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冤枉入狱,在被判流放,这对一代大儒是何等的打击?
却不想姚崇春摆了摆手,“我如今保全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你切莫为我冒险,你……也不容易。”
他被杨公救下后没有一日不在反思自己,他还是太听皇帝话了,本就是读了一辈子书,没旁人会勾心斗角,会那么一点,还不敢教于学生,以至于学生与争权夺利中艰难前行。
想到这些,姚崇春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握住萧霁的手,愧疚道:“是老师错了,老师教你教的不到位,是老师拖累了你……”
其余王爷的老师,哪一个不是为其全心全力,只有他,畏惧着皇权,才把学生教成这纯良模样,明知道他在虎狼群里,甚至还被人暗算了,帮不了学生一丝半点。
萧霁知道老师是什么意思,可他怎么会怪老师呢?就如青梧知晓姥姥是大长公主之后,也没怨过姥姥为何不把她带回京城做公主的掌上明珠,他们在意的唯有那份什么都替代不了的陪伴与感情啊。
少年反握住老师枯瘦的手,轻轻摇头:“老师您教我诗书礼义,教我明辨是非,这些才是学生为人立身的根本。”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至于旁的,非老师之过也。”
竹影婆娑,落在师徒相握的手上。姚崇春望着眼前这个经历过挫折已然长大成人的学生,恍惚间又看到当年那个在书房里摇头晃脑背诵《论语》的小小身影。
“可是……”姚崇春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公打断。
“姚老,”杨公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做父母长辈的,也不指望孩子多么有出息,只要人品好,能分清是非就好了,你不必自责,若是给老夫外孙教得满脑子阴谋诡计,老夫倒是要生气了。”
他这话说的诚心实意,他自己的儿子只让做了兰台,两个孙子更是外放去做县令,知州,以杨家的家世,他们完全可以留京做官,可杨公并不希望他们挣扎在权力中心。
即便他的外孙是皇后嫡子,是命中注定要斗争的储君,杨公对他后辈的要求依旧不变。
萧霁感激地看了外祖父一眼,继续对老师道:“学生如今在尚书省任职,每日都能学到新东西。老师当年的教诲,如今落到了实处,字字珠玑。”
见祖孙俩都这么说,姚崇春心中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拍了拍萧霁的手背:“好孩子……好孩子……”
前一息,姚老的面上刚有了一丝笑容,后一息,他的目光落到了萧霁的腿上,笑容又消失了。
“这腿……平日里还疼吗?”
他眼眸中的心疼如同实质,却听身边杨公忽道:“雪奴,你实话实说,你这腿到底如何了?”
姚崇春愣怔抬头,不解地看向杨公,就又听旁观至今的杨大舅道:“是啊,我看你方才小跑进院,和常人无异,可是腿能好全?”
杨叙川没想那么多,只当萧霁是见到老师太激动了,以至于忘记了疼痛。可杨公却不那么想,他瞧了瞧桌子,紧盯着萧霁。
“说实话。”
对上外祖父矍铄的目光,萧霁知道自己瞒不住了,不过却实也该让他们放心了。
“是……我的腿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因着家中没有其他女眷,青梧也只能跟着杨舅母并三表弟,今日日光不盛,且早晨下过雨,气温并不炎热,三人逛着杨府倒也算得宜。
“哦对了,王妃娘娘,现在不开席也是等着小姑一家,他们远在外地,虽然提前通了信,但难免意外。”
青梧颔首点头,这萧霁也与她说过,杨皇后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名叫杨灵倩。
“舅母叫我青青就好,青色的青,不知姨母一家哪些人回来?”
杨舅母笑看青梧,“你这小名倒是亲昵。”不过当谈及小姑一家,她的面上的笑意便淡了,“小姑育有一女一儿,女儿应当是十五岁,儿子是十二岁。”
青梧还想再问,杨舅母却转移了话题,“那些等人来了再说,如今可与舅母说说你在行宫如何……”
她细细询问着青梧与萧霁在行宫中的点点滴滴,青梧娓娓道来,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真情。
美丽的女郎讲述时眉眼含笑,语气中竟带着对那段低谷岁月的温柔怀念,仿佛那不是谪居之地,而是一段难得的静好时光。
杨舅母听得惊讶连连,不由握住青梧的手感叹:“好孩子,能在逆境中将日子过得这般有滋有味,你这样的心性难得,霁儿能得你相伴,真是天大的福分。”
她望着眼前这个美丽又坚韧的女郎,心中暗叹:多少人落魄时怨天尤人,而这孩子落入谷底仍能保持这般从容气度,将清贫日子过得生意盎然,实在是难得的好品性。
杨舅母实在是欢喜,忍不住道:“家中可还有小妹,我这三儿也是能相看的年纪了。”那样子若非青梧已成王妃,她就不放手了。
青梧没想到杨舅母会把事忽然扯到这方面,身后一直跟着的杨三表弟也陡然抬头,“娘,我还小呢,我还未考取功名……”
然而这些话都被他娘忽略,杨舅母直勾勾地盯着青梧,只等她回话。
犹豫了一瞬,青梧还是颔首点头,“家中还有一位小妹,年方十三岁,性子活泼直率……”
清棉对她的好,她牢记在心。但她为家中庶女也是不争的事实,青梧害怕旁人介意她的出身,但她也不愿意让这一份好姻缘因自己错过。
虽她也不了解杨三表弟到底为人如何,可在这盲婚哑嫁的年代,眼前这位杨三表弟好歹是的她亲自见过的,家世不俗,样貌俊秀,家中幼子,还有萧霁这层关系,便更多了一层保证。
可还没等她说出清棉庶出身份,杨舅母已道:“十三岁好,正好留几年让铄儿考取功名。”
青梧见杨舅母这般热切,心中既欣喜又忐忑。她轻抿红唇,斟酌着开口道:“舅母厚爱,只是…小妹她……”
杨三表弟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娘,您这也太心急了,儿子还小呢……”
“你闭嘴。”杨舅母头也不回地打断儿子,目光依旧殷切地望着青梧,“青青但说无妨。”
青梧顿了一息,坦然道:“小妹是家中庶女,但性情纯善,最是贴心……”她极力突出清棉优点,以免杨舅母轻视清棉,却不想杨舅母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庶女又如何?从的是你奚家姓,咱们杨家娶媳妇也看的是人品教养。王妃这般品性,又极力夸赞令妹,定然不会差。”
有了这句话,青梧放心了些,但这事也不可就这么定下,一来妹妹还小,二来也没过问她和父亲的意见。
不过没要她说,杨舅母已道:“这事尚且还早,王妃不必忧虑,只叫我知晓还有这么个好人物,我记在心里呢。”
这话是实话但也藏着小心思,儿女亲事这种事,杨舅母自然不会只听青梧一人之言语,定然要自己去打听琢磨一下的,最后如何也说不准。
两人皆默契不再提此事,唯有杨三郎一人牢牢记在了心中……
一行人又往前走几步,就有小丫鬟追上来禀报:“姑奶奶一家来了。”
第197章 杨小姑一家
杨舅母闻言,神色略显复杂,却很快调整好表情,温声道:“青青,咱们去前厅迎一迎吧。”
三人转向前院,远远便见一行人向这边走来。为首的夫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绛紫色罗裙,头戴金簪华胜,好不气派,只是那样貌就要逊色些了,只称得上小家碧玉。
“嫂嫂。”杨灵倩只颔首点头示意便做招呼,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青梧身上,无他,青梧本就貌美,今日又盛装出席,实在夺人眼球。
“这位是?”
杨舅母立刻与她介绍,“这位是霁儿的正妃,如今的昭亲王妃。”
青梧敏锐地察觉到杨灵倩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不过对方很快扬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原来是王妃娘娘。”她转身对身后的一双儿女道:“还不快行礼?”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鹅黄色襦裙,发间珠翠轻晃。她行礼时眼睛却一直盯着青梧看,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与丝丝不愉。
这正是杨灵倩的女儿李玉萱。
她自小便听母亲说她以后要与表哥结亲,四个表哥中,自然是以萧霁为贵,萧霁表哥还是储君时,她因年纪差了些,家世也差了些,注定不能为太子妃,可她想着侧妃之位应当有她的一席,谁想仅仅几个月过去,一切都变了。
萧霁表哥从储君变成了亲王,亲王妃也有了人选,母亲愿意让她做太子侧妃,以后做贵妃,但不可能愿意让她做一个跛脚亲王的侧妃。
可李玉萱见过萧霁,早就对这位长相俊美,身份高贵的表哥有了好感,如今自己与他有缘无份,她不由自主地将之怪罪在眼前的王妃身上,若没有这位王妃,她恐怕还能成为表哥的正妃。
如今见到这位抢了位置的王妃,自然心中不忿。
“玉萱见过王妃。”她声音清脆,行礼时动作迅速,还未等青梧叫起,她便自行起身了。
她身边那十二三岁的小郎君则大喇喇地拱了拱手:“李玉璋见过王妃。”动作有些敷衍,如同他姐姐一样,行礼过后,眼睛迅速挪到他处,显然是被娇惯坏了的小少爷做派。
对于这姐弟俩,或者说母子三人的做派,青梧似乎知道大舅母为何不愿意多说了,不过她也不会因此责备他们,她只淡淡点头,微微笑了笑。
杨舅母可是知晓青梧先前什么样,也知道她看出什么了,一边觉得小姑子一家一言难尽,一边又连忙打圆场:“玉萱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玉璋也长高了不少。”
她轻轻握住青梧的手,“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外头不是说话的地儿。”
“嫂嫂说得是。”
杨灵倩也看出青梧的冷淡,她自然知晓为何,只是事已至此,她作为杨家嫡女,她的女儿怎么亲姐姐的儿子做侧室?所以玉萱只能换一个成婚对象了。
她一边往女儿的身边走,一边将目光落在杨舅母身后的那个少年郎身上。
杨灵倩挽住女儿的手,暗中用力捏了捏,示意她收敛些,看着杨三郎笑道:“景铄这孩子,小姑来了,怎么还躲在后面?”
杨景铄比玉萱要大上几个月,两人相配也是正好。
听到这句话,杨舅母脸上的微笑凝滞了一瞬,虽然早就料到有这么一遭,但亲眼见到还是有些压不住脾气呢……
“景铄这孩子腼腆怕生,来,叫你小姑一声,你便带着你表弟去寻你祖父他们吧。”
听这话,青梧挑了挑眉,三表弟“腼腆怕生”?就见杨景铄规规矩矩地向前一步,拱手行礼:“小姑安好。”也算举止有度,就是那声音压得低了许多,仿佛真的腼腆内敛一般。
“表弟,我们走。”
李玉萱的目光自然也落到了这位表哥的身上,一年未见,这位表哥也骤然抽条长高,倒是比以前更俊了。
虽然还是更喜欢萧表哥,但她已被母亲嘱咐过此番目标是谁,便上前一步道:“表哥怎能厚此薄彼?萱儿也想去。”
杨景铄立刻后退半步,他本对这位表妹无感,更别说方才王妃与娘亲已经为他物色好了亲事,他可不能拈花惹草。
“表妹,你已及笄,不方便。”说完便转向李玉璋,“表弟咱们走。”
李玉璋早就待不住了,见状屁颠屁颠地跟着杨三郎走了,留下他双眼睁大的姐姐。
这个蠢弟弟!
青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不显,只是微微一笑:“既然表弟们去了,舅母,姨母、表妹咱们走吧。”
她自然而然地走在前方,步履从容,周身松弛,已然无形中散发出一股贵气,这份贵气并非培养而成,而是因地位改变自然而生。
李玉萱一边觉得这位王妃表嫂气质迥异,一边又撇了撇嘴,觉得这京中贵女的规矩仪态也并非传言中的那么好,这也不是什么莲步轻移么?
即便夫婿人选已经换了,李玉萱还是忍不住将自己与前方的女郎对比,最后只能暗叹自己生不逢时,若是自己再大上两岁,恐怕这份机遇就是她的了。
殊不知走在她前方的杨夫人回首看了她一眼,眼中难言清晰可见,她早就知道这小姑子的心思了,她本也不是在乎门第的人,可这小姑子以及她的儿女的性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刻在骨子里的偏执?自尊又自卑?
这话还要从十六年前说起,杨家一向低调处世,忽得陛下暗示,继后人选将出自杨家,杨公有二女,长女杨灵慧年方十七,次女杨灵倩年方十五,二者岁数相差不过两岁。
当时杨公乃至于杨大舅无人愿意将家中女郎嫁给皇帝,可毕竟敌不过皇权,杨灵慧最终主动请缨,她是家中长女,即便不愿也要担其这份责任,毕竟她不去,也要妹妹去,谁也不晓得杨灵倩内心是隐隐愿意的。
杨家人低调,杨灵倩却不喜欢,明明她生自杨家,该是京中最高贵的女郎,可因着家训,她在外都只能低调行事,便是参加宴会都不得招摇。
可杨家一向以中庸,内敛为家训,好似生在杨家就应该不慕名利,淡泊一生。在这种环境下,杨灵倩不敢说,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被迎为皇后。
帝后大婚的那一日,她亲眼见证了那盛大的婚礼,过后她便再难忘怀,甚至因此病倒,一月之间瘦了数斤。
病榻之上,杨灵倩辗转反侧,脑海中尽是姐姐凤冠霞帔的华贵模样。她攥紧锦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后悔了,又忍不住埋怨姐姐,甚至生出阴暗想法。
姐姐装什么不慕名利,为家族挺身而出?谁会不愿意当万人之上的皇后?
明明自己也是杨家的女儿,为何不问一问她的想法?
父亲母亲一向就偏心姐姐……
这想法在杨公为她定下江南李氏时更是达到了巅峰,江南李家,也算江南名流,家中有着大儒,可无人在朝中居于要职,她的夫婿也并非长子,这算什么?因为姐姐就要委屈她?
这是杨公深思熟虑的决定,家中长女为皇后,那为了保全家族宁静,其余子嗣的婚配便要更加低调。
杨灵倩便更觉得是家人偏心,断送了她的大好前程,完全忽略了她的长兄,也就是杨叙川迎娶的也是寻常门第的女郎。
如今十六年过去,这份扭曲的执念不仅未曾消散,反而在岁月的酝酿之中更加浓厚,凭什么他们依旧显赫,只有自己一家泯然众人?杨家人都欠她的!
看透这一切的杨夫人如何愿意让杨灵倩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
第198章 从今以后,誓言收回
女眷这边入正厅稍作歇息,闲话家常,男人那边却是各个正襟危坐,面容严肃。
“所以你这腿是好了?”
萧霁点了点头,“那位神医姥姥替我诊治,又给了药膏,只要好好养着,是能痊愈的,如今我只要行走的不多,基本上不会感觉腿痛。”
姚崇春老泪纵横,一把抓住萧霁的手臂:“那就好,那就好……真是老天有眼,那位神医你可感谢了?”
萧霁点头,不过并未与泄露青梧以及姥姥的身份,这些东西还没到能公布的时候。
不过他们现在也没空探究这“神医”是谁,注意力全部被萧霁隐藏腿伤恢复情况一事吸引。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萧霁为何要装作恢复不佳的样子?那还不都是为了降低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威胁程度。
有人这么做是为了自保,有人却是蛰伏起来,暗中蓄力,蓄力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雪奴,你这么做是为了重回那个位置?”
姚崇春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当了十几年储君的人又怎么会甘于亲王之位,而且这亲王之位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终点,若是旁的王爷登基,谁容得下他这个先帝嫡子?
就在这时,杨公突然重重咳嗽了几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你们做什么?”
“这等大事,你们师生俩就这么轻易说出口?我们还在呢。”
若是从前,萧霁自然不会在外祖父和舅舅面前谈及储位争夺之事,母后一直说外祖父胆小唯诺,杨家也无意参与储君之争,可就今日之事来看,这外祖父很显然和母亲说的并不相同,如果截囚也算胆子小的话。
“外祖父您和舅舅都是我血亲,你们绝不会害我。”萧霁微微一笑,语气笃定,那样子让杨公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显然他这么多年在位营造的胆小怕事的形象已经在外孙面前破灭了,但他还是试图抢救一番,毕竟他是真不想参与那些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