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图将她黜落。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回,生出如此不光明磊落之心思。
他没有将话说完,周缨却听得明白,但只是一笑:“及时收手,也不算什么邪念。
“这几年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入宫,会不会境遇大不相同,会不会不用这么劳心费力,走得更容易些。”
周缨想得远,眉目间透出几分淡泊来:“但我之志向,是在明德殿的灯盏与书简中真正成形的。你我之际遇,也是在明德殿中,才真正有了羁绊。如此种种,实在很难称一句后悔。”
多的话不必多说,崔述只问:“往后呢?有什么打算?”
“经此一事,我猜皇后不会再让我随东宫做事了。但没关系,在哪都一样。”周缨颊边的梨涡又浅浅浮现出来,显然此话出自真心,并非强装。
“我说的不是这个。”崔述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终是止了话头,只道,“无论如何,我都依你。”
周缨侧过身来,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脑袋贴在他硬实的腰腹间,感受着他轻柔而缓慢的心跳声,没有说话。
◎旬休之日暂离宫禁,归外宅。◎
第二日,周缨与崔述在南郊分道,去了一趟雪蕉庐,将路上陆陆续续整理好的最后一卷《倦翁笔记》放置于漱石山房,又去看了一回驭风。
上回来去匆匆,又兼崔述心情不好,那两日奉和将驭风看得极紧,生怕惹着崔述,故没瞧见。
这回见面,时隔四年有余,驭风已不记得她,甫一见面,对她并无半分热情,待围着周缨转了几圈,那尾巴忽然摇了起来。
周缨蹲下身来,唤了它两声,它便愈发兴奋,在她腿上蹭了两下。
当年的小狗已长得体格健硕,毛发黑亮,显然上下仆役都知晓其在主人心中的地位,哪怕发生接连两件大事,主人离府数月,亦不曾怠慢过它。
驭风大抵是彻底认出她来,欢腾地将前爪搭上她的肩头,要和她像幼时那样嬉戏。
周缨已不大抱得动它,只好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又顺着脊背轻抚了几下,任它在脚边雀跃打转。
待驭风玩累了,周缨才站起身来,同束关与奉和道:“我先回宫复命了。”
束关道“好”,奉和倒是欲言又止,被束关打断:“少说两句。”
虽猜出奉和想说什么,但周缨没有点破,笑着同他俩别过,入景和宫,求见皇后。
皇后今日召几位太妃一起宴饮,此时正忙着,便遣司檀来同她交代,叫先好生休息,明日再见。
今日明德殿有日讲,齐延忙于课业,周缨也不便去拜见,便先去了一趟尚食局值房,约见沈思宁。
甫一见她,沈思宁眼眶便泛了红:“好几月没见你了,都说你得了时疫,被移到西苑养病去了。我托张津设法去打听打听,都没有门路,只道西苑那边管得严,没半分法子。真怕你挺不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周缨笑着哄她:“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了么?”将一盒栗糕递给她,“你们那边的风味,进宫前特地去若华门给你买的。”
强憋着的泪倏地滚落下来,沈思宁道:“好几年没回家了,都没想出宫之前还能吃上这东西。”
“快了,到明年你便可以出宫了。”周缨作势掐了掐她的脸蛋儿,“是不是一出宫就要成婚了?”
沈思宁连连点头,一点儿不设防地同她说来:“前几日他还说聘礼已攒得差不多了,待我出宫回家,他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那我可得赶紧攒些礼钱了。”周缨替她开心,两人寻个僻静角落坐下,将那栗糕分着吃了。
待回到景和宫,却见齐应的近侍来请:“周掌籍去哪了?圣上有召。”
周缨微愕,但面上不显,身上带的物什也不多,便将腕上的镯子褪下来塞给他:“久等了,有劳带路。”
待至明光殿见完礼,齐应道:“周卿,王统制为你请功,认为你智勇双全,斩杀匪首,智退山匪,实为女中英豪,应当嘉奖。”
周缨没料到这一出,有些意外,只道:“此乃为臣本分。”
“入宫快五年,确也该进一进品秩了,我会与皇后提此事。”
周缨跪地,推辞道:“臣有私心,当不得嘉奖。”
“论迹不论心,料想周卿也非胸怀狭隘之人,即便有为一人之心,但应也有为绥宁县百姓除匪患之意,当赏。来日绥宁修县志,当地想来也会记上一笔。”
齐应转而问道:“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推辞的,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还有别的想要的赏赐么?”
周缨默然不语。
齐应补充道:“允你一件赏赐,尽管开口,朕都应允。”
周缨伏地叩首:“臣有一愿,虽知于制不合,但斗胆求陛下,允准臣旬休时暂离宫禁,归外宅。”
“还以为你会求朕赐婚。述安待你,心诚意真,也算苦等数年了。你此番亦肯为他弃性命于不顾,想来也是一番真心。”
齐应道:“内官出宫居住,国朝仅有过两例。一是承平年间章献太后临朝时的制诰女官赵氏,二是景和年间的尚宫纪氏,因通晓经义,学识誉享宫廷,得世宗皇帝特赐永康门外宅第一区,旬假可出宫归第。”
她不过初初提及,日理万机的帝王便能对内廷之事如数家珍,应是早已命人在浩如烟海的卷册中翻阅许久,才找出这两例特例。
想来是早在为他俩思量解法了,周缨心下感激。
“此事虽有违常制,然有成例在先,故可特旨准行。朕赐你嘉善坊宅第一区,距含嘉门不过二里,往来便宜。另赐鱼符一枚,旬休之日可持此符自含嘉门出入宫禁,朕遣中使护送你归第休沐。但寅时初刻前仍须返宫应卯,不可延误。”
“谢陛下恩赏。”周缨叩首。
齐应叮嘱道:“既然不愿退居内宅,差使上仍当用心,若皇后有不满,也只得遣你出宫了。”
“是,谨记陛下教诲。”
周缨谢恩出殿时,崔述仍在大理寺,未及入宫复命。
当日信使将消息传回玉京,齐应震怒,当即将徐涣革职下狱,却破天荒地没动用缉狱司,只命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崔述入京后,先来大理寺交接嫌犯,并移交一应卷宗。
交接完后,他到大理寺狱见了徐涣一面。
大理寺惯审高官之案,狱中还算整洁,也不苛待犯人。
下狱两月,徐涣精神尚可,只头发近乎全白了。
崔述命人添茶,自个儿提壶斟了一盏,奉与徐涣。
徐涣垂目看他平静的面色,将杯盏接过:“线报说,你几乎丧命。”
崔述点头:“奈何致仁恨我至深,想见我痛极之场景,反倒侥幸令我捡回一条命。”
“不该,不该啊。”徐涣慨叹,“从去岁开始布局,又挑的绥宁这个虽然偏远,但距边地又还有段距离的小地方,调兵不便,实在很难输的一场局。”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崔述一笑。
忽然想,的确得众人相助,有崔则、龙骧卫、宜丰路、乐亭路两路厢军和绥宁百姓,方能破一原本必输之局,守住宜令河。
但若非她执意要冒死越函关,恐怕龙骧卫权衡之下也会半途放弃,他还真回不来。
渡宜令河,风急浪高。
越函关,崖峻路险。
后来光听王举说起那夜场景,他几乎都忍不住心脏抽疼。
那样柔弱的一双手,是怎么冒着夜雨攀援过函关的破败栈道的,时隔数月,他仍不敢去细想。
徐涣目光落在他面上,长长一叹:“你何时开始疑我?你前脚出京,后脚圣上便接手密探司,令其监视于我。否则,若能再加上些助力,郑守谦倒不一定败。”
“很早了,清账肃贪时。徐公若愿帮我,便不会在那时提及将令嫒另许人家之事,更不会在那时上书乞休,名义上是以退为进帮我向政事堂施压,实则是避免对此事正面表态。只是我那时候想着,政见不同实属正常,即便您不愿意与我站在一块儿,但至少您有底线,不会用世所不容之事来阻我。”
他顿了一顿,接道:“不过只是隐有猜测,并无半点实据。况且您于我有提携知遇之恩,蒙您栽培数年,不到最后关头,实在不愿这样揣度您。”
“只是,群臣联名参我之庆丹安抚使魏明成事,以及宫人状告内廷掌籍,名义上是控告她不守宫纪,实则污我交掖内廷,操控殿下。”
“此两事,前者我只同徐公一人提起过,后者,应当也只有徐公知晓。”崔述叹道,“至此,我才不得不信,暗示了圣上一句。但毕竟没有实证在手,圣上信与不信,便是我无法左右的事了。”
“当初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您,将我当门生提携的是您,后来要用她和郑守谦置我于死地的还是您。”即便一路行来已有数次痛心疾首,此话当真出口时,崔述仍难以做到情绪全无波动。
“黄白之物尚可退让,子孙后路如何让?若你之子孙资质庸常,身为长辈,难道你又能真正坐视不管不为其谋么?你说得再冠冕堂皇,也不过是因为你现在膝下无子,体谅不到为人父母的苦心。哪怕是你爹,当初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私下奔波走动又少了么?”
“为人父母,自然希望为子铺路,但也不能令庸碌之辈坐上高位,主宰一国政事,若致大势倾颓,再难扭转。”崔述平声道,“何况,倘若我之子孙后世当真如此庸常,斗鸡走犬过一生又有何不可?”
徐涣不以为然,只道:“一步步官至副相,手握权柄,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大权旁落是什么后果?”
“想过,但无惧。若是因怕失权而要扼杀政敌……”崔述后半句话说不出口。
“朝堂之上,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谁不是苦苦熬过来的?可你不一样,圣上信重,年纪轻轻,在政事堂里便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你让我们这些人,心里怎么甘心?”徐涣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朗声而笑,“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不与众人为敌,恨你者亦无穷极也。”
崔述举杯敬他,将茶饮尽:“我一直不愿意怀疑您,哪怕回京路上,也始终不敢相信您竟会用百姓生民来致我于死地,此非清正之臣所为。”
他哀恸一叹:“权势熏灼,毁人不殆。您先时可是为了天下司法公正,花了整整五年,心无旁骛主持编纂出《永昌律疏》的人啊。”
“数年恩义,今日,晚生在此谢过徐公。”崔述拱手相拜,尔后转身离开,未曾回头。
待至明光殿,齐应尚有政事在议,内侍请他入偏殿,孙太医显然候得有些久了,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见他来,忙起身同他见礼。
崔述无奈落座,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来:“当真已无大碍了,不必如此紧张。又劳烦孙太医走这一趟。”
“崔相这身子,圣上挂念也是难免。”号完脉,又验看过伤,孙太医道,“伤势颇重,亏耗许多。但陈年积症这两年倒养得好,有些成效,当真能好生将养,过上两三年,应当也能调理好。”
两人闲话了两轮,外头有动静传来,想是议事的官员刚行告退,孙太医见状也起了身,正欲去向齐应回话,倒见他自行来了偏殿,忙将病情汇报了一遍。
齐应道一声“有劳”,命近侍送孙太医出去,才伸手拦住崔述,叫他不必起身。
“绥宁之事,奏报我都看了。盘州空缺官职,吏部拟的人选我也都阅过了,待会儿拿给你瞧瞧。”
“龙骧卫之抚恤论赏,已安排下去了。案子全权交由三司,你先安心休养一段时日,不必再操心。”
崔述正要开口,齐应又道:“徐公所为,基本已明晰,只待后续审理定罪。徐公罢官,我亦不打算擢你官阶了,此次便功过相抵,往后,仍以参知政事之职暂总领中枢事吧。
崔述没有应声,目光落在天子袍袖上的海水江崖纹上,沉静而幽深。
齐应似有所感,但有些不敢置信,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你竟生了退意?”
“思安、思变、思退,人之常情。”崔述淡然道。
“是因为她?”齐应霍地站起身来,“你从前可是引颈就勠,也在所不辞的。”
崔述没有说话。
“可自你走上这条路,决定与我同行时,便做好了万箭攒心九死不悔的打算。经绥宁之行,猝然思退,很难不是因为她。崔述安,连你竟也过不了美人关吗?”
崔述默认。
以他俩的身份,必然不能正大光明修成正果,否则如何也难逃朝野诟病。
他不愿她饱受攻诘,但又想给她一个真正的家,漂泊在世二十一载,她实在太过艰辛,令他不忍。
她不愿退,时至今日,他退也无妨。
崔述笑了下:“陛下为英主,革新之政,必能长久,无可撼动。”
偏殿狭小,空气微浊,情绪激动,吸入了太多熏香,齐应剧烈咳嗽起来,话里说得断断续续:“新政至今,虽已过半,但要真正见成效,还需数载。况军备未整,边关之患未除,律法未新,你之所图尚未完全实现。”
“既如此,为何不肯再陪我一程?”齐应面露痛色,话里亦有几分哀戚之意,“述安,我不想失同路人。”
崔述微有动容,但到底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怕有朝一日,以身殉道,留她一人身如浮萍。可你明明舍不下,十余载寒窗苦读,十年苦心谋划,至今日,你当真能放得下吗?”
“述安,陪我再同行一段。你之所求,我都会一一应允。”齐应语气笃定而郑重,“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功成身退,绝不会让你负她。”
“况且,她恐怕也不愿让你退吧。若叫你因她废志,又叫她如何安心?”齐应慢慢平复下来,似抓住了他的软肋,一时间语气又平缓起来,“方才她求朕,允她旬休之时,离宫归第。”
崔述霍然抬眸。
齐应面色彻底平静下来,笑道:“嘉善坊有处先帝时籍没的官邸,工部前两年修缮好后,一直空置着,此番周掌籍立了大功,赐作嘉赏正好。雪蕉庐虽雅,但到底偏远,来往不便,往后你当随周掌籍居于嘉善坊。”
崔述默然许久,终于谢恩:“是,谢陛下。”
齐应遣中使送周缨自含嘉门出宫,周缨自门前回望宫墙。
自永昌二十五年十月入宫以来,整整五年,她不过离开过宫禁六次。
一次伴齐延至崔府探病,一次随储君至王庄习稼穑,一次蕴真成亲,伴皇后道贺,一次送崔易回府,一次至文庙代中宫处置宗妇,最后一次,得齐应恩旨,直奔千里之外的绥宁。
从十六岁至二十一岁,她决然地斩断过往,迈入巍峨宫墙,换来五年困于深宫。
从未生悔。
今朝,却也是她主动求来,迈出这深宫,走向另一种人生。
天色沉沉,她心中却自有明月相照,明亮而澄静。
下马亭外马车正慢悠悠往这边驶来,拉车的青骢马一眼看去有些熟悉,是往日她学骑马时的那匹座骑。
周缨笑了一下,同中使告别。
内侍见有人来接她,也不强行送她回府,还她一礼,恭敬道:“周司记慢行。”
马车停在跟前,周缨仰头冲束关一笑:“有劳。”
束关仍同往常一般,道一声“客气”,仿佛中间这五年不过平常出门宴游,此番他也不过是接到一个刚刚踏青回来的十六岁的她。
车马粼粼,不到一刻,便已至嘉善坊。
周缨自马车上下来,仰头看了一眼这座宅邸。
朱漆大门高大巍峨,自显威仪景象。
沿着中庭走至二进院中,灯火燃得正盛,女使正鱼贯摆膳。
崔述站在阶前,见她进来,快步迎上来,唤道:“阿缨。”
语气里竟有几分无措。
听得周缨没来由地一笑。
她上前极自然地挽过他的手,牵着他往里行去。
鹅卵石硌得脚底轻一阵重一阵,心中亦如扁舟,飘来晃去。
直至迈上平整的石阶,扁舟靠岸,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周缨与他在膳桌前对坐下来,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大抵还是离开净波门外后,头一回能只有他们两人,光明正大地安然同坐一案,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吃上一餐。
哪怕先前在绥宁,庶务缠身,人多眼杂,亦不过是草草吃上两口,难有此时的宁和。
周缨连尝了几道菜,自然得宛若这几年,他们一直都是这般相处一般,从来不曾受困于宫规,交游自由。
崔述替她搛了两块鹅肉:“去一趟绥宁,瘦得厉害,多吃些。”
周缨说“好”,又问:“你搬过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