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没有。也算当上客人了,过来帮你收拾下,你出来便能住。”崔述点头。
周缨“噗”地一笑,取笑道:“当朝副相,深受圣宠,自己不曾置处宅子便罢了,怎么这么几年过去,连处宅子的赏都没讨到?说出来也不怕同僚笑话么?”
“住哪都一样。”
周缨倒无言了,三日一朝会,早起应卯,长年累月下来,换作是她,恐怕断是吃不消的,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
她便有些生气:“怎么能住哪都一样呢?”
崔述会错意,想了想,只说:“如今住这里,自然倒是极好的。只是偷摸些,不好叫人知道。”
周缨“噗嗤”笑出声来。
忽然有些想逗他,便问:“同僚想寻你去何处寻?总有些人想拜访你吧。”
“白日间我几乎都在公署,离署后,我本也不见外客。”崔述答得正经。
树敌甚多,攀附阿谀者亦繁,官居高位者,不见私客倒是常情。
周缨便没有什么话好说,待吃完这一餐,女使呈上来几碟精致的当季水果,周缨眼神方往橘子上瞟了瞟,崔述的手便跟了过去。
纤长骨感的一双手,灵活地褪了皮,除了橘络,才将橘瓣递过来。
周缨轻轻凑上去,咬住了这瓣橘子,香甜又沁凉,令她没忍住笑了笑。
“中宫将你调往尚宫局了?”崔述手上动作没停,将橘子剥好皮,分瓣放至眼前的空碟中。
周缨随口“嗯”了一声:“司记有缺,便让我顶上了。”
“掌文书、印玺、符契,这些事对你来说倒不难,上手得快吧?”
“还行,跟着林尚宫学做事,林尚宫比祝尚仪还严厉些,但也有求必应,有惑必解。”
崔述“嗯”了一声:“皇后选人眼光不错,眼下宫廷中,少有德不配位者。”
女官重学识德望,与普通宫女选擢机制自来大有不同,已适人者入宫禁为女官在各朝都并不违制。
但周缨情况并不一样,他为太子师,她若还随侍东宫,必常有往来。
既知二人前事,中宫掌宫壸教化,自不会允他二人再于宫闱中有私交,将周缨调离是必然的事。
周缨倒并不觉得惋惜,只道:“没关系,都是做事。都说东宫是个香钵钵,来日必享荣华,失了可惜。但眼下连升两阶,后廷内又有谁不羡慕我?近日见我,有些人连眼珠子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崔述一笑,见她还有开玩笑的心思,便知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周缨尝了几瓣橘子,他便又道:“天寒了,尝尝即可,别贪多。”
“好。”周缨托腮看着他,点破他心中所想,“真只想当客人?没话想对我说?”
崔述净手时水都溅了些在铜盆边缘,他以热巾擦干手,长吸一口气,才道:“那自然不是。阿缨,你愿不愿意……”
周缨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瞳亮汪汪的,像一汪蕴着柔波的秋水。
他竟有些紧张,喉结滚了一下,才接道:“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周缨没有说话,眼睛眨也未眨地盯着他,颊边梨涡浅浅。
“虽碍于内外交结,不便公之于众,但必不可少的婚仪,还是不想亏欠你。这几日一直预备着,虽仓促了些,但绝无轻慢你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愿意,你我当结为夫妻,往后必不敢相负。你若不愿……”
周缨打断他:“同崔公和韦夫人知会过了么?你如今同家里还有联系么?”
崔述摇头:“已有几年没有来往了。但这事当知会一声,无父母之命,怕怠慢你,恐有些不妥,前几日遣人送了书信过去。”
崔述指了指内院:“母亲悄悄派人送来十抬物件,道是她自个儿给你添的嫁妆,都替你收在库房了,礼帖在内院,晚些你瞧瞧。”
周缨微垂眼帘,叹道:“韦夫人有心。”
“母亲那时囿于门第之见,或许对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但只是望我往后能走得顺一些,并没有轻慢你的意思,她心里其实将你看得很重。”
崔述顿了一下,斟酌了下措辞,才接道:“如今经了许多事,早没了那等想法,二老都很赞同,只望你能原谅她昔日之语。”
周缨眉眼微弯:“其实那时韦夫人顾忌我颜面,并没有真同我说什么,我自然也不可能为此生气。赠礼时遗漏你一人,只是因为我没想好要赠什么而已。”
“那如今想好了么?”
“一个无需顾忌与权衡,没有隔阂与疏离的家。你可要?”
崔述猝然握住她的手。
半晌,手上的力道才松了两分,崔述道:“自然。只是聘礼倒没攒下多少,先时给家里和老师那里送了不少,也没置下什么田产庄子,望你不要嫌弃。只有些御赐之物不好转手的,倒都还存着,已搬过来了,还有雪蕉庐一处,冬雪夏月都还不错,你应会喜欢,地契房契也都一并交予你。”
周缨笑着应了一声“好”,站起身来道:“这几日都准备了些什么?带我去瞧瞧吧。”
崔述随她起身,牵着她的手,一并往内院行去。
靠近大内,寸土寸金,三进的宅邸,内院并不敞阔,但胜在雅致,引水穿庭,水中枝影横斜,倒映着一弯皎月。
沿幽径往里,檐下悬竹节风铃,贴一幅他亲笔所书的红底新婚庆联——“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
进得明间,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满室椒馨兰馥。
花梨木几案上,静立着一只影青釉冰裂纹花觚,觚中斜插几枝丹桂,疏朗有致,碎金缀玉。
另一侧翘头案上,金盘撒果,银烛烧花。
龙凤双烛静静燃着,崔述牵着她进入内室,朱红鸳帐上铺撒喜果,枕边置着两套喜服并宝钿博鬓,案上置以红线相连的被剖成两半的匏瓜。
周缨眼眶忽地有些湿。
喜服工艺精细,绝非短短三日可以赶制而成,想来早已备好。
换上喜服,对镜理妆,崔述来迎她到外间,对月拜完天地。
共饮完合卺酒,周缨悄悄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
深宫寂寂,有段时间,她极爱读《易经》,里面讲天行之道,七日来复。
七载岁月,实是很长的一段光阴,足够令炽烈的情感从燃烧至寂灭,而他们,却足足跨过了七载,才终于得以共饮一盏合卺酒。
周缨一时只觉恍然如梦。
数载相依,已无需更多言语。
崔述将她抱坐至榻沿,缓慢倾身,蹭了蹭她的鼻尖。
周缨微微垂眼,这个角度,恰能清晰地瞧见他眼下的那颗小痣。
跃动的心跳,灼热的呼吸,三分情动,七分克制,她一一感受,全数接纳。
她伸出手,极轻地触了触那颗小痣,似心生爱怜,又似同初见之时一般,轻易被这张备受上天眷顾的脸所蛊惑了一息。
崔述随她的动作看来,捉下她的手,低头来吻她。
起先极尽温柔,轻触、碾磨、珍而重之,后来便有些克制不住,圈住她的手越发用力起来,含吮、勾缠、流连,继而游走至脖颈、锁骨,再慢慢下移。
腰带落地,鸳帐垂落,他覆上来,将头埋在周缨颈侧,很认真地道:“阿缨,我等这一日,已太久了。”
红烛昏昏,帐幔轻摇。
周缨也似置身扁舟,摇摇晃晃,荡进月光与昏黄的烛影。
更漏将残,喜烛已燃了大半,借着晦暗的光线,周缨侧头来看他。
压抑隐忍太久,一朝得偿所愿,他难免尽兴了些,餍足过后,睡得正沉。
这些年来,他始终温雅持重,待她处处礼数周全。
宫禁不便,数年恪守宫规自然不提,但离京数月,朝夕相伴,人前人后,他亦不曾有过半分逾越,生怕婚仪未行,唐突轻慢了她。
即便今夜,也仍顾念着先取悦于她,才顾得上索求。
回望从前种种迹遇,周缨忍不住轻叹,上天垂怜,竟让她遇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她轻轻撑起上半身,单手抚上他的侧颊,在他唇边落下极轻的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婚房描写参考宋词《满庭芳·金贴鼓腰》,作者不详。
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周敦颐
朱甍碧瓦覆残雪,琼枝玉树缀寒酥。
又是一年冬至时,前朝君臣大朝宴,内廷里,中宫亦按制宴命妇。
整个内廷忙得不可开交,林尚宫被司檀传话叫去景和宫,周缨临时受托到赐宴的嘉福殿,与各尚核对最后的细节。
刚刚忙完一段,稍稍得了喘息的契机,沈思宁不知从哪儿神出鬼没地冒出来,递给她一块油纸包好的梅花酥:“今儿又不知要忙到什么时辰了,你先垫垫。”
“好。”周缨说着,走到僻静处,将这糕点吃了,待觉得步子轻缓了些,又去前头查看尚仪局的导引情况。
一直忙到午时三刻,钟鼓礼乐之声自嘉福殿前层层荡开,命妇按秩就坐,尚仪局司赞高声唱赞,章容着袆衣、戴九龙四凤冠出席,尚宫、尚仪随侍。
殿中百盏莲花树盏宫灯齐燃,鼓笙齐鸣,尚食局精心准备的花炊鹌子、蟹酿橙十二盏菜式被呈至各命妇身前的案几上。
觥筹交错,舞乐笙歌,皇后赐织金袄、珍珠冠,直至申时,礼官鸣鞭,众命妇谢恩,宴饮方毕。
忙忙碌碌大半日,至命妇皆自贞度门离开,众人才得以松口气。
尚宫局女使同周缨道:“周司记,尚食局给您送的膳怕已凉透了,我们正要去会食廊,帮您领一份回来罢。”
周缨正忙着,便“诶”了声说好,解下膳牌递给她:“劳驾。”
“司记客气。”女史说着话走了。
周缨仍在整理今日席间章容的谕令,待汇总后存档。
等忙完后,天色已暗,周缨拎着提盒回到住所,身心乏累,简单吃过几口,便没了胃口,将筷搁下,起身将窗打开。
冷风灌入,令她瞬间倦意全无。
冬至休沐,本来有假,看着崔易离宫,她本也有些想回,但崔述伤才刚好全,又奉命出京,会同兵部巡检边防。
年关将近,崔述本还有些犹豫,刚历生死劫,他私心还想多陪陪她,但她却力劝他早些去。
她读到那句“铁枢铁楗重束关”时,距她入宫已过去很久。
那时她才明白,崔氏这二小生的名字里,有他所向之志,所求之道。
他既不在家,她也没有出宫的必要,思虑片刻,便歇了这心思,回想起近来的诸多事情。
自绥宁县回来后,京中起了些变化。
五卷《倦翁笔记》校勘完毕付梓,因著书人籍籍无名,先时销量平平,后得口耳相传,在士子中渐有风靡之势。
徐涣之案,大理寺主审,三司会审,不如缉狱司只手遮天,其间难免几多博弈,徐涣最终被判削职监管原籍。
崔述去九里亭送他,两相对视,相顾无言,最后徐涣朗笑离去。
政事堂中格局亦有变化,从前尚有徐涣以资历居首,而今自然以崔述为首,另补两员高官议事。
齐应大刀阔斧裁撤密探司,永不再置,与此同时,吏考再严。
崔述仍旧忙得厉害,国库充盈,当日庆丹安抚使魏明成所忧所托,终于提上日程,整饬军备,大兴武选,都在一步步往前推进。
即便忙成这样,周缨每回回到嘉善坊时,仍见他已先一步归家,倚在灯边,边看文书边等她。
好似令她有了种错觉,仿若回到了当初尚在明德殿时,无论外间多少纷杂事,只要一踏入偏殿,总有一盏灯为她燃起,总有一个人在等她。
凛风吹至,将周缨吹得回过神来,她将窗关严实,搓了搓已经冻红的双手,从柜中取出那盒年年从不缺席的寒玉脂,抹了些在手上,看着这双已与少时全然不同的手,不自觉地笑了笑。
吹灭书灯,冷月相照,冬至之夜于睡梦中悄然溜走。
翌日晨起,天色还算敞亮。
章容一时兴起,又遣人召几位股肱之臣的妻母午后入内受赏,晚间在内西门小殿赐常宴。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整日,晚间宫宴刚开始不久,明光殿内侍神色匆匆地来请章容,章容只道前去更衣,让诸命妇如常宴饮,林尚宫领六尚主持秩序。
凤辇疾奔在凛冽的夜风里,章容脸色煞白,一点血色都无,扶在椅上的手攥得发白。
司檀连连催促,让再快些。
寒风灌得喉咙发紧,章容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虽失了焦点,却无端透出几分狠厉来。
凤辇落地,不待司檀来引,章容自行下辇,迈大步子往殿内行去。
明光殿内血腥之气与浓重的药味夹杂,令她喉间有些发腻,近乎作呕。
内殿里已遣散侍从,仅留两名近侍与孙太医,章容半跪至榻边,握住齐应垂在外侧的手,平复好心绪,沉声问道:“陛下如何了?”
“根底本就有欠,连年操劳,近来又受了寒,兼昨日大宴耗费了不少精力,一时不防,激发了旧症,急症来势汹汹。”孙太医答得战战兢兢。
“有无性命之忧?”章容声音厉了三分。
孙太医浑身震颤,正思考如何作答,榻上病得昏昏沉沉的人却醒了过来,在章容手上轻握了一下。
“陛下。”章容转头看他。
齐应面色乌僵,勉力朝她笑了笑。
只这一眼,便让章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又唤了一声:“陛下。”
孙太医奉上一盏药茶,以匙喂之,让齐应润了润喉。
齐应这时才能勉强说出话来,握着章容的手,艰难道:“命数将尽,阿姊当接受现实。”
“胡说!”章容斥道。
“阿姊,速宣翰林学士,并召政事堂官员入宫。”
这是要留遗诏的意思了,章容泪滚滚而下,似珍珠串线,难以止绝。
忽地又想起来什么,忙转身吩咐道:“速召太子过来。”
内侍领命,疾奔而去,在景和宫前与沈思宁擦肩而过。
沈思宁被撞了个趔趄,却无心细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她赶着去永遇门,今日是张津生辰,她特地与其他女史换了班,预备去送准备了好些时日的礼物。
脚步匆匆,到得永遇门后,她藏身在西侧的庑房中。
此地隐蔽,又距宫门不远,他能找借口来此一趟,她亦能藏身不被发觉,故他们惯常在此见面,但并不敢长留,只说上几句话便走。
今日稍等了一阵,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如有所感,躲到立柜中,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粗重的脚步声闯进来,又待了片刻,另一个脚步声进来。
“怎么才来?”
那声音压得极低:“耽误了会儿,圣上急病,恐怕命将不存。”
“当真?”
“皇后在宫宴上被急急召走,随即又夜召宰执和翰林学士,怕是要拟遗诏。”
“当真是天助我也,我速去禀报,将传讯者截杀在半途。你速把轮戍人员调换完毕,确保今夜此门可通。”
两人交接完信息,定好策略,各自离开。
沈思宁死命捂着嘴,藏身在黑暗里,方将惊恐的呼声压抑了下去。
待脚步声都离远了,她悄悄将立柜隙开一条缝,见空无一人,才小心翼翼地从柜中出来,推开门,循着暗处往宫内疾奔而去。
方跑出去不到半里地,忽地脚下一绊,将她摔倒在地,她忍住膝上的痛,一声不吭地准备爬起来,身子刚撑起一寸,脖颈上便被套上了一条绞绳。
恐惧袭来,她死命抓住这条索命的顽绳,奈何背后之人力气胜她太多,那绳索终是慢慢绞紧。
即将陷入黑暗的时刻,忽见白刃寒光,而后绳上力道一松,她被强拉成一张弯弓的脊背松懈下来,摔倒在地。
血肉被刺穿的声音传来,沈思宁意识慢慢回笼,但却恐慌至极,不敢回头去看,那身形却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急切唤道:“阿宁,阿宁!”
她劫后余生地长吁出一口气。
张津将她搀起,又将那人拖扔至道旁沟里掩好,带着她往西走,解释道:“临时调班,我去得晚了些,没瞧见你,但在路上找见了你的耳坠,猜你应是遇上什么事了,便一路找了过来。这人是我们嘉阳卫的班直,恐怕马上就有人要追来,咱们得快走。我带你去嘉福殿藏身,先躲过这一劫再说别的。”
沈思宁被勒脱了力,脚步虚浮,闻言却顿住了脚:“不行,得去明光殿禀告皇后,永遇门有内鬼。”
张津顿时反应过来为何临时换防,为何又有人要杀她灭口,但却有些犹豫:“咱们能不能不管,若真有事,我带你趁乱逃出宫去行不行?”
沈思宁抿着唇,望着他担忧又殷切的目光,半晌,终于道:“皇后平时待我们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