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婆家要转两趟车,先从市里坐三小时去县城,再从县城车站坐巴士两小时到村里。
长时间的路途,从城市随处可见的高耸楼房到沿路的青山田地,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村里这些年也修了很多漂亮的私人住宅,有些房屋就算没人经常住,也会翻修,这样看着更气派。
外婆家早几年也翻修了,改成了二层楼的复式住宅。来客人了都睡二楼的几间客房,两个老人的卧室在一楼,避免平时爬上爬下。
房子虽然少了古朴的年代感,但让老人住着方便许多。
主屋旁边还有一个大砖房单间与牛棚没有拆掉,只是保持了原样加固。
砖房里面砌了一个大灶台,中心地面有四方形凹陷的火坑,这个坑用来烧火,架锅子炒点菜也行,火坑上方房梁做木架挂着肉能熏腊肉,有时候人多可以在这屋子里做饭吃。
早些年外公还种田,养过一头大水牛,后来我去外面读大学了,那头牛也寿终正寝,外公把牛葬在了镜子山里面。
镜子山是两座连在一块的大山,左右山形对称好像照镜子,就叫了这个名。
怀念着以前的牛,这个牛棚就一直没拆,甚至在翻修的时候还加固了,老人也是留个念想。
自从高中以后,我来黄连村就只是过节时期,再没像小时候那样长住。对村里的人其实都不太熟悉了,尤其近几年出生的小辈,几乎不认识。
我一大早就赶车,转车时才十点,顾不上吃饭,我直接拉着行李箱就上了县城去黄连村的大巴。
又是一路颠簸,还好这些年村里的公路修得格外好,道路平坦。想到小时候,那是相当颠簸,我还和外婆坐过拖拉机去赶集。
拉开窗户的帘子,我看着外面的一片绿意。车内的空调并不安静,还有人打呼的声音。
一路过来,下车的人不少,车里客人就剩几个了。
我有种包车了的错觉,小时候觉得坐车又闷又无聊,可现在却觉得有一种无人打扰的宁静,注视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心里感到舒适。
“空调吹久了不舒服,咱们开窗吹吹自然风,行不?”
司机在前面问了一声,我是没所谓的,其余几人也不在乎。看我们没吱声,司机关了空调,让大家手动开开窗户。
我将玻璃窗拨开,热浪夹杂着山里的气息就撞上我的脸,没多久,车里的空调气味散开。
自然风果然比空调舒服。
大巴开到乡下是可以随停的,我在距离外婆家一公里多的马路边下的车,这已经是最近的地点。
背着双肩包,我从大巴下来,现在正好吃午饭的时间。
坐了五个多小时的车,屁股都麻了,我跺跺脚,整理了一下遮阳帽,等缓和了后,拉着行李箱往家里走去。
“你是……心晴?是不是啊?”
埋头走到一半,有个屋子大门敞着,在遮阳棚下切西瓜的婶婶看到我,打了招呼。
我对婶婶有点记忆,但不多,应该是吴婶婶吧,微胖,比我妈年纪还小几岁。想到了称呼,我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礼貌笑容。
“婶婶好。”
三十岁的我,好像没有成年人该有的游刃有余,打招呼的样子和义务教育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有时候进行这种半生不熟的社交,我就被打回原形,真会觉得自己白活这么多岁。而这种小孩一样任性地自我厌恶感,时不时就会闪现在我脑中。
“来看外公外婆啦,上次见你都是去年吧,都没怎么说话,那次吃喜酒太忙啦,你生小孩了没啊?”
婶婶走了过来,我感觉到了危机,想跑但又觉得不太礼貌。这一瞬间我的脑子空白了一下,硬着头皮接招。
我宁愿加班,也不想这样。
“没生。”本着多说多错的想法,我像便秘一样挤出两个字。
“确实,看着还像个学生,但你大学毕业都有几年了吧。”
“嗯。”
“那你结婚了?”
“没。”
婶婶的眉头惊讶地扬起来,“我家娃比你小个几岁,去年结婚,你妈都带你过来吃喜酒了。”
“呃、嗯。”
“那找对象了吧!”
“……”我迟疑了片刻,默默摇头了。
“……”婶婶也有一瞬的静默。
我俩仿佛在演默片,她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尴尬。
前几天才被对象甩了。我最近也正琢磨着要怎么和爸妈交代,我可是一直没提。
“你多大了?二十七八?”
明明是正常的数字,可我干涩地说出来,仿佛自己也觉得没脸,“三十。”
说完以后我又恼了,干嘛这样老实交代呢,随便点头不就好了。
“哎呀,那得赶紧结婚啦,这岁数女孩子都不好生了,到时候身材恢复也慢。”
“……”
感觉自己要汗流浃背了,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被婶婶问的。
“婶婶,我先去找外婆了。”
“哦哦,去吧,来来,这个西瓜你也带过去。”
我还想推辞,但在婶婶的热情下,还是把快十斤重的瓜放在了行李箱上一起拖着走。
在城里买这么一个瓜,可得要几十块吧。
这个西瓜抚平了我刚才被婶婶魔鬼盘问的恐惧心理,我慢悠悠地负重前行,终于到了外婆家。
“外婆!外公!”
我站在平整的水泥地院子里喊着,一楼的大门开着,能看到客厅里的情形。
听到我的喊声,沙发上吹电扇的两个老人都动弹了,抬头往外一瞧。
我拉着东西过去,外婆惊讶道:“我还以为是下午才到哦,吃饭了没?”
“没有,上午过来凉快点,下午更热。”
身体硬朗的外公把大西瓜搬走,我一边说这是下面住的吴婶婶送的,一边打开行李箱给二老拿新衣服和绵软的蛋糕。
外婆指着二楼,“你的房间给你收拾好了,昨天快递送来好多箱子,那个师傅都给你搬去房里了。”
不送货上楼我肯定不会选,毕竟不能让外公去搬运,年纪大了怕摔着。
“好,我上去收拾下。”
“我给你搞点午饭吃。”
“你和外公中午吃的什么?”
“绿豆稀饭、榨菜、醋黄瓜、炒豆芽、青菜豆腐汤,还有小炒肉。”
听得我都饿了,早上就吃了豆浆油条。我赶紧将行李和背包放去楼上,等我洗把脸,洗洗手后,外婆就在厨房里搞好了。
我端着一个脸盘子大的碗,里面的菜都满了。家里有空调,但是老人家不开,一直用的是电风扇。
我无所谓空调还是电扇,有风就行,比起怕热我更怕冷。
沙发上都铺了凉席,穿着老头背心的外公坐到我旁边,还像逗小孩一样说:“你刚才来时,没注意到什么?”
扒拉着饭,我脑袋从碗里抬起来,“啊?什么?难道是你又变帅了。”
外公:“哈哈哈,外公的帅有目共睹,但不是这个。”
于是我看向外婆,试图场外求助,结果外婆也卖关子,“真没注意到?”
“我要注意什么?”一头雾水的我。
“你去院子看看。”
我还真压不住这好奇心,捧着碗就走出客厅大门去看,环视一圈我发现了重点。
主屋旁边是砖房单间,门窗开着通风,可这不是重点。
砖房旁边的牛棚里面居然有一头长角的白牛,棚子敞亮透风,草料和水也干净。
慢悠悠嚼着青草的白牛似乎斜了我一眼,然后就不在乎地继续趴着吃草,看着格外悠哉。
我感到很稀奇,捧着碗走近了,水牛是有白色的,但非常稀少,更别说白得如此纯粹,好似披了一层新雪。
牛的黑牛角很健硕,向脑后弯曲的弧度似弯月,一双水灵灵的黑色大眼睛格外湿润,就连白色的眼睫毛也像贴了假的那般。
“它好好看啊。”我不由得发出感叹。
十分满意的外公背着手走了过来,他伸手拍拍牛角,“漂亮吧。”
“这么健康好看,很贵吧。”
“山里捡的。”
“……啊?”
我还以为外公又想种地,或者没事干养养牛当宠物,没想到是因为在山里遛弯捡到的,所以就把牛带回来了。
我端着碗离牛棚远了一点,问道:“这野生的水牛,会不会有病啊?发瘟什么的变成瘟牛。”
这句话说出来,白牛嚼草的嘴巴停了一下,转头看我一眼。我莫名有种牛在瞪我的诡异感。
“找兽医检查过了,有皮肉伤,没病。它身体好,好得快。”
我能想到的风险,外公当然也能预料,让我放宽心。
“是吗?哪里伤到了?”
我看它趴着吃草的样子像个地主,可不像牛马,更不像受伤了。
外公指着牛的四肢,上面的确有伤口,还缠着医用绷带。因为都是白色,只渗透了一点点血迹、药水的颜色,我刚才没注意到。
“哦!所以你们说有好东西给我看,是指这头牛?”
“这是村里最好看的牛。”
“比以前养的斗斗还好看吗。”
提到斗斗,外公还有些感怀,于公来讲是新牛更好看,但要打感情牌,外公还是更喜欢已故的斗斗。
“所以要一直养着它吗?取名了没?”惊讶过后,我一边扒饭一边问。
外公拿起一把草喂过去,“没取名,这牛上月底捡到的,跟我们有缘,就养着吧。”
我建议道:“要是一直养着,干脆取个名字?像斗斗那样。”
外公觉得有点道理,于是我俩走回屋子,打算和外婆一起商量。
第3章 03 被顶 勇敢一次换来三天的自闭……
外公写得一手好字,多亏了小时候他压着我练字,不然我也无法将写字漂亮这一项当作求职优点去写。
曾经是担心过电脑、打印取代手写,可这么多年过去,能写一手好字依旧不过时。
只是工作以后,我很少静下心来临摹字帖了,上完班就把自己丢在沙发上刷视频,麻痹自己的脑子。
外公将大家想出来的名字都写在本子上,三个人硬是凑出了二十多个名字。
我分类总结一下,以颜色为主,类似于白雪、大白、小白。以食物为主,白糖、馒头、米糕、汤圆、饺子、包子、豆腐。以好兆头为主,来福、招财、安康、多金、有福、恭喜、金元宝、暴富、上岸、涨工资、鸿运当头……
以好兆头为主的名字似乎混入了我的个人愿望,还有一组是叠词组。
毕竟初代牛牛就叫斗斗,所以这一组也凑了好几个名字。白白、发发、大大、角角、胖胖、康康、哞哞、懒懒。
懒懒是外婆贡献的名字,她觉得对方很懒,幸好家里现在不耕地了,这牛只能当大爷伺候。
由于我今天刚到,才和这白牛相处不到一小时,不清楚它的秉性,但看它趴着嚼草的闲散样子,真的比我这个牛马要显得养尊处优。
外婆心意已决:“叫懒懒。”
外公摇头,“越喊越懒怎么办,要对它有信心。”
外婆呵呵一笑,不搭理外公,反而看向坐在中间的我,“心晴,你说叫什么?”
“我还没想好。”如果我说叫暴富,会不会被吐槽。
外公不想让新牛牛和已故的斗斗有相似的名字,他否定了叠字组,看向另外几组,“叫来福。”
外婆:“那谁家的狗不就叫这个名字。蔡老二家那条老狗?”
被提醒了一句,外公也不想让牛和狗重名,又换了一个,“安康,就叫这个。心晴你想好了没?”
我尴尬地左右看了看,发现二老都望着我,似乎想看我站队,“呵呵,我选的和你俩都不一样,我想叫它暴富。”
外公外婆拉队友失败。
这个暴富代表了我非常朴素的愿望,但外公外婆也不想放弃自己选的名字,我们三个根本无法统一。
最后外公决定,一会儿我们都去牛棚那里喊它,看它对哪个名字有反应,就叫哪个。
站在牛棚前,这头牛都没有变过姿势,还在懒洋洋地嚼草,也可能是反刍了,所以嘴巴磨个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牛在打量我,说不上的感觉。
“我觉得它在观察我。”站在外公旁边,我不由地压低了声音。
毕竟是野牛,也不是那种刚出生的小牛犊,不知道有没有和外公外婆培养出感情,反正我对它来讲是陌生人。
“它可聪明了,你俩多相处,关系熟了就好,以后还能带它去吃草。”
真的么,我怎么有点不敢信,微妙地从牛的身上感觉到了不善。
我想提醒外公小心,可他明显是把白牛当自家成员的,走过去隔着围栏,他又摸摸牛角。
“给你取个名字,你听听看哪个好听。”
白牛的尾巴甩了半圈,浓密的眼睫毛遮着大黑眼珠,以一种不屑的模样保持了沉默,它连叫都懒得叫。
外婆看到它身上有小蚊虫,上去用巴掌挥开,嘴里念着:“就叫懒懒!你这个懒牛。”
白牛毫无波动,嘴里嚼嚼嚼。
“你看,它都不理你,这名字不好。”外公嘿嘿一笑,又拿出自己准备的名字,喊道:“安康,你叫安康。”
被唤作寓意更好的名字,白牛也是无动于衷,甚至还瞥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又准备了什么狗屁名字。
“安康比懒懒好多了,这也不喜欢。”外公琢磨着,又摸摸牛角。
“还是叫暴富吧,多好的寓意。”我趁机补上了这句话。
白牛动了,它低头把面前堆着的草料叼嘴里,然后继续耷拉着眼皮。
看样子也不是很喜欢暴富这个名,外公觉得我这个太俗气了,一股暴发户的样子。
他老人家拿着本子,对着上面的名念了一串,白牛一个都不应。
外婆不耐烦,干脆说道:“各叫各的,爱喊哪个喊哪个。”
我觉得这个好,反正叫哪个它都不应,就当默认。
取名结束,回屋乘凉吃西瓜,外婆拿了一双新的水晶拖鞋给我,“你在家就穿这个,舒服些。”
这水晶拖鞋和我小时候穿的没什么大变化,村里的服装市场仿佛被外界抛弃了一样,一直没怎么变过。
乡下还是比城市凉快一点,下午三四点,日头就没那么毒辣了。
外婆去准备晚饭,我在楼上的房间安置我的个人物品,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被辞退后也没什么人联络,分手了的陈海誉倒是发了信息问资料给我寄哪里。
我把黄连村快递站的地址发过去,郑重地道谢,说快递安排到付就行了,不好让他破费。
那边没有回信息,毕竟今天还是工作日。
“心晴,要不要来看牛牛。”
楼下的外公喊我,将手机放在床头充电,我探出窗外,“不是看过了吗。”
“给它换药,来不来啊。”
夏天天热,纱布裹了有两天,也得重新更换了。因为伤势恢复得好,请一趟兽医也麻烦,外公决定自己干。
虽说我三十,但和七十多的老人家来比,妥妥的青壮年。我洗干净手,自告奋勇来帮忙。
牛棚的前门打开,这并不是密封的棚子,到了冬天会用板子、保温帘挡着,其他季节就很敞亮通风。
我怕弄脏衣服,就穿了外婆要扔的旧衣。
看我穿着外婆的花衣服走进棚子里,白牛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惊异地瞧着,“外公,它是不是看不起我。”
“就是看你眼生,没事的,外公在这。”
野牛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但对外公还挺听话,可能是知道他老人家不会害它吧。
把医药箱打开,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问:“它是公的母的?”
外公:“公牛,年轻牛。”
我:“不凶吧。”
外公:“不怕不怕,我在这呢。”
为了换药,需要白牛站起来,外公在调配药水,对我说道:“让安康站起来。”
我看着事不关己嚼嚼嚼的牛,我小时候对斗斗就没这么谨慎,也有可能是斗斗脾气好,我也年少不懂事,所以胆大。
越活越胆小了。
“暴富,站起来。”我这么干巴巴地喊了一句。
白牛的耳朵动了动,只是我这话并没有入它耳,思来想去,我也不太敢随便碰它,便看向外公。
“我使唤不动。”
“给它屁股一巴掌。”
“……”
我露出一个迷惑表情,万一我被尥蹶子了咋办。白牛像是听懂了,甩着尾巴自己站了起来,将四条伤腿都展现。
牛这一站起来,就比趴着威武多了,看着很健硕,因为通体雪白,倒有了几分圣洁感。
我蹲身给外公帮忙配药,这药不难,因为兽医已经很仔细地讲过,外公也是养了快三十年牛。
“心晴,你把它腿上的纱布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