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等他说话,他的儿子已经抢先保证道:“雪奴放心,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三人之耳,绝不会有旁人知道,你说的是,我是你的舅舅,若你的大计有用的上舅舅的,舅舅……”
话还没说完便被杨公轻声呵斥,“你说什么呢?忘记你爹的誓言了么?”
可这一次却被杨叙川扒开,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爹,你其实知道,雪奴是灵慧的儿子,你的外孙,我的外甥,我们杨家逃不过的。”
杨公缓缓垂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叙川,你……”他何尝不知呢?只是,他真的不想再见到亲族逝去了,不想再见血了……
“父亲!”杨叙川眼眶发红,声音哽咽,今日雪奴也在,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三个月前,我们眼睁睁看着霁儿在紫宸宫前跪了整整一日。那时我就想,若妹妹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儿子这般受苦,而娘家却袖手旁观……”他猛地捶了下自己的胸口,“我这个做舅舅的,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她?”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竹叶沙沙作响。萧霁轻声道:“舅舅,不必如此,您和外祖父就……”
“你闭嘴,先不要说话。”杨叙川打断他,继续看向自己的父亲,“爹,您常说杨家要明哲保身。可霁儿身上流着一半杨家的血!若他败了,我们真能独善其身吗?”
杨叙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声音却压得更低:“父亲以为,那些个王爷还会念着高祖母的情分?”
他冷笑一声,指节在石桌上叩出沉闷的声响,“皇家里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还少吗?高祖母那点血脉情分,早不知被扔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杨公的头垂的越来越低,眼中似有泪色。杨叙川见状,跪倒在地,“父亲!儿子今日就求您这一回——”他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帮帮雪奴吧!就当是补偿灵慧……还有娘,娘当年最喜欢雪奴了。”
国公夫人是在萧霁四五岁的时候去世的,那会的国公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外孙,疼爱的不行,临终时还记挂着这个外孙要见,可宫规森严,等皇后太子从宫中赶来,国公夫人已经走了。
最后一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扎进杨公心口。老人的背影倏然在暮色中佝偻萧索起来,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住了茶杯,微微发颤。
几息后,杨公抬眼望向外孙,那张与亡女,亡妻都有些相似的面容,让他心头一阵绞痛。
这些年来,他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
长女灵慧入宫为后,最终盛龄香消玉殒,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次女灵倩怨他将其低嫁,一生平庸无华,子女沦为常人;长子叙川才华横溢,却因家训只能做个闲散文官。
长孙、次孙,个个弱冠便进士及第,且位居前列,却都因这“明哲保身”家训,不得在京城施展抱负,各个在外为官,远离家乡。眼瞧着,幼孙也将走上这一条路……
一家三代,各个如此,真的是对的吗?
不争,避其锋芒,真的能让旁人收敛吗?
杨公忽然想起灵慧自请入宫为后那一日,那时他若能强硬一些,否决了这个提议,并拒绝了萧元成的暗示,是否结局就会不同?
女儿即便嫁与寻常子弟,也应当能保全性命吧?
老人一直颤抖的手抖动的幅度忽然大了些,那杯子被晃倒,泼出的茶水顺着石桌洇湿了衣袖。
他垂首望着那摊水渍,仿佛看到了这些年来杨家子弟被压抑的才华与抱负,正如这茶水般,无声地浸透,又无声地消散。
除了杨家人,没人会记得,没人会在乎。
自己坚守的信念,早已成了束缚子孙的枷锁。
他们是还好好的活着,但这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只要萧霁败落,杨家就会在下一任帝王手中清算,届时杨家子孙不止是前途受限了,而是完全没有前途,杨家也会从一等世家跌落为寒门……或许还不止。
这份悔意,其实早已在心中生根发芽,只是今日,才终于破土而出。
杨公沉默良久,而后看向姚崇春:“姚老,你怎么看?”
对上杨公的目光,姚崇春苍老的眸子忽然动了动,他慢慢站起身来,“杨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不该再求你任何事,但……”他看向萧霁,嘴唇颤抖。
只见这位大儒竟也直直地朝着杨公跪了下来,布满皱纹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杨公!老朽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但今日舔着这张老脸,求你帮帮霁儿!”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噙着泪水:“老朽如今已是不能见天日的人,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但杨公你不同……”说着又要再拜。
被惊住的杨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要扶他起来,萧霁也连忙拉住了老师。
“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而后又受到了老师的呵斥,“你一边去!”可萧霁如何能看着自己的舅舅老师都为自己跪下?他干脆撩起衣袍也跪了下来。
姚崇春顾不得萧霁,只牢牢抓住杨公的衣摆,“老朽知道自己没这个脸……”
“够了!”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杨公大喝一声。
杨公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惊飞了竹林中的鸟儿。他颤抖着伸出手,却不知该先扶起哪一个。
“你们……”老人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还是老夫生辰呢,是要折老夫的寿吗?”
姚崇春却执意道:“杨公是我的救命恩人,受得我这跪。”至于另外两人更不用说。
“你们……”杨公咬牙,却又在下一刻红了眼眶。
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杨公的目光缓缓扫过跪着的三人——儿子,外孙,朋友。这些年来坚守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罢了……”老人长叹一声,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泛黄的绢帕,那是女儿初学绣帕时的第一件完整作品,所以他收藏至今。
杨公摩挲着手帕,浑浊的泪水滴落其上:“灵慧啊……为父…对不住你……”
萧霁见状,眼眶也红的不成样子,他膝行上前想要安慰,却被杨公抬手制止。
他再抬头时,那双总是温和懦弱示人的老眼竟透出锐利的光芒:
老人突然抄起桌上的青瓷茶碗,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老人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对着苍天道:
“神佛在上!杨肃今日在此——”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我二十年前在灵堂所言,今日尽数收回!若有惩罚,便由我受。”
院中竹林沙沙作响似是天意回应。杨公颤抖着直起身,从怀中取出那方珍藏多年的绢帕,他颤抖着手指,将绢帕一角凑近一旁烧茶水的火炉。
“外祖父!”
“爹!”
在众人惊呼声中,绢帕的一角已被火舌吞噬。杨公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浑浊的老眼中映出决绝的光芒:“从今往后,杨家会竭力帮助雪奴,同生共死!”
燃烧的绢帕缓缓飘落,化作点点飞灰。恰在此时,一阵夏风穿庭而过,卷起那些灰烬,如同无数黑蝶翩跹起舞,在众人头顶盘旋数圈后,慢慢消散于天际,恍若将这份誓言带往九霄云外,告慰那些应当知晓的灵魂。
第199章 谋大计,意外听见
萧霁看着眼前这一幕,喉头滚动,眼眶发热。他不是圣人,能在外祖父这样过后还拒绝他的帮助,他只能深深叩首,“外孙萧霁拜谢外祖父相助。”
这辈子能叫他下跪的没几个人,叫他心甘情愿下跪的更是不多,眼前的外祖父便是一位,这一跪,一拜,却依旧不能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杨家虽然低调处事,朝中也无要员,可京中谁会小觑杨家?百年世家,出过女帝的世家,那底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无论是财富还是人脉。
看着身为皇子亲王的外孙给自己叩头,杨公心里还是舒服了些,至少这个孩子是知道感恩的,不过他也只能受这一拜。
杨公扶起了萧霁,神色肃穆:“雪奴,外祖父今日受你一跪,但也只能受你这一跪,你以后不能再跪外祖父。”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萧霁也郑重点头,就又听外祖父继续道:“今日为你破当初誓言,杨家会竭力帮助你,希望你登得高位后,能秉公持正,不求杨家人皆封侯拜相,只求人尽其才……不要埋没了你表兄弟们。”
他不仅是萧霁的外祖父也是旁人的祖父,他没那么无私,终究还是有所求,只是这所求在萧霁看来太微小了,即便杨家袖手旁观,他也会这么做的。
不过萧霁并没有提前打包票,只郑重颔首:“我谨记在心。”
杨叙川怔忡半晌,方才如梦初醒。他望着父亲挺直的背影,恍惚间竟不敢相信,这些年来他苦劝无果的事,今日竟然成了,这么突然。
“父亲……您不是素来胆小……”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只化作一声难以置信的轻叹。
杨公闻言,眼风如刀扫来,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掐住儿子手背,力道之狠让杨叙川倒吸一口凉气。这钻心的疼痛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眼前这一幕绝非梦境。
“哼!”杨公松开手,忽地仰天大笑。那笑声浑厚苍劲,震得檐下鸟儿惊飞。几十年郁结于胸的块垒,此刻尽数化作这酣畅淋漓的笑声。
“痛快!痛快啊!”他抚掌而叹,眼角却隐隐闪着泪光,“下定决心反了那皇帝后,老夫竟然觉得心情都舒畅了……”
听到这句话,萧霁眼眸眨了眨,若有所思,他的外祖父好似也挺讨厌他的父皇,他这是……
顿了一息,萧霁轻声道:“外祖父,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于……我的娘……”
杨公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他眼眸沉沉地看着外孙,平静地说:“你娘她走得太快了……”
院中的风忽然停了,连竹叶都静止不动。姚崇春和杨叙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叙川忍不住急问道,这话父亲从未和他说过。
然而杨公并未回答他,而是凝视着外孙,“你猜到了不是么?”自从两个侍女姑姑被萧霁接到王府后,他就知道这个秘密恐怕守不住了。
萧霁的指头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却异常平静:“是父皇……”
杨公静静地看着萧霁,他本想着瞒一辈子,现在却不想再瞒着了。
“对,是他。”
萧霁的手颤抖起来,即便早有猜测,即便早就笃定,可当另一个人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时,悬于头顶的宝剑终于下落了最后半寸,刺入了血肉。
两人看似都比较冷静,唯有杨叙川疯了,“你们在说什么?皇帝……妹妹,皇帝怎么了妹妹。”他急问道。
杨公也不再瞒着这位看似是文人实则是莽夫的儿子了,“你妹妹的死,是因为皇帝,皇帝给她喂的药有问题,所以她才会病逝。”
话音落下,杨叙川果然暴起,他双目赤红如困兽:“爹为何不早说?!若早知此事,我便是拼了这条命——”
“住口!”杨公厉声喝断,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方历经风雨的老桌竟被这一掌震得微微颤动。“你以为老夫不想报仇?”
老人声音嘶哑,指着萧霁道:“可这孩子怎么办?他那时才十五岁,还是太子!”
杨叙川果然因这句话噎住,脸涨的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确实,若是他冲动做些什么,只会让雪奴两面为难。
他就这么一边看着萧霁一边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猛虎。
眼前这人现在不仅仅是妹妹的儿子,还是害死妹妹凶手的孩子,可又让杨叙川怎么舍得怪罪这个孩子呢?他的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雪奴的痛不比他少。
见舅舅如此痛苦,萧霁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舅舅,”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笔债,我会亲手讨回来。”
杨叙川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外甥,过了好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他推开萧霁,颓然坐回石凳上。他粗糙的大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他终于想通,为何妹妹去世之后,爹会当众摔碎御赐之物,为何自那以后,爹再不上朝。
姚崇春此时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颤声道:“这……这……”
他心疼地看向自己的学生:“雪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萧霁缓缓抬首,眼中有着热泪却并无暴怒之色,他冷静地点了点头,“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有人给我肯定的回答。”
杨公闻言,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心疼愧疚之色,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而杨叙川仍在哭泣,粗喘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尚在惊愕伤痛之际,萧霁已飞快压下内心的伤痛,他抬眸扫视院内三人,眼里的红血丝以及那锐利锋芒让在人心头一震。
“既已有了决断,便当尽快共谋大计,早日为娘报仇。”
杨府的后花园中,杨景铄正带着小表弟来寻祖父一行人,他们挨个院子都进去瞧了瞧,走得李玉璋直叫唤。
“好累啊,表哥,我不想再走了。”
“再坚持一会儿可好?前面就剩最后一个院子了。”杨景铄指了指不远处掩映在竹林间的小院,“说不定祖父他们就在那里下棋呢。”
李玉璋撅着嘴,双脚粘在原地:“要走你自己走,我就在这儿等着!”说罢还故意踢了踢腿,把脚下的石子踢得老远。
杨景铄无奈地摇头,这个表弟真是娇惯的没边。“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他整了整衣冠,独自向那竹林深处的小院走去。
可李玉璋又想起他娘嘱咐的话,要讨好外公舅舅还有表哥,又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杨景铄原本也没在意,直到走近院门,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他的心头一跳,立马回头,就见表弟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的身后,他立刻向里面唤道:“祖父,爹!”
院内的声音倏然停下,归于寂静,不过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杨叙川沉着脸走了出来:“景铄?你怎么在这儿?”
杨景铄还没回答,李玉璋已经从杨叙川身侧的空隙往里张望:“舅舅,外祖父在里面吗?”
他好奇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突然停在姚崇春身上,“咦?这个老头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院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姚崇春下意识往旁边退了半步。
见状杨公和萧霁立刻走出来,把门关上,哄道:“这是外祖父的朋友,璋儿饿了吧?走,外祖父带你去吃饭。”
李玉璋立刻被吃饭吸引,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众人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这孩子悄悄记在了心里。
第200章 看看身边我的王妃
杨家因家训行低调之事,故而仆从也远比同等世家少许多,只家中几个主子的院子里配齐了,其余地方只有一个两个照应着,因这后院没什么女眷,更是只有两个忠心世仆管理花草洒扫,这样一来节省开支,二来也方便姚崇春隐居。
杨公方才领着人来后院时已经嘱咐仆人不要过来,却忘记了自己的孙子,当然更忘记了这个外孙。
当然最主要的是,谁也没预料到会突然发展到这一步,毕竟一开始,他只是想让外孙见一见他的老师,安一安心而已。谁想到后头直接开始谋划了?
他低头看了看刚到自己腋窝的外孙李玉璋,有心问几句却又觉得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后只得作罢,等到了正厅,他才找了机会问自己的孙子杨景铄。
“你方才在门前可听到了什么?”
杨景铄眼神微变,点了点头,“祖父你们声音压得低,我只听到了几个字,表弟还小,他肯定不记得什么。”
有这句话,杨公内心也稍稍安了下来,也是,玉璋不过是小孩子,便是听到几个字,恐怕也没兴趣到外面乱说,过不多久就忘记了。
因是家宴,男女虽然分席但仍旧在一处,席间杨公对此为李玉璋夹菜,并与他说话,本意是想叫其忘掉方才那些事,却叫杨灵倩误会了。
看父亲那么喜爱自己儿子的模样,杨灵倩十分自得,她的儿子竟比那小亲王还要得父亲的喜爱,余光一瞥,就见自己女儿直勾勾地看着那小亲王。
杨灵倩立刻在桌下撞了一下自己的女儿,然后笑道:“你杨表哥是比前两年要长的高俊些,但你也不能一直盯着瞧啊。”
这句话提醒了李玉萱,她如梦初醒般地收回自己的眼眸,而后佯作羞涩地低下了头,心里却还想着放下亲王表哥端酒饮下那潇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