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不像关心,倒像窥探。
 “我来送世子妃吧。”木荷出声。
 程念影对这活儿有人干完全没意见,当即点了头。
 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实在忍不住:“若咱们也跟着一块儿出府,恐怕有些不妥。像赶人似的。”
 “哪里不妥?她管我去哪里,管这样多,她都没有觉得不妥。”
 小宫女噎住,竟无法反驳。
 不过程念影还是没有立即走人,她听说傅瑞明就在府上养伤,于是决定顺路去看看。
 傅瑞明身边就两个小厮伺候着。
 本来是有丫鬟的,但丫鬟瞧见他腿上的箭伤,惊得一抖。傅瑞明见状便让人走了。
 今日他的下属紧赶着从郡王府的小门进来,来探望他了。
 “您身边也没个可心人伺候着,早该纳个通房了。”下属推开小厮,一边帮着傅瑞明穿衣,一边说。
 “像我早前那回受伤,每日里回去,家里就有个人给熬了汤,暖了床,很是熨帖,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您本来出身比咱们都好,年纪轻轻又得陛下看重,更有丹朔郡王这样的堂兄,何愁没有姑娘上赶着呢?”
 下属喋喋不休。
 直说:“有女人在身边,那滋味儿真是不同……”
 刚说到这里,外头就通报说:“郡王妃来探望傅大人了。”
 下属听见这声,不由一笑:“这事儿依着属下看,郡王妃就能给您安置了。”
 傅瑞明冷冷斜了他一眼。
 是,他母亲去世去得早,家里就一个庶母。但他和家里又不亲,庶母管不了他的事。
 他只和堂兄走得近,万事皆听从兄长的。
 那么他的后院事,交由堂嫂来管也不算奇怪……但他抿了抿唇角:“兄长素无纳妾收通房的习惯,我亦如此。”
 下属知道他万事效仿丹朔郡王的作风,顿时住了嘴。
 而这时候程念影身边的宫女也已经将门推开了。
 程念影一脚迈进来,看了一眼傅瑞明。
 傅家的男人都还是很好的。
 如果他不是郡王的弟弟,将来等她离开了郡王府,要找个丈夫,便找他了。
 “我听说箭上有毒,你不躺着养伤?”
 傅瑞明不自在地藏了藏腿,低声道:“刚起身换衣裳。”
 “哦,那你现在躺着吧。”程念影招了招手,让宫女把自己带的礼物拿上来。
 别人来探望郡王,都带了礼物。她便也学着了。
 只不过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给你带的。”程念影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小匣子,“你无事便好了,多谢你为我挡箭。”虽然没必要。
 傅瑞明连声道:“该多谢堂嫂才是,若无你及时替我扎住伤口,恐怕毒已入心脉。”
 谢来谢去实在有些麻烦,程念影便大手一挥:“那就算作扯平了。”
 傅瑞明愣了下,然后才应声:“嗯。”
 心道这位堂嫂确实和多数闺阁女儿太不一样了。
 程念影:“郡王一定吩咐了人要将你照顾得很好,我就不多说了。你歇息吧。”
 她是真来探望。探一下就走,全然没有一句废话。
 傅瑞明张张嘴,又合上:“好。”
 程念影带着宫女出去:“再去看看邹妈妈。”
 宫女也很是欲言又止。
 这也太粗暴了些,怎么一句熨帖的话也不说呢?那不白探望了?像今日世子妃来探望说的那些话,就是极好的范本呀!
 却说程念影走后,傅瑞明的属下这才敢从角落里上前,小心翼翼抬起头,舒了口气道:“方才那些也的确不便与郡王妃提,什么通房不通房的,说出来,倒觉得有些亵渎。”
 傅瑞明一瘸一拐走到桌边,将匣子打开。
 里头放的……净是蜜饯。
 邹妈妈这会儿已经缓过劲儿了,没想到程念影亲自来探望她。
 武宁侯府虽破落,但反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坚持得极为严苛。绝不会有主子来探望下人的事发生。
 邹妈妈也曾听闻些前朝轶事……什么某某太子何等贤德,奶娘病了,还要亲自前往探望,于是被时人写成故事流传后世。她心道,这种事,假的!编的!
 今日却也算体验了一回。
 “怎敢劳动郡王妃?”邹妈妈差点没从床上蹦下来。别管这位是不是真侯府嫡女,但表面上是啊!亲来探望,可不叫她极为面上有光?
 “我见你气色大好,可是没那么害怕了?”程念影问她。
 “不怕了,不怕了。”
 程念影开门见山:“你同我去一趟魏家吧。”
 邹妈妈没觉得这是有目的才来找自己的,她反而腰杆挺得更直,深觉自己有用,连忙下了床:“老奴这就穿戴整齐,随郡王妃过去。”
 程念影就喜欢她这样利落,便坐在了一旁等她。
 不多时,邹妈妈就收拾齐整跟着她往外走。
 其余个不知被冷落多时的侯府下人,眼见着这一幕,心底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这厢待走到郡王府门口,程念影见有个人等在那里。
 “你……”
 方才在傅瑞明那里见过。
 那人正是傅瑞明的属下,他立即迎上来,最后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先拜了一拜,而后才道:“听闻您要出府,大人交代,让小的带几个兄弟一并护卫在侧。”
 护卫倒也不嫌多。
 楼里的杀手见了,也能识趣不再出手另择良机。
 “好。”程念影点了头。
 这一行人等走到魏家,可比上次的排场还要大得多得多,门房一见,吓得不轻,只敢探出个头来问:“请问来客是?”
 程念影帘子一撩:“你见过的。”
 “郡……郡王妃?”门房惊着了。
 不是听说才遭了刺客?怎的这就上门了?
 “您、您等等……”门房赶紧着扭头去通报。
 魏嫣华此时正在听孟家姑娘哭呢,咋听门房这样说,也是真惊着了。
 “不知道的,还当我真有那么大的脸面呢。”魏嫣华自嘲一笑,起身去迎。
 孟家姑娘来时,只能走小门。
 但郡王妃登门,魏嫣华将正门大大敞开也无人敢说什么。
 魏嫣华的目光从下人面上掠过,心下更觉得嘲讽。
 若一早她能搭上这样的“贵女”,又何须向那人摇尾乞怜?
 可惜,可惜,早在这之前,绝无贵女会多看她一眼。
 程念影这时由邹妈妈扶着下了马车,除邹妈妈外,身后便只多跟了一个小宫女。
 此外尽是护卫。
 当这么多人的面,程念影也不说自己来做什么,只道:“给你带了坛酒,郡王说是宫里赏赐的。”
 魏嫣华又吃一惊,连忙福身:“嫣华何其荣幸。”
 再看周围那些下人,果然目光全黏到那坛子御酒上去了。
 程念影耐心等着魏嫣华说完一番表谢意的话,才由她引着进了门。
 还是先前的位置。
 孟家姑娘坐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泪珠,一见程念影便无措地站了起来。
 程念影命人将酒坛放在桌上:“来,吃酒。”
 御酒……就这么喝了啊?
 众人都有些不能适应程念影这般风风火火的做派。
 程念影却不管旁人的神色,催促道:“快打开来。”
 魏家的下人只能手脚利落地赶紧着拿杯盏和取酒器去了。
 待琼浆入壶,程念影便屏退了左右,问魏嫣华:“闻起来什么味道?”
 魏嫣华不明所以,但还是答了:“酒气香而不刺鼻,还掺有桂花香。”
 “哦。”程念影应了声,又问她:“那个男人还有再来过吗?”
 魏嫣华:“没有。你那日恐怕将他伤得有些厉害。”
 程念影托着腮,露出思虑之色道:“我进宫赴宫宴时特地瞧过了……”
 魏嫣华心中一跳。
 她入宫赴宴竟还有功夫去想此事?她好大的胆子!
 “没有一个像。倒是有一个没露面。”
 “谁?”
 “太子。”
 魏嫣华掐住掌心,半晌没能回神。
 “但我问过太子的名讳了,与那个腰牌上的字不符。”
 “也许是小名,表字,又或者是文号一类的……也可能是对其有特殊寓意的字。并非就一定是名讳。”魏嫣华提供了更多的思路。
 程念影应了声:“嗯。”
 魏嫣华抬手握住酒盏:“我上回已经与你说过了,你何必再去理会这些事。只当不记得就好了。”
 程念影垂眼。杀人还要讲究个斩草除根。岂能容忍时刻有这样的人藏在暗处,不知哪一日便跳出来挥着利器向丹朔郡王妃呢?
 “我今日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程念影道。
 “别的事?”
 “嗯。”
 “你是武官的女儿,你府上有些兵器是不是?”
 “是。”
 “我日后会常常来找你,只是使一使你的兵器就好。”不练则废,程念影可以不做杀手,但她不能失去自己保命的本事。
 还有……她疑心自己失了味觉嗅觉,是因太久没吃楼里的药了。
 楼里的杀手为何常年在外,却无一人脱离组织呢?从前程念影不知道,现在她隐约有了猜想。
 若失去味觉与嗅觉,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来解决,又影响太深。她便只有铤而走险,借来魏家玩作壳子,实则回楼里一趟,先取药再行谋划后事。
 只是这些就不会说与魏嫣华听了。
 魏嫣华这时候在发怔。
 她想不通一个侯府女为何会喜好耍弄兵器?
 “怎么?不好?”程念影打断了她的思绪。
 魏嫣华还没说话,孟家姑娘先急着道:“好,是好的。你若总来,便无人能欺负嫣华和蒋姨了。”
 蒋姨指的当是魏嫣华的母亲蒋氏。
 魏嫣华开了口:“于我是好……但于你……你真不怕哪一日丹朔郡王发现你和我之间的牵扯,是因谁而起吗?我以为你该绕着我走更好。”
 “今日我也发现了,你先前带在身边的丫鬟悉数被换下了,如今多了许多的护卫,都是郡王手底下的亲近之人吧?你没想过为何会这样?你没想过,也许郡王已经在怀疑你,因而才派了这许多人盯着你吗?”
 程念影:?
 程念影:“没用先前那些,是因为先前那些不好用,便不要了。”
 魏嫣华:?
 孟家姑娘:?
 还可以这样简单又粗暴吗?
 “你们上回不是也说,她们瞧着对我不是很恭敬的样子吗?这回的多恭敬啊。”
 “再有,护卫多是因为前一日我才遇见了刺客。郡王觉得我带着更好,便问了问我的意思。”
 魏嫣华:“……”
 她不禁开始思考,这位在郡王府上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魏嫣华刚起了个头,突地脸色一变,”什么味道?”
 程念影心道就是这样不好了!她都闻不见!也不便问别人。
 好在孟家姑娘这时候解答了她的困惑。
 孟家姑娘鼻间抽动,站起来:“糊味儿,哪里着火了?”
 魏嫣华脸色变得极是难看:“我娘……”
 魏嫣华自是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便要离开。
 只是刚走出去两步又顿住了,回头道:“我会命人将你要的东西备好。”
 程念影点了下头,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便眼看着魏嫣华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守在外头的邹妈妈和郡王府宫女,不禁探头进来瞧。
 见程念影还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她们才又敛了目光。
 “不用跟上去?”程念影问孟家姑娘。
 孟家姑娘皱着脸细声道:“不用,嫣华早就习惯了。她也从来不让我跟的。”
 “总是着火?”
 “也不总是,有时只是砸些东西,或者是将自己划伤。”孟家姑娘说到此处,猛地住了嘴。
 而后她窥了窥程念影的神情,见她面上没有一丝异色,这才又接着道:“外头总说蒋姨的性情古怪,也有说中邪的,其实她只是病了。嫣华将她看得很紧,很少在人前露面,却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消息,连带也没什么人愿意同嫣华一起玩了。”
 “是狂症。”程念影道。
 “什么?”
 “是狂症,大夫不是这样说?”楼里有许多患上狂症的人,尤其是头一回杀人,亦或杀了太多人的,都极易患上这样的病症。程念影见得多,也就不足为奇。
 “那就不知道了,也请过大夫,开过方子,总归是不见什么效用。”孟家姑娘摇着头。
 “我来的时候你在哭什么?”
 孟家姑娘没成想突然就将话转到了自己身上来,她有些羞赧地用帕子擦了擦脸,道:“是家里要给我议亲了。”
 “不肯给你嫁妆?”
 “我娘倒是留了些给我,只是……只是说出来恐引人发笑。我不愿意嫁人。”
 孟家姑娘深深叹了口气,眉眼间忧愁萦绕:“嫣华叫我小心些,恐怕我身边的丫鬟婆子偷了我的贴身之物去给外头的男人。”
 “还有这样的?”程念影暗暗记了下来。
 “但哪有千日防贼的,何况底下人一贯不听我的话,更是防不住了。有时想想真是没意思……”孟家姑娘说着说着住了嘴。
 程念影一下抓起了她的手腕。
 孟家姑娘结巴了:“怎、怎么?”
 “你的骨头有些软,气虚体弱,自然也没精力去管束其它。”程念影评价道。
 孟家姑娘面上一红:“我……”
 程念影:“你用力捏一下我。”
 孟家姑娘垂下目光,瞥见她白皙光滑的手腕,怎么敢呢?
 程念影见她不动,便用力攥了下她。
 孟家姑娘疼得嘶叫一声,张着五指不动了。
 程念影觉得奇怪:“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你怎么不知道反过来掐我?”
 “我不敢。”孟家姑娘眼角挂着泪珠珠。
 程念影:“我叫你捏,你捏就是了。”
 孟家姑娘只能憋着劲儿掐了掐程念影,转眼留下了浅红的印子。但程念影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劲儿小,回去了没事多练练。”
 “如何练啊?”
 “你心中想着极恨之人,没事捏一捏便是了。”
 程念影伸手凑近她的脖颈,压在喉舌间:“若是捏这里,甚至不须使太大的力气。”
 孟家姑娘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何故竟觉得极害怕。
 如老鼠见了猫。
 程念影收手,屈指轻敲着她的虎口,耳根等处……“这些地方也是一样。试试吧。”
 邹妈妈这时候又探头进来,喉间哽了哽,忍不住嘀咕:“这是作什么呢?”
 邹妈妈干脆走近些,一福身:“郡王妃,那魏姑娘迟迟未归,咱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程念影:“走吧。”“下回我若没有喊你们,你们不许擅自进来。”
 邹妈妈欲言又止,但胜在听话。她点了头:“哎。”
 这说着要走,她还忍不住多看了那孟家姑娘一眼。
 那孟姑娘两眼还肿着,娇娇气气,梨花带雨的,世间男人大都是抵不过这一挂的。
 不过郡王妃把人家摸来摸去算怎么回事儿呢?
 邹妈妈扶住了程念影的胳膊,魏家的下人也立即上前来引着他们往外走。
 魏家远没有郡王府那么大,建筑结构简单。从魏嫣华的院子出来,没走几步,便经过了她母亲蒋氏的院子。
 院门大大敞着。
 程念影匆匆一瞥,并不见明火,也不见魏嫣华的身影,只挤了个满满当当的,数人你推我搡,拉扯得厉害。
 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娘一早就该送寺里去了,她就是中了邪,早在佛前得了度化,岂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今日不必说那么多,人是一定要送去的,从前就是家里太惯着你了……”
 话音落下。
 有两个手脚麻利的婆子,揪着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正好撞到程念影跟前。
 那妇人的头发被悉数剃去,身上没有任何配饰,若非穿着女子衣裙,打眼一看实在有些难辨性别。
 她喉中挤出一声怒号,撞向右边的婆子,一口往那婆子的脖颈子上咬。
 婆子匆匆将她推倒:“您瞧您瞧!这哪里还像个人?”
 里头的人咬着牙:“绑了绑了!”
 院子里便又冲出来两个小厮,扯着绳子往上扑。
 邹妈妈眉心皱得都快能夹死蚊子了:“哎哟,怎能这样不讲究?”
 魏家引路的下人,也个个面上青紫泛红,想是很不愿叫堂堂郡王妃瞧见这样不堪的一面。
 于是匆匆侧身想要遮挡。
 这边的动静也让里头的人听见了。
 男子朗声问:“什么人在外头?”
 “大爷,有贵人在。”外头的魏家下人压低了声音,万分尴尬。
 “贵人?哦……”男子笑了,“嫣华,又是你那个并不在存在的,用来恐吓你祖父祖母的贵人?”
 “我倒要瞧瞧……”
 男子推开身边人,跨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