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乖乖在澹月坞静养,这段日子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以太太的脾气只会惹得她越加恼火。”二姨娘柔声细语劝女儿。
晃宁出事后二姨娘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每日里索性不离听松堂,太太吃饭她盛汤,太太睡觉她值夜,重新拿出从前那些讨好太太的手段,比丫鬟还殷勤。
可是太太这回却没松口,她要服侍就由着她服侍,免去晃宁责罚的话就是不出口。
二姨娘也不气馁,更加恭敬服侍太太。
就在这几天日子进入了初冬。
初冬是个大日子,当地居民有大过立冬的习惯,街上卖起了酒酿、桂花酒,还有人担着糯米小圆子在街面上叫卖:“红豆沙小圆子,红豆沙小圆子,软糯香甜的陈皮豆沙小圆子。”
曦宁馋嘴想吃,被太太制止:“你又看不见他怎么煮出来的,怎么知道外面那人做菜时洗过手么?”
叫厨房做小圆子给她们吃。
酒酿混合着绵软的红豆沙,放进嘴里后还带着浓厚的桂花蜜香气,偶尔吃进嘴里一个软软糯糯的糯米小圆子,更是觉得口感糯滑。
小娘子们吃得肚儿圆圆,太太就笑:“我的红豆沙可不是白吃的,要你们帮我盘账。”
每年初冬的时候顾家的各处庄子上都会送来这一年该有的产出,铺子上交账盘账在更晚一点的腊月,田庄上盘账却是在秋收之后的初冬。
“怪不得女官教了我们怎么打算盘。”曦宁苦着脸,“早知道就不喝娘那碗红豆沙了。”
她打算盘老是记不住口诀,更何谈盘账?
“什么一下五去四,什么一上四去五、二上三去五,上上下下背得人脑壳痛!”
“不爱盘也得盘。”太太平日里慈爱女儿,此时却很严肃,“你们身上的衣裳、家里的饭菜,都是由这些每年田庄的产出而来,如今不好好学,难道以后成婚后受下人蒙蔽坐吃山空就好么?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学!”
几个女儿就齐齐起身,垂首肃立:“是。”
顾家原本的田庄主要分布在几个地方:一是太原老家,一是太太的娘家淮西,一是福建,再就是苏州。
顾介甫兄弟四人早早就“分家不分居”,所以维持住了兄弟和睦,因此太太来苏州前就将家里的田庄交给了与顾介甫一母同胞的二弟照看,并将家里田庄的出息也都让给了二弟:“你大哥说了,我们今后不能侍奉公婆,这田庄的出息就算是给二弟弟妹的补偿。”
太太淮西老家的田庄自有崔家的兄弟们帮忙打理,太太也极为信任他们,只在每两年接待一下老家来人,收一下账就好。
福建的庄子所剩无几,顾介甫离职时早就将这些田庄转手卖掉了。
买来的银子他都又在苏州附近置办了田庄。
自古以来就有“苏松税赋半天下”的美名,而全国二百六十州府中当属苏松常嘉湖杭六府①最为繁华,所以顾介甫就在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嘉兴府、湖州府、杭州府六府分散着挑选了良田若干。
再加上顾家祖辈在江南一地的田庄,总共就有八处田庄来秋收后盘账。
按道理这几处田庄都有外管事料理,但太太想让女儿们学习,就也让她们在屏风后听着各庄的庄头们汇报情况。
顾一昭记不住,带了纸张把每个庄头的情形记下来,毛笔墨汁淋漓太麻烦,她索性削了根细竹尖头做蘸水钢笔的模样,自己蘸了墨汁在厚纸上笔走龙蛇。
几个姐妹们第一天还笑话她小题大做,可在听了一上午一头雾水后,各个也都学了顾一昭的样子做起了笔记,其中六娘子最聪明,直接去灶房里拔了根鹅毛,用鹅毛管写字,顾一昭纳闷:难道这就是鹅毛笔的鼻祖?
各位田庄庄头们各有特色,有憨厚老实的,也有精明的,有能干勇猛的,他们说起自己今年收成的话术也各不相同。
这个逮了野鹿、野孢、野猪来打感情牌:“山里没什么好玩的,想着带些野物给老爷太太们吃个新鲜,还有野兔、狐狸之类,给少爷小姐们养着玩。”
有痛哭流涕的:“今年我们那遭了水灾,收成不好,可我想着老爷,拼命也要抠出来点粮食交过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备注①:《大明一统志》
有熟练汇报工作流派:“春日里播种,夏日里锄草,夏末收割,收割后又筛粮……”
曦宁在屏风后面小声吐槽:“莫不是要把田庄的活计都汇报一遍?”
“就是。”六娘子附和,“难道其他几家田庄都没干过这活计?”
等事后太太就指点她们:“这些庄头们出尽百宝,就是为了能少交些出产,多得些奖赏。”
顾一昭了然:看来与现代职场也没什么区别嘛。送小动物的属于行贿派,痛哭流涕的属于“奥斯卡欠我个小金人派”,汇报工作的属于“PPT精”。总归芸芸众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升职加薪!
三娘子和六娘子平日里甚少听到这样高度的指点,所以也忘了自己和太太分属不同阵营,放下了平日里的敌意各个竖着耳朵拼命听。大姨娘再怎么聪慧,也没有受过专业的持家教育。
“难道庄头们不都是忠心耿耿吗?爹娘怎么不挑些忠心耿耿的人?”曦宁满脸不解。
其他小娘子不敢当面问太太,但也纷纷点头,显然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惑。
“真是孩子话。”太太好笑,“难道我是古书里的大罗金仙看得清楚人的五脏六腑里有没有一颗忠心?再说了,忠心的人能力不足,勤勤恳恳忙一年田庄上颗粒无收,手段不足辖制不住t下面的人,你还要他任职吗?”
小娘子们听得目瞪口呆,她们都没想过这件事会这么复杂。
太太微微笑着将产业里一些事说给她们听:“店里伙计、田庄上佃农什么人都有,做管事的要辖制住这些人,可不能单靠一点忠心。”
她随便举个例子:“好比,店里来了个王爷的亲戚,飞扬跋扈,仗着自己有点权势就在店里出言不逊,还打了旁边没招惹过他的顾客,砸了店里货物,你说忠心耿耿但能力不足的管事会怎么办?”
“管事肯定会让这亲戚道歉,还会让他赔偿。”曦宁思索,“毕竟忠心耿耿,不会允许主人家财物有损伤。”
“对,可这就错了。”太太娓娓道来,“你爹当官谨慎,最忌讳无意间得罪大人物。若是两相争执惹恼了这亲戚,他往王爷那里上点眼药,若是哪天有事撞到王爷手里,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管事忠心耿耿,可却最后害了自家主子,这样的人你还敢要吗?”
小娘子们各个哑口无言。
"那有手腕的管事会怎么做呢?"曦宁好奇。
“当然是借此由头结交这位亲戚,事后跟自家老爷汇报,再送一份礼物过去,这不就名正言顺有了面子情吗?以后若是有事要用到再登门拜访也不算唐突。”太太毫不犹豫,“再给被打的顾客送点礼赔礼道歉,也不得罪客人。”
“可那岂不是损失颇重?开铺子不就为了钱吗?”曦宁还是听不懂。
太太失笑:“我的傻女儿,既是为了钱也是为了好好活下去,若是遇上什么事再去求王爷亲戚,找中间人牵线搭桥、送礼吃饭欠人情的花费可比这点损失多多了。管事遇上这事只要跟高升说几句,老爷肯定愿意承担这点损失。”
曦宁点点头,这下听明白了。
太太见女儿明白,顿感欣慰,便有心多提点几句:“像我们家也就算了,你爹的官职用不着太谨慎。要知道有些达官显贵人家开商铺就只为了人脉,宁可亏损赔钱也要维持,为的就是构建一张人脉网。还有的掮客专门开店经营人脉,看似是一家茶楼,却能帮你搭上京中某个位高权重之人。”
“专门做掮客?”大娘子发问。
“正是。”太太将自己多年的见闻说出来,“好比上任盐运使出事时他舅兄就特意快马赶往京城,寻的就是这种掮客茶楼,据说那茶楼能帮他找到贵妃弟弟,这时候就算花多少家人自然也愿意。”
小娘子们想到上任盐运使的处境,顿时感同身受那种绝望,连连点头。顿时觉得这种掮客茶楼的存在也很有必要性。
这一番对话听得小娘子们大开眼界,各个觉得长了见识。
六娘子就感慨:“所以有人叹息自己怀才不遇,认为自己忠心耿耿却不得好报,原来背后原因在这里。”
“小六说得对。”太太甚少表扬六娘子,“若是忠心有余而能力不足,上位者也不敢用。所以忠心之人遇到这种怀才不遇的情形,最好的出路就是好好磨砺自己的才干,这才干不单指蒙头干活,也该从多方入手。”
顾一昭暗暗点头,当年她初入职场,身为孤儿无人提点这些门道,所以只一味埋头苦干还很委屈,觉得领导不提拔自己是眼瞎。后来摸索了好久才明白这些人情世故迎头赶上。
“只不过——”太太也提点小娘子们,“若是上位者一味跟你们说这些话,你们就要警惕他是不是在画饼,骗你望梅止渴。”
顾一昭也听懂了,这些道理你自己悟或者好友提点是真理,若是你的上位者跟你讲说不定就是PUA你。
“怎么一层道理两种人说就不同?”六娘子刚被表扬过,所以大着胆子提问。
“若是女儿家嫁入婆家侍奉公婆纺纱做饭无不尽心,但公婆仍旧不喜欢她,更喜欢另一位什么都不做的二儿媳。”
“若丈夫或娘家人提点她上面的道理,叫她先别急着一味苦干,只一味对公婆死心塌地孝顺不够,要看看公婆真正需要什么。这就是可以听的肺腑之言。”
“可若是这话由公婆说出来呢?他们一边享受着你的苦干,一边语重心长跟你说一味苦干不够,要看公婆真正需要什么。跟你说二儿媳虽然不干家务但娘家位高权重能给公婆帮助,所以他们才对二儿媳好。这时候你还会觉得是肺腑之言吗”
“不会!”小娘子们没想过人间有如此险恶之人,顿时同仇敌忾重重摇头。
“是了。每个人跟你说话,你都不能只听表面,要琢磨她们背后是什么意思。同样一句话,为你好的人说出来是真心,可对你别有所图的人说出来就不一定了。”太太端言正色教育女儿们,又引申了几句。
“好比公婆说这话,或许是想让大儿媳内心惭愧,觉得自己对婆家一无所用,比不上二儿媳,愧疚之下要么更加拼命主动承担家里的家务,要么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补贴婆家,总之不怀好意。”大娘子沉吟着慢慢答话。
“对。”太太笑眯眯看着各位小娘子,很满意今天的教育成果。
等各自散去后,六娘子和三娘子回大姨娘身边,还惦记着这事,还在意犹未尽讨论此事,这个说“管事挑选起来还是得长个心眼。”,那个说“最好有辖制管事的人,就如朝廷的言官一般。”
自打上次三娘子私自改了衣裳去瀛洲岛献舞之后,两姐妹就很少这么和睦了。
大姨娘就笑着问:“你们这可是在说些什么?”,她被禁足在北边的一排房舍里,两个女儿分别位于枕流斋和卧波阁,平日里也甚少凑在一起,所以好奇发问。
“回娘的话,是今日太太教我们管家,说了些道理。”六娘子答话。
三娘子瞥见大姨娘的脸色就有些不好,就赶紧悄悄晃晃妹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说。
六娘子却未察觉到,还在感慨:“这些事书上不写,我原先以为我看多了书,现在看来世事练达皆文章。”
“娘没本事,娘命不好,投胎成了丫鬟,比不过太太是高门贵女,亲爹是当朝阁老,兄弟们各个出相入仕。”大姨娘挂着笑,可说出的话酸溜溜的。
六娘子还在由衷佩服太太:“太太见识得多,怪不得当时太太并不为这些人的手段所动,只慈和笑着,嘴上应承着‘你们辛苦了’,神色诚恳,后面该盘的账册一点都不少盘。”
大姨娘就阴阳怪气:“要不怎么是太太呢,笑面虎一般。”
“太太不是那样的人!”六娘子赶紧辩解,“她教我们管家道理,叫我们不要被管事诉苦卖惨蒙蔽,这是清醒持家,不是笑面虎。”
“呵。”大姨娘心里酸溜溜的,平日里那贤惠的面具就再也挂不住了,“别是特意教导了你们错误道理,说不定等你们走后她私下里教曦宁是另外一套呢。”
六娘子诧异盯着母亲:“可,可娘平日里在人前也是处处夸奖太太的。”
大姨娘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样,和三娘子相视而笑:“这话人前说就好,人后谁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三娘子也笑道:“六妹不是读书读傻了?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
“三姐不要违背了良心!”星宁看向亲姐姐,“你敢说太太教导我们的,不是正经道理吗?”
三娘子缩缩脖子,却还是逞强:“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要帮娘的敌人不成?”
大姨娘也在旁边幽幽道:“时宁,别说了,我知道星姐儿是读书多了,嫌弃我,既不能给她一个显赫的舅家,又没有丰厚陪嫁……”,说着就要垂泪。
气得三娘子跺脚冲六娘子嚷嚷:“看你!又惹哭了娘!”
六娘子眼圈气红了,却倔强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哪里嫌弃娘?这些话都是娘自己说的。还有,我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娘是嫌弃我不够伶俐能干,不能让她像四姨娘一样坐享五娘子的福气?”
“你疯了,不许你这么说娘!”三娘子听到了自己从未听过的道理,吓得惊慌失措。
“我说错了什么?要是旁人不顺她的意,娘就给人扣帽子,先诬赖她人为钱为权,好像各个跟她争斗的人都有污点,可说不定最爱权爱钱的是她呢!说不定嫌弃外公舅舅穷苦没给个好出身的人是她自己呢!”六娘子被亲娘冤枉,又是痛苦,又是惊愕,还夹杂着巨大的愤怒、伤心。种种情感混合在一起,让她口不择言。
大姨娘不提防女儿会这么顶嘴,可那句句都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当即脸上失去了光彩,哑口无言,半天才冒出来一句:“好啊,跟太太学了两天道理,就来奚落亲娘?看来还是太太的大腿好抱啊。”
接着泪如雨下,声声抽泣。
“顾星宁!t你这是做什么?!”三娘子急得满屋转,又是去找巾帕给亲娘擦眼泪,又是指责六妹不懂事,还要张望外面小心别让外头听到,“娘都哭了,你做什么?”
“别指责星姐儿了,我的好时宁,我知道就你疼娘。”大姨娘哭得凄凄惨惨,“星姐儿读书多,又爱与太太亲近,随她去吧。”,深明大义,倒像自己是个受害者。
六娘子见状再次气笑:“原来谁先哭就是谁有理?也罢,娘既然处处指责我,那我也别碍了娘的眼。”,说罢跺跺脚,狠狠掀开门帘,摔门出去了。
屋内大姨娘更加悲戚,伏在案几上哭得不能自已,口中说起自己的伤心往事:“可怜我天生苦命人。当年明明我与你爹青梅竹马,可就因为家世穷才做个妾室,后来老天怜悯我让大婆死了,结果中间又冒出个高官之女做继室,苦熬着日子生了女儿,谁知女儿嫌我出身不好……我还是一头撞死干净……”
这话听得时宁耳朵都起茧子了,她自从记事起就听亲娘这么说,日子久了都能背诵下来,虽然怜悯亲娘,可咬咬牙还是先躲为敬:“娘,我看三妹去的方向是大湖,我去看看她,免得她落水。”
说罢就急匆匆从房里走了。
大姨娘哭得越发凄惨:“连我的大女儿都不怜悯我……”
三娘子在水边芦苇地找到了满脸泪痕的星宁。
如今秋冬芦苇已黄,湖中残荷立于水面,有几分凄惨,星宁小小人儿站在芦苇边,身影被高高芦苇隐没,肩膀在不受控制一抽一抽,可她硬着咬着牙不哭出声,只是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不停流下来。星宁就倔强得一把擦掉,眼泪如溪流潺潺,她就不停抬手抹掉,可还是没有半点声响。
三娘子见状心疼起了妹妹,在屋内对妹妹的怒火也散了个一干二净,她走过去,摸摸妹妹肩膀:“娘被禁足,本来心情就不好,所以才那么对你,往常谁不说她脾气软和,是一等一的慈和人?最近是禁足的原因,你莫要放在心上。”
星宁不说话。
三娘子就把话说得软和些:“我也知道太太教导我们是真心,娘的话说得过分了些,可你不用跟娘说,惹得她吃醋……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她前面说那些话,星宁都不语,可是听到“让你受了委屈”这句话,忽然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就投到三姐怀里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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