乱。”
“好。”
薛向将碗递还给竹影,却没急着走,等着她的发问。
“查得如何了?”
“同你说过,此案本就没什么疑议。无外乎补了些供词和证据,以堵言官清流还有你那三哥的嘴。”
蕴真含怒看来。
薛向便不再提崔述,只说:“眼下罪证确凿,侵田害民,为恶一方,首恶者难逃死罪。杜公是生是死,便看是定主罪还是从罪了。”
崔蕴真半抿着唇,半晌,问道:“你是主审官,你觉得是主还是从?”
“从罪证看,恐怕主犯无疑,杜氏隐田十之四五在杜公一人名下。江州官员虽未与其打过照面,但杜氏族人向来以他之名行事。”
蕴真心直直往下坠:“当真没有转圜之法了?”
“罪证确凿,你仍这般笃定非杜公所为?”薛向轻嗤,“如此巨蠹,于国于民都当诛,中宗朝律法最严之时,族中年满十四男甚至都要受到株连。”
蕴真垂下眼,沉默地看着案上皱作一团的宣纸,半晌,方回答道:“人无完人,杜太傅在此案中或许当真有过,但我信他只是失察。他若真会主动为此事,便绝无可能将三哥教导成这样。”
薛向迟疑了下,方问:“你与你三哥很是亲近?”
本不欲与他细说,转念一想已为夫妻,蕴真如实相告:“父母亲三十多岁时才意外得了我,我与兄长们和阿姊的年纪都差许多,幼时在家中并无玩伴,但三哥从不嫌稚子无知,每日下学回来,总是极温和地教我许多。后来出京赴任,每次回京,知女爱俏,亦会花费许多心思替我挑选礼物。”
“我知道了。”薛向点头。
“圣上命明日公审,还有些事要处理。你早些休息罢,不必等我。”交待完这一句,他又匆匆往外去了。
刚至缉狱司大门,役吏甫一迎上来,他便问:“杜公状况如何?”
“牢里阴湿,上了年纪,难免有个头疼脑热,但都按司使的吩咐,每日请医官诊脉,好好地伺候着。”
“一应餐食都备好些,但凡物什有缺,非违制者,不必来禀,尽快补上。”
“是。”役吏禀完话退下,薛向回到内署,翻阅从江州带回来的卷宗。
本案涉及人数众多,江州一地羁押下狱的便足有八十三人,甚有在外为官的杜氏族人亦被逮捕捉拿七人。且沿途官驿换马并昼夜兼程赶路,最快也要十日夜才能往返江州,要在一月内将此案查证翔实,几乎要以铜墙铁壁之躯方能扛下如此强度。
这一月里,他每日入睡未曾多于两个时辰,常常是子夜方睡,鸡鸣即起,这才紧赶慢赶地赶在限定日期内回来复命。
薛向撑额接着看卷宗,入夜后,长随悄悄进来,小声禀道:“崔少师来了。”
似早有所料,薛向平静道:“请吧。”
将案牍收起,薛向起身迎至二门,同便服装扮的崔述见礼:“崔少师。”
崔述还礼:“圣上明令入缉狱司之嫌犯一律不得探视,但崔某此来,仍想请薛司使行个方便。”
薛向一哂:“不知崔少师以什么身份来让我行个方便?是以中枢大臣的身份来威压胁迫,还是以内兄的身份相托恳求?”
崔述站直身子,目光中闪过一丝犀利,又归于平静:“我已非崔氏族人,当不起‘内兄’二字。无非是以学生之身来见业师,薛司使允否?”
薛向微抬下巴,长随请崔述往东:“崔少师请随小人来。”
缉狱司并非新辟之所,乃肃政司搬迁后遗留下的旧地,就在出景运门往东两里,离皇城极近,听上令行事甚为方便。
监狱亦是当年所遗留,占地不广,条件亦不好,但胜在来往其间的都是朝中官员,收拾得还算清爽,闲置多年,仓促启用,也不致一片狼藉。
杜悯被押在里间,单独的一间牢狱。
崔述走近时,最先落入眼帘的是一张木床、一张书案乃至一张榻上小几。
狱卒开锁离去,崔述迟疑着踏入其间。
杜悯睁开虚眯着的眼,长叹了一口气:“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你本没必要来。”
崔述躬身行礼:“违逆师命,还请老师责罚。”
杜悯伸手虚扶他一下:“坐吧。身在此间,还拘泥什么礼节。”
崔述挨着榻沿坐了,触感柔软,不觉硌人。
“这大半月闲来无事,我将《倦翁笔记》的末卷写完了。先前拖了许久都难以下笔,许是知大限将至,这几日倒文思泉涌行云流水起来,一卷竟无一字涂改。你若还能静得下心,也来读读这一卷。”
“老师,思虑至今日,当认我也非完人,无法坐视此事发生。”
“待我去后,帮我整理此籍,定稿后付梓印书,天下士人若有几人能传我之道,此生亦慰矣。”杜悯转了话头,但话说到一半,却倏然一顿,“罢了,德行有亏,不配传书于世。”
“此书历六载春秋方成,无论如何,我都会整理面世。词句章格见真心,配与不配,当留世人来评。”崔述眸中晦暗,道,“但当老师亲眼见证为宜。”
杜悯没接他的话,将几上的笔墨收至一侧书案上,转而道:“替我刻方闲章吧,往年你总要刻几枚印信给我,往后应当没机会了。”
几上印石、刻刀、砺石等一应俱全。
崔述执起这方玉石,右手握着凿刀,却分毫动作也无。
杜悯也不说话,只眼含着笑看他。
半晌,崔述终于开了口:“老师想刻个什么章?”
杜悯捻着长须,思虑一阵后,方眯着眼道:“永昌新政历时不到四载,却倾我前半生心血。这本《倦翁笔记》,则耗尽我后半生肝胆。我知你言出必行,我去之后,也无法阻止你将此书刊印面世。但身负罪愆,往后不得以我之名将此书付梓,污无辜笔墨,便以此未公之于众的私号行世罢。”
“是。”崔述垂首,将油纸奉上,“请老师赐笔墨。”
杜悯站起身来,执笔蘸墨,迅疾下笔,一气呵成。
崔述取白芨水涂于印面,覆油纸于其上,用笔杆徐徐碾压,以使墨迹反渗。
待将油纸揭下,反文拓于玉面,他执刻刀慢慢雕刻起来。
狱中寂静,只有刻刀之声响响停停。
刀过之处,玉屑簌簌。
杜悯看了半晌,说起一事:“那时京郊税案,你锒铛入狱,我没有去看你。”
刻刀顿了一下,声响停了半息,又重新响起来。
“老师那两月在京郊玄都观讲学,为听您讲儒,多少外地士子远道而来,耗资甚巨,老师自不能半途而废。”
“但你出京那日,讲学已毕,我去了。”杜悯叹了一声,“在九里亭,看见徐子衍去送你,那时想着,即便为师不能再送你一程,但总有人能送你行得更远,便没有现身。”
刻刀忽地错了位,食指伤了一道极深的口,汨汨往外淌着血。
“人和人之缘分,总是只有一程。与背负生养之恩的父母尚且如此,与老师又岂会有所不同?述安,老师只有两载便至古稀之龄了,已是高寿,与你之缘分,便只到这里了。”
杜悯忽然起身,缓步移至他身后,极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往后,总会有其他人,代老师送你一程,直至抵你心之所向。”
锦帕挡不住竞相涌出的血,微垂的头亦掩藏不住所有拼命藏匿的情绪。
“先前为迅速结案,三司未待案件完全水落石出便仓促定罪,但此番缉狱司亲至江州纠察,那四万亩田,是藏不住的。”
他缓了片刻,方慢慢接道:“你是刑官出身,当知论迹不论心的道理。杜氏之罪,当有人来偿,既然我当真做下此事,你便救不了我。即便你以动机因由之说加以周旋,也无非就是死与流的区别。年迈老弱,不若速死,倒还能给我个痛快。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崔述捂着手,没有接话。
“这是为师替自己选的结局,你当尊重,而非妄图阻止,否则便是逆师。”
“老师。”话里几有哀哀恳求之意。
杜悯目露担忧之色,转而言道:“既兴诏狱,只怕圣上也非慈悲之徒,我先前所言恐怕没错。往后,你要步步谨慎、多为自己筹谋才是。”
“我知晓了,老师放心。”崔述将锦帕打了个死结,不再管指上的伤口,复又垂首细细雕琢。
外间不期然传来脚步声,打破了这宁和。
薛向随齐应疾步进来,边走边请罪:“崔少师夜里来访,臣徇私放其入内探视,还请陛下责罚。”
“朕设缉狱司为的是什么?”
“凡事预闻于陛下,只听令于陛下。”
“既知道,明知故犯,以公徇私,罪加一等,下去领三十杖。”
“是。”
肃政司班直上前,将薛向押下,齐应借着微弱的烛火往牢狱深处行来。
脚步声清晰可闻,崔述没有起身,安之若素地坐在原位,细心雕琢着最后一笔。
待狱门锁开,他跪地将印章双手呈上:“印章已成,请老师过目。”
目光越过他,落至门口的天子身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杜悯将印章取过一阅,摇头道:“气浮于刃,非上乘,不可取。来日你再刻一章,奉于我墓前,方算此世谢师礼。”
“是。”崔述收回手,将印章放入怀中,方起身面向齐应,拱手行礼,“陛下。”
杜悯起身,齐应阻道:“杜公免礼。”又同崔述道,“述安,你去外头等我。”
“是。”崔述行礼告退。
齐应扶杜悯重新坐于榻沿,开门见山道:“杜氏阖族之罪,朕欲重处。”
倒和他所预料的差别不大,如此东风,不借实非明君所为。
“至于您,朕仍在思量。”
杜悯端量着眼前的九五之尊,自重返朝堂以后,他只任散职,除偶尔为先帝讲经筵及大朝会外,并不参与朝事,只专心著书讲学,与这位皇子接触不多,自其登大宝后,相处更是甚少。
这般仔细地看了许久,杜悯方道:“刚毅胜于汝父,柔肠则逊三分。”
齐应并不计较他这冒犯目光与僭越之语,反而饶有兴味地问:“那杜公认为是好还是不好?”
“看如何用。”
齐应不以为意,转头吩咐:“好生照顾着。”说罢便转身出得牢室,沿着长长的甬道行进许久,方走上地面,见着静候在中庭的身形。
薛向刑罚未毕,肃政司执杖的动静极大,崔述却只是端站在院中,并未瞧上一眼。
待齐应走近,崔述再行一礼:“违令前来探视,请陛下降罚。”
“我不会因这种事罚你。薛向受责,是因我调任他来此,有对他的期许和要求,他未做到。但你素来如此,我心里清楚。”
“弃三司,兴诏狱,废典刑,早晚必受反噬。陛下天纵英明,如何能犯此错?”
“我知你不会同意,故没有提前同你商量。”齐应轻咳了一声,又说,“非常时期行非常法,况旨意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此事你不用再劝。”
“今夜来寻你,是想……”
话到底没有说完,齐应声音冷了三分,目光还在崔述身上,话却是对肃政司说的:“崔少师负伤,回府静养三日罢,医官随往。”
“明日鞫谳,不必到了。”

翌日辰时,五品以上官员奉旨齐聚缉狱司正堂,以备观谳。
众官员四下张望,却不见崔述身影,正欲议论,却见正厅东侧置着扇素面黄花梨屏风,隐约可见屏后立着几道人影,虽瞧不真切,众臣却心照不宣,当是圣驾亲临,当即噤若寒蝉。
新任缉狱使薛向同齐应见完礼后,自屏风后转出,目视齐应落座后,方请二品以上高官入座。
昨夜刚受了三十杖,薛向伤得重,走路一瘸一拐。
堂下官员的目光紧随着他的动作,试图探出个所以然。
薛向对四下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物,待堂中鸦雀无声后,方于主位落座,扬手掷签,着提人犯。
两列衙役应声而动,将杜悯押至堂下。
杜悯年届六十有八,身子骨早不如前,从牢狱蹒跚行至堂中,已耗去他泰半气力,此刻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伏跪下去,令众人不忍直视。身上的囚服更是血迹斑斑,显是受过酷刑折磨。
当即便有门生上前怒斥:“薛司使在刑部任职逾半载,连刑不上大夫这般浅显之理都不知晓?定罪之前,竟敢对当朝太傅施以如此重刑,眼中可还有半分王法?”
薛向斜乜一眼,当即便有差役执水火棍立于身前将其拦住。
“奉圣谕,凡入缉狱司者,一律先行革职,与庶人同。”薛向冷声道。
虽不满此令,但余光瞥见屏风后不执一词的君主,那人终是退回原位,缄口不言。
薛向将目光投向堂下,例行公事地喝问道:“堂下案犯,报上名来。”
似因受过刑伤,杜悯言语迟缓,断断续续应道:“案犯杜悯,甲寅年生人,祖籍江州。”
薛向掷签,命验明正身。
役吏上前,将人拖拽搜检一番。
杜悯本就年近古稀,经此一番折腾,更露了衰颓之态。
堂中官员无论立场,此时亦心下不忍,纷纷侧首,难免又将薛向这不近人情的酷吏在心下暗骂一通。
役吏复将杜悯重新押跪于堂中,拱手回禀:“已验明无误。”
薛向切入正题:“上月初,经御史台检举,弹劾杜悯纵容族人私占民田、为祸一方。今缉狱司前往江州查实,杜氏族人共侵占江州良田十万亩,纳投献小民三千余名,乱朝廷赋税,坏田亩法度。杜悯,你可认罪?”
杜悯环视堂中,并未瞧见崔述身影,心下稍安,转而瞥向那群作壁上观的官员,心知若此刻草率认罪伏法,此案三言两语便可了结,非但毁了诸君雅兴,更连负隅顽抗终被伏诛的戏码也演不成,杀鸡儆猴之作用必显不出来,于是略作沉吟,缓慢而艰难地道:“不知缉狱司可查出什么实证没有?”
“你的三位族弟遣子孙于江州地界强占民田各两万亩,其余族人竞相效仿。经缉狱司勘验江州官府民间新旧田契录册,并当地百姓血书控诉,皆可证明杜氏暴虐害民,荼毒一方,为江州万民所共唾!”
薛向越说越快,声调陡然拔高:“经查,杜氏一族更与江州官府沆瀣一气,收买官府胥吏篡改田亩册,将百姓良田伪录为废田而实划归杜氏,原主执旧契理论者,反以诬告判刑,由是田契被夺者反成刁民枷锁加身,鸣冤叫屈者血溅公堂寸步难行,江州百姓有苦难言,有冤难诉,民不聊生。”
薛向沉沉望着阶下跪伏的杜悯,字字如冰,缓缓问道:“这般大逆不道之行,莫非杜公敢拒不认罪?”
杜悯未发一言。
薛向目光扫过殿中各怀鬼胎之人,复开口道:“杜公虽久居玉京,十余载未返江州,然岂会对族人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既知其恶行,身为太傅、帝师,怎能不挺身而出制止其行?如此漠视,岂非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杜悯身子似已孱弱至极,哪里经得住这许久的跪讯,此刻抖得厉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虽身列朝班,却与族人断绝往来十余年,不知其罪孽深重。未能及时阻止族人侵蚀田亩残害百姓,实为我之过失,断不敢不认此失察姑纵之罪。”

首页推荐热门排行随便看看 阅读历史

同类新增文章

相似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