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位重臣也纷纷躬身附和:“臣等附议,恳请陛下以江山为重!”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龙榻上那个虚弱不堪的帝王身上。
然而,萧元成只是闭着眼,胸膛急促起伏,半晌都没有任何回应。他没有立刻暴怒斥责,也没有丝毫认可的表示,就那样沉默着。
这种沉默,比暴怒更让在场的重臣感到不安。他们摸不准这位历经风浪、此刻又遭受重创的帝王心中究竟作何想。
实际上,萧元成内心已然怒到极致了,果然,果然,只要他稍显颓势,即便不是那些儿子蠢蠢欲动,这些他的心腹也依旧会催促他立储君。
储君,储君,一切都因此而起。
萧元成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就这么侧首,用虚弱但又犀利的眼光扫视过面前这一圈人,这里面,是否又全然可靠呢?他们又支持的谁呢?
可萧元成也知道如今他元气大伤,若是不好好养伤恐怕真的要驾崩了,而且他伤了右肩,于处理朝政也有妨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慢慢开口,声音低哑:“……朕,知道了。”
他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
只是这三个字,便将所有恳请都轻飘飘地搁置在了一边。
然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理会任何人。
皇帝明显不愿再谈,他们也不敢再逼问,只得忧心忡忡地退到一旁,低声商议着后续事宜。
也正是在这片沉重而诡异的寂静等待中,宫外传来通报:武王、文王、昭王三位王爷抵达宫门,请求觐见。
萧元成的眼睛立刻又睁了开来,犹豫了一瞬便道:“宣!”
那边宫门无声洞开,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吞噬了黎明前最后一丝晦暗。
一入宫门,几人便感觉到强烈的不对劲,门内值守的禁军数量明显增多,他们甲胄森严、面色冷峻,手持兵刃,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这种反常的迎候方式,让原本就心怀猜疑的武王、文王和昭王心中同时一沉。这绝非寻常召见!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文王那句“立储”的玩笑话此刻听起来倒像是真的了。
武王眉头紧锁,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剑柄。萧霁则面色沉静,但袖中的手也已微微握紧。
在金吾卫将领的“护送”下,三人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越是靠近紫宸宫,空气中的压抑感就越发浓重,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抵达紫宸宫殿外,只见白得安一脸憔悴地站在那里,几位重臣也皆面色沉重地立于廊下,整个宫殿安静得可怕。
“白总管,可是父皇出了什么事?”文王率先开口试探,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白得安抬起眼皮,看着三人眼中有说不出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三位王爷,请进吧……陛下,正在等你们。”
他侧身让开通路,并没有直接回答文王的问题。
这态度让三人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萧霁的心跳的越来越快,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紫宸宫内殿。
然而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
那尸体被平放在一张长榻上,白布并未完全盖住,露出了下方华丽的亲王服饰!
纵然是见惯了沙场惨状的武王,也被这紫宸宫正殿内陈尸的景象惊得瞳孔一缩,脚步猛地顿住。文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而萧霁,他的目光也死死地盯在那具尸体上,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服饰、那身形……以及今夜种种异状串联起来……一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是……宁王?!
他怎么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了紫宸宫?!看这情形,分明是……被诛杀于此!
就在三人被殿中央那具骇人的尸体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心神俱颤之际,内殿的帷幔后传来一阵轻微而艰难的响动。
三人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两名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萧元成从内殿缓缓步出。
他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明黄色的寝衣,右肩处厚厚的绷带异常醒目,隐隐还有血迹渗出。他的脸色灰败,嘴唇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竟枯槁起来。
然而,与这极度虚弱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却丝毫不见浑浊,反而射出一种锐利、冰冷、如同淬了寒冰又燃着幽暗火焰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三个儿子身上。
他被内侍搀扶着,勉强站稳,目光扫过地上宁王的尸体,又缓缓移向震惊失语的武王、文王和昭王。
一声极其虚弱,却又因为极度压抑的愤怒和冰冷而显得异常清晰刺骨的声音,从他的唇间溢出:“看清楚了吗?”
第244章 天助我也
“父……父皇!”三人立刻下跪,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前的景象太过冲击,让他们一时失了方寸。
萧元成浑浊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缓缓扫过三个儿子惊惶失措的脸,尤其是他们看向那具尸体时难以掩饰的惊恐。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皇帝忽然笑了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一字一句地说道:“看清楚了……这就是……弑君谋逆的下场!”
“朕……亲手杀的。”
“噗通”一声,胆子本就小一些的文王直接软了身体,跪坐在地。便是萧霁也抑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撑在地上的手禁不住地压实地面。
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就在这紫宸宫内!
萧霁虽早就知道萧元成内心冷漠无情,可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层,他竟然如此心狠能杀子,倒显得当初他断腿被废还算轻了。
简直是个地狱笑话……
萧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心惊萧元成的狠辣,心生警惕,不由得暗暗谋划着对策,今日可不能与宁王一样留在这里,他还得回去见卿卿。
萧元成很满意地看着儿子们被震慑住的模样,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白得安连忙上前替他顺气。缓过劲后,他目光更加幽冷,声音却忽然温和了起来。
“不过你们来的正巧,朕被那逆贼刺伤了肩膀,重臣们都建议朕立储君,稳固国本……”
皇帝又笑了起来,诡异的让人害怕,他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个儿子,轻飘飘地问道:“你们谁来自荐啊?”
殿内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跪在地上的三人,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自荐?在这个时候?对着刚刚亲手杀子的皇帝自荐?怕是不想活了!
武王往日里最自持长子身份,如今觉得这身份简直就是催命符让他头皮发麻。
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吼出来,猛地以头叩地:“儿臣愚钝!只知行军打仗,于政务一道实在寻常,不如弟弟们远矣!”
以往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只会打仗,如今倒恨不得把这句话刻在脑门上。
文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方才软倒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连连磕头:
“父皇!儿臣……儿臣才疏学浅,万万不敢觊觎大位!但求在父皇膝下尽孝,为父皇分忧已是万幸!”随后便紧紧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萧霁的心跳如擂鼓,背后也被冷汗微微浸透。他同样深深俯首,声音极力保持平稳:“儿臣留有腿疾,早断了念想,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还请陛下圣心独断。”
他本是面前这三人里最应当继承皇位的,唯有他一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有这个“念想”,如今直言倒显得坦诚,而且他的理由也是最正当的。
此刻萧霁再次庆幸他装跛脚至今,不然今日必然是风口浪尖之上。
三个儿子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表无能、表绝无野心,生怕晚上一秒,那柄天子剑就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萧元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匍匐在地、惊恐万状的模样,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慢慢加深,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空洞。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极致的恐惧和臣服。但与此同时,又有一股悲凉和孤立感席卷了他。
看啊,这就是他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惊弓之鸟,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有半分骨气和担当。
他并没有立刻对儿子们说话,而是缓缓地侧过头,目光扫向一直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的沈玉山等一众重臣。
“沈爱卿,诸位卿家……你们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
“不是朕……不立储君,不顾国本……你们一个个催得急,好像朕马上就要龙驭上宾了似的……”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每一位大臣:“可你们看看朕的这几个好儿子……问他们谁愿意为朕分忧,谁愿意担起这江山重任……一个个的,躲得比谁都快,推得比谁都干净!”
“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都不敢……也都没这个‘本事’和‘担当’!”
这番话,明面上是在对儿子们表示失望,实则更是说给所有在场大臣听的!
是在敲打他们,不是他不立,是你们看好的、或者私下支持的皇子,都是没胆子的懦夫!
沈玉山等人立刻深深地低下头去,害怕之余,心中暗讽,若是此时敢出来,恐怕那天子剑又要派上用场了。
“既然你们都不敢……也都没这个‘本事’……”
萧元成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嘲讽更浓:“那好。”
“朕……自有安排。”
他目光转向沈玉山和白得安,缓缓道:“拟旨……”
“朕伤病期间,朝政事务……由皇姑镇国公主暂行监国之权,尚书令沈玉山及内阁众臣辅佐……”
这正是萧元成在三人来的路上想到的破局之策,他还不想立储,但又缺少人处理朝政,那么就要找一个相对没那么危险且有能力的人来监国。
萧元成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萧玉鸾的身影。
镇国公主当年是多么惊才绝艳,监国绝对没有问题,而且她年事已高,前段时间又向他臣服,在萧元成眼中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元成自认为并没有得罪过萧玉鸾,而且他是她的亲侄子,她也和他的儿子们不熟,难道还会偏向于哪个王爷吗?
萧霁和沈玉山同时惊了,这一次真真是惊愕之色溢于言表,这叫什么?得来全不费工夫?怎么会突然将大权交到公主手上?
萧元成自然也没有错过他们的惊讶,只是这消息却是让人震惊,他便没有多想。
随后又开恩似的道:“……你们也跟在后面看看,这天下以后终究还是你们的……”
无人觉得萧元成说的是真话,但也没人敢戳穿,只能深深叩首:“儿臣/臣……遵旨!”
听到这句话,萧元成默默松了一口气,再也强撑不住,大手一挥便由内侍搀扶着挪向内殿。
留下殿外一群心思各异、惊魂未定的人们,和一个被彻底颠覆的权力格局。
武王,文王皆眉头紧锁,唯有萧霁的目光比哪一日都要清澈,那呆呆的模样落在其余人眼里并未觉得奇怪,只觉得感同身受。
谁能想到一个退出政坛近三十年的老人会突然重掌大权?
殊不知等三人渐行渐远,萧霁的眼底才逐渐显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简直天助我也!
第245章 齐聚公主府1
随着宁王谋逆伏诛的消息传出,京城中又掀起轩然大波,宁王亲眷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关系不大之人已经琢磨起皇帝的新旨意。
镇国公主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往日清静的门庭此刻熙熙攘攘,前来拜谒、送礼、打探消息的官员勋贵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
与外面的喧闹相比,内府书房却是一片宁静,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闲适。
萧玉鸾并未身着繁复宫装,只一件云锦常服,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随意拨弄着一盆兰草的叶片。她看着窗外那缓缓而来的人影,唇角浮现了一丝弧度。
片刻后,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尚书令官袍的沈玉山缓步而入。他今日穿着格外正式,但眉宇间却格外轻松。
他走到榻前,微微躬身,语气里带着笑意和几分打趣:“臣在此,恭贺殿下。”
萧玉鸾睨了他一眼,也没计较他的失礼,轻哼一声:“不过是那老狐狸自己撑不住了,又信不过儿子,便把本宫推出来挡风遮雨。”她语气随意,仿佛只是在评论一件寻常事,而非滔天权柄。
沈玉山自然地在榻旁的交椅上坐下,笑道:“能者多劳。何况这是千载难逢的契机。总好过你我先前那般暗中筹谋,诸多不便。”
他终于能正大光明、穿着官服踏入这公主府与她商议大事,而不必总是隐秘往来,这一点让他心情颇佳。
“确实。”萧玉鸾收回拨弄兰草的手,“既然给了本宫这个机会,那本宫自然不会放过。对了,你的伤势如何?”
昨日宁王派人来袭杀沈玉山,恰逢萧玉鸾还在府中,周围又隐凤卫环绕,不然还真不好说,萧玉鸾及时击倒敌人,但沈玉山胳膊上还是被利刃划伤。
“不打紧,伤口又不深,已经结痂了。”听见她关怀自己,沈玉山脸上浮现笑容。
“那就好。”萧玉鸾关心了一句继而迅速转移了话题,“皇帝那边,太医怎么说?”
“情况不妙。”沈玉山面上的笑意更大了,“刺伤导致出血,加之丹药之毒反噬,心神损耗过度,已经伤及元气,万一再有变故,恐怕真的时日无多,我们需得早做打算。”
萧玉鸾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变得深邃起来:“既然他给了咱们这机会,咱们便不能错过,京中防务、各部官员动向,你需得多费心,尽量不着痕迹地安插我们的人手。”
“嗯,对了,英王这几日恐怕就要入京,他手底下的老弱病残都要退伍,你派人看好抚恤金的分发,顺便帮本宫将一批人添进新招募的兵丁中。”
边境侵扰已经暂时平定,英王上月便报回京,这两日确实该到了,军队中历年来都有退伍入伍的人,为了接下来的动荡,隐凤卫必须留在京城里。
就在两人商议之时,又有侍女在庭院中禀报,“昭亲王及王妃前来求见。”
萧玉鸾略一沉吟,并未让沈玉山回避,反而扬声道:“请他们进来吧。”
沈玉山会意,整理了一下衣袍,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端起方才侍女新奉上的茶,仿佛他只是在此与长公主商议寻常公务。
书房门再次被推开,萧霁与青梧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并未穿着繁复的亲王王妃朝服,只是寻常的锦袍常服。萧霁一身靛蓝色长袍,衬得身姿清俊挺拔,青梧则是一身藕荷色大袖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兰草的比甲,清新雅致,宛如一对寻常出门探亲的年轻夫妻。
沈玉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觉得这对小夫妻倒是有趣,穿着这般家常就来拜见刚刚掌权的公主,可是借此拉近关系之意?
青梧一进门,目光便迫不及待地投向窗边软榻上的萧玉鸾,然而,当她瞥见榻旁还尚书令沈玉山,便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她迅速垂下眼睑,规规矩矩地给姥姥行了个福礼,声音清婉柔顺,完全符合一位王妃见长辈的仪制:“侄孙萧霁/青梧,见过姑祖母。”
对沈玉山则是微微颔首致意,姿态端庄得无可挑剔。
萧霁也躬身行礼,神色恭敬。
“不必多礼,起来吧。”萧玉鸾声音平和。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青梧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这孩子……一看还是有些紧张了。
萧玉鸾直接朝青梧招了招手,“青梧,过来,到姥姥身边来坐。”
沈玉山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豁然抬头看向萧玉鸾,眼中充满了迷惑?进而产生了一丝不敢置信的欢喜。
难道……难道真儿……若那孩子还活着,她的女儿也该这般年纪了……难道……难道青梧竟是……?
然而萧玉鸾很快打破沈玉山的幻想,向他介绍道:“我曾于你提过一嘴,本宫在外这些年收养了个小徒弟,便是青梧,当然她也是奚家丢失在外的女郎。因着年纪,我便让她称我做姥姥。”
原来……是徒弟!沈玉山莫名地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恍然大悟所取代。怪不得殿下会对昭王施以援手,根子竟是在这里!是因为这位视若己出的宝贝徒弟!他瞬间明白了许多先前不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