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二十八年, 她从未依靠过任何人, 哪怕是自己的亲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 从今往后她有枝可依, 不再孤单。
感动是有的, 但二十八年的经历已经让她习惯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日子,如今身后多了个依靠,她会相信, 但不会依赖。
所以她靠在他的胸前, 由衷说了声:“谢谢。”
回去后, 江茗雪将容承洲送她的芍药玫瑰装瓶, 微信消息提醒响起, 是置顶家庭群里收到的新消息。
他们的家庭群里有六个人, 包括江老爷子、江爸爸、江妈妈、她的弟弟江淮景以及她的弟媳时云舒。
几个小辈都不是喜欢分享的性子, 群里的消息一般都是江妈妈苏芸发的, 惯例是先发一个大红包把他们都炸出来。
江茗雪点了一下,抢到了199。她消息看的晚, 是最后一个抢的。第二个抢的是云舒,抢到了200。
第一个抢的是她弟弟, 抢到了2.50。
在群里发了一个问号:
【淮景】:?
江妈妈发了一个“哈哈”的表情包嘲笑他,接着进入正题。
【妈妈】:今天是七夕节,你们几个都是怎么过的呀?
江淮景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和云舒的合照,两人坐在烛光餐桌旁, 身后是波光粼粼的蓝色海岸。
【淮景】:在海边度假。
云舒比他低调,只发了一张自己拍的海的图片。
平静的海面泛着细碎的粼光,从近岸的浅绿到远处的靛蓝,铺展出渐变的蓝色,几艘游艇扬在海面上,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江茗雪发了一个大拇指,夸赞:【云舒拍的真好。】
江妈妈和江爸爸也随之点赞。
江老爷子看不清手机,不会发消息,但能看到图片。
紧接着,江妈妈艾特她:
【妈妈】:茗雪呢,今天怎么过的?
【江茗雪】:医馆不放假,今天出外诊了。
这话一出,三位长辈就知道她今天又跟病人们一起过的七夕节。
老爷子在这边戴着老花镜看手机消息,跟一旁的佣人长叹一口气:“你说茗雪这性子是随了谁呢?之前见不着面也就算了,现在明明跟承洲在一个地方,结果连七夕节都不过。”
他们江家这俩孙辈儿女,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恋爱脑,一个是绝爱脑。
她的回复简直可以预想得到,江妈妈和江爸爸同时发了老生常谈的一句话:
【注意休息啊,茗雪,别把自己累坏了。】
江茗雪刚把花瓶洗好,看着屏幕上的消息,想了想,用手机拍了张花的照片,发到群里。
【江茗雪】:承洲送的。
蒙山县网不好,消息发出去转了几圈,好一会儿没收到新消息。
还以为没发出去,她把网关了重开。
下一秒,群消息直接被刷屏。
【妈妈】:哎呦,承洲去找你啦?
【爸爸】:女婿眼光真不错,这花挑的真好看[/点赞.jpg]。
【淮景】:撤回,你弟媳说我送的花太丑了。
【云舒】:我可没说。
【云舒】:祝姐姐和姐夫七夕节快乐[/庆祝.jpg]
这几条消息还不足以刷屏,真正刷屏的是江老爷子,不知道怎么一激动按错了地方,顶着五星红旗的头像发了二十几条蜜桃猫的表情包,穿插在其他几人的消息中,像是故意捣乱一般。
“诶?我怎么点的是这些东西,怎么发消息啊?”江老爷子急忙向管家求助。
管家点了两下手机,给他调回去,指着小喇叭教他:“您长按这儿就能发语音。”
“哦哦哦。”
江老爷子摸索半天终于发出去第一条语音,隔着手机都能听出来心情极好:“不错不错,承洲这孩子对你挺上心,部队训练那么紧张还特意抽空给你送花。”
江妈妈和江爸爸纷纷附和,苏芸又问:
【妈妈】:对了茗雪,什么时候把承洲也拉到群里来,都结婚一年了,我们家就差他了。
江家只有一个家庭群,只要儿媳和女婿结了婚,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就会被拉进群里。
当初得知江茗雪领证后,苏芸第一时间就让她把容承洲拉进来,但江茗雪一直没拉。后来一看容承洲连自己的消息都是隔了一个多月才回,她就更没有这种想法了。
拉进来个常年潜水的,互相也不了解,只会平添尴尬。
如今再提起这件事,江茗雪倒是犹豫了一下。
现在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不拉他似乎不太好。
但以他的性格,进了群会说什么呢?
江茗雪唰的一下脑补出来一串:
【C.Z】:各位好,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北部战区空军容承洲,今后和各位便是一家人,请多关照。
【妈妈/爸爸/爷爷】:欢迎承洲加入我们相亲相爱的大家庭!
【C.Z】:多谢各位[/抱拳.jpg]。
想到这里,江茗雪果断做了决定。
【江茗雪】:妈妈,他部队挺忙的,等他有时间我再拉进来吧。
至于什么时候有时间,那就很随机了,毕竟容承洲是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次家的人。
苏芸只觉得可惜,但没有起疑心,只回她:
【妈妈】:那好吧。
结束聊天后,江茗雪放下手机,将花束拆开装进盛了水的玻璃花瓶中,放在窗前。
淡淡的芍药花香混合着粉色玫瑰的芳香弥漫在小木屋里,沁人心脾。
今晚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她上午忙完手头的病人,下午吃过饭就带着柏东去了卢教官家中帮他做针灸,还给老人家带了些软和的水果和吃的。
“你大老远帮我扎针就够麻烦了,怎么还带东西过来。”
江茗雪把东西放下,笑说:“顺路就买了,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就看着拿了。”
卢教官指责她乱花钱,江茗雪安静地听,并不反驳。
她问了一下今天的情况,比昨天好了很多。
针灸的过程中,卢教官比昨日更热情,询问她家里的情况,还跟她讲了些容承洲大学的事。
“这小子刚上大学的时候就规划好了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是我带过最有主见的学生,只可惜太认死理,认定的事不做到最好他是不会罢休的。”
“他爸和他爷爷不止一次让我好好开导他,我倒是想,他也不听我的呀,要不是每个月都能因为他多拿奖金,我早就撂挑子辞职不干了。”
江茗雪认真听着,时不时搭两句话。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问:“对了小江,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他旁边出现过女孩呢。”
江茗雪扎针的动作微滞,悬在卢教管膝盖上方迟迟未落。
这个问题她还没跟容承洲对过暗号。
实话实话定是不行,她想了想,只道:“他来我这儿拿药,是我先追的他。”
事实上也差不多,的确是她主动提出的结婚。
卢教官先是吃了一惊,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以承洲那闷葫芦的性格,怎么可先追别人。
只是没想到江茗雪这看上去不温不热的性子,竟然会主动追承洲。
卢教官由衷赞赏:“小姑娘有胆量。”
说话间,已经扎完针了,卢教官看了看时间:“承洲今天估计不会来了,他照常忙的见不着人影,来我这儿还算勤的,但我这一个月也就昨天见着他一次。”
柏东抬头偷瞄,下意识想说:姐夫这一个月可是跟他们茗姐见了不下五次。
接到江茗雪的示意,立刻住了口。
容承洲忙是众所周知的事,江茗雪本就没打算等他,给卢教官扎完针就走了。
他们各有各的责任,他保家卫国,她救死扶伤,谁都没时间沉溺于小情小爱,更何况现在也没有什么爱情。
路上,给容承洲发了条消息,告诉他帮卢教官做完针灸了。但他大概是在训练或是出任务,到晚上也没有回复。
连同每日的报平安也没收到。
之后的几日,她定时定点给卢教官扎针,坚持到了临走前的最后一天。只不过容承洲像是失联一般,消息中断。
这几日她从其他分馆调来了两名有种植经验的医师,将生长记录本交给他们,协助老林的后续工作和铁皮石斛的培育。
离开的这天,她一大早起来,给她养了一个月的蔬菜和草药最后浇了一次水。
老林比她起的还早,四点就起来到菜市场买肉,大早上又做了一顿红烧肉。
老林一脸愧疚说:“我这些年在海宁没攒下什么钱,你们跟着我没吃过几顿好的,委屈你们了,一个个在我这儿都变瘦了。”
“没事儿,我们正打算减肥呢。”许妍夹了一块红烧肉咬着,肉质有些柴,味道也很一般,但却比她在北城和空军基地吃过的任何一道菜都要香。
她嘴里鼓鼓的,鼻子酸酸的,还是故作轻快说:“老林,我们还想吃你做的凉拌山野菜,有一阵不吃还怪想的。”
自从上次他们抱怨山野菜不好吃之后,老林再也没做过。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却把他们几个当亲生孩子看待。
老林佝偻着背,忙起身应:“好好好!你们等着,我马上去做!”
几人在他转身后,不约而同抬手擦了擦眼泪,就连言泽都故作冷漠地撇开了头。
江茗雪心里也堵堵的,但还是微笑着安慰他们:“没关系,下次巡诊还会再回来的。”
许妍和柏东边哭边点头。
但她们心知肚明,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几年后了,更别说大家还能不能聚齐,说不定到时候老林已经退休了。
小厨房第一次这样安静,他们埋头吃光了最后一盘山野菜,在老林不舍的目光中背上包袱离开。
他们今日特意起得很早,就是想在开馆前悄悄离开。
却没想到一开门,医馆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他们抱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不是来排队等就诊,而是来相送的。
江茗雪错愕地站在门口,环视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她昔日的病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齐齐聚在一起。
乌压压上百人,男女老少挤满了狭窄的街道。不知不觉中,她竟将这片村子的居民接待了遍。
曾经只收了六块五医药费的奶奶站在最前面,眼角的褶子像被岁月熨烫过的纹路,双手微微颤抖地递上自己编织的黎锦手工挂饰和帽子:“江医生,谢谢你替我交的医药费,我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点手工活能拿的出手,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还有我还有我!”另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上前一步,“我家闺女半夜起水痘,高烧不退,是江医生大晚上起来治好的,这份恩德我和我闺女会记一辈子,这是我老婆亲手做的椰子糖和椰蓉点心,正好你们在路上吃!”
另一名期末考前得了胃病的高中生捧着一张奖状对她说:“江医生,我期末考试拿了年级第一名,这是我的奖状。”
他就是那位在医馆缺药那天,一边胃疼一边背书的高中生,是江茗雪采来的药及时治好了他,才让他第二天能正常参加期末考试。
“……”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为她送行,江茗雪看着这一张张朴实的面孔,刚刚平复好的心情又酸涩起来。
有这么多可爱的病人,怎么能不热爱她的职业呢。
她戴上黎锦编织帽:“谢谢奶奶,您的手真巧,但也要注意眼睛,不要太劳累。”
接过那张第一名的奖状,仔细端详后还给那名高中生:“考得很好,注意劳逸结合,按时吃饭。”
提前安排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了,但她还是一一和大家认真道别,收下他们的心意。
这是最苦最困难的一次巡诊,却也是最难忘的一次。
“江医生,你们就放心回去吧,老林这儿有我看着,我会照顾好他的。”隔壁大叔晒了一个月苞谷,脸更黑了,笑着向她保证道。
蒙山人就是如此淳朴真诚,即便被误会也会不计前嫌,江茗雪笑着说:“我相信您。”
大家送的东西太多,车上装不下,江茗雪只拿了一点,剩下的都留给了老林。临走前,她告知老林,抽屉里放了几万块现金,是给他自己的补贴。
她这次带的现金不多,这几万块还是和大家一起凑出来,她再线上转给他们的。
老林才不稀罕她用钱打发自己,他把自己准备的树仔菜、革命菜、五指山野菜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我都摘好了,你们带回去放冰箱里,什么时候想吃的时候凉拌一下就能直接吃。”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随时欢迎江馆长督查。只不过我估计干不了两年了,不知道你们下次过来我还在不在。”
江茗雪拍了拍老林的背,拥抱了一下:
“会再见的。”
“一定会。”
几人带着满满当当的行李上了车,微笑着向车外目送她的蒙山人招手,车门关上,却迟迟没有让司机开车。
“江小姐,我们现在准备出发吗?”司机问。
“嘘——”许妍伸出食指示意,“再等一下。”
除了司机,车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江茗雪在等容承洲。
说好了来送她,他却再次消失了。
江茗雪向空军基地的方向望了一眼,依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缓缓收回视线:“走吧。”
许妍偷偷瞄向她的表情,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只有被蒙山人送别的感动,没有被心上人爽约的难过和失望。
心里稍稍放心,她就知道茗姐不会是为小情小爱魂不守舍的人。
江茗雪当然不会因为容承洲的失约而难过,她只是习惯信守承诺,他说要送她,那她就多等他一时半刻。
他来便来,不来也无妨。
窗外的树影向后移动,车子缓缓驶离这片曾让他们因水土不服难受得彻夜难眠,又因为这些淳朴的人而依依不舍的土地。
相遇和离别永远是并存的命题,有相遇必有离别,只是离别不一定会再相遇。
随着车子越走越远,身后的病人们已经变成一个小点,他们的心情渐渐平复许多。
江茗雪起得早有些困,轻轻靠在副驾驶座上闭上眼睛休息。
车子一晃一晃的,她渐渐陷入浅眠。
不知走了多远,就要驶离蒙山县岔路口时,司机忽然踩下刹车。
后座的许妍拍了拍她的肩膀喊醒她:“茗姐,你快看前面那辆车!”
江茗雪缓缓睁开眼,只见必经的岔路口,一道修长宽阔的身影站在黑色越野车旁,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脱下的飞行服。
日光灼热耀眼,他逆光而立,深邃的眉眼越过重重障碍,透过车前的玻璃,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江茗雪迟缓地眨了眨眼, 冷风吹在脸上,才慢慢感知到车前玻璃外的真实感。
越野车的哑光黑色车身像块沉默的礁石,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在他的注视下, 她解开安全带, 推门下车。
脚下是硌脚的沙砾土地, 她一步步走过去, 逐渐看清飞行头盔下那张冷硬的脸, 带着刚从任务中脱离中还未褪去的锐气和严肃, 下颌线处青黑的胡茬,短短黑黑地冒出来,倒比平时那副利落整洁的模样多了几分真实的倦意。
飞行服的肩线笔挺, 衣料上还沾着未散尽的机库金属味, 肩章在明媚的阳光下泛起金边。
炙热的夏日里, 他的眉眼依旧凛冽。微微低头, 一开口带着点沙哑:“抱歉, 我来晚了。”
“部队出紧急任务, 无法与外界通信。”他音色冷沉, 歉疚地说。
他甚至现在还没拿到手机, 一下飞机连飞行服都没来及换,便驱车赶到离开蒙山的必经之路, 在此等她。
江茗雪在他面前站定:“我猜到了。其实你今天即便不来我也不会怪你。”
“我知道。”他面容沉着,语气郑重, “但我会负疚终生。”
江茗雪微微一笑:“那你要感谢我故意拖延到现在。”
她的语气轻快,只是唇角轻轻向上弯了弯,眼底像是落了层暖光,笑意由唇角漫进眼角,落在他的眼中。
男人紧绷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 连续48小时在海域上未曾合眼的疲惫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他抬手,忽然很想抱一下她。
却在触及到女孩温柔素净的面容,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裙时,缓缓放下。
他从不会在训练后带着一身汗靠近她。
即便是现在,他们之间也隔着半米的距离。
他按耐住心底的异样情绪,垂手而立,一字一句道:“我归期未定,无法与你一同回去,劳烦你代我向岳父岳母致歉。我已向上级请示,等我完成海宁的任务,定会亲自登门道歉。”
江茗雪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抿唇轻笑:“好,我替他们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