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粗壮,往那里一站,架势很是唬人。
但程念影先扫太阳穴、脖颈,再扫他的手指关节……
下盘稳,是武夫。但功夫算不得卓越。
程念影打量他的时候,那男子也在看她。
男子的表情凝住,颇有些被冲击。
这般一个美人突兀地出现在宅院中,任谁也会晃一下目光。
程念影如今穿的净是郡王府准备的衣衫,首饰也多是皇帝赏赐的,与赴宴时的素净不同,今日很有些珠光宝气。
再看邹妈妈别管侯府如今有钱没钱,府里下人一向是端得高贵派头的,一旁带的小宫女是皇帝赐下,气质更不同常人而语。
那男子迅速收敛了惊奇的目光,疑惑地问:“敢问这是?”
邹妈妈撇嘴,倒不是个蠢人,看得着苗头。
邹妈妈清了清嗓子,中气比男子还足:“这是我们丹朔郡王妃。”
她现在觉得,留在郡王妃身边,果真有派头多了!
男子面上神色闪动,依旧觉得惊异。
丹朔郡王妃……?这几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就是不大明白。为何郡王妃会出现在此处?
“还不行礼?”邹妈妈眉头皱起。
男子半信半疑地躬身行礼,腰还没直起来,便又听见邹妈妈抱怨道:“这魏家什么规矩?岂有外男在内院里肆意奔走的?还冲撞了咱们主子。”
男子表情抽动了下:“我是魏嫣华的大伯。”
“今日处置些家务事,没成想郡王妃在此,搅扰贵人,实在是我等的过错。”男子接着说。
男子深深一拜:“不敢再污贵人眼,恭送郡王妃。”
邹妈妈不说话了,转头去看程念影的脸色。
程念影的表情很平静。
这样的平静让邹妈妈暗中没底,但却让男子狠狠松了口气。
他就说嘛,若真是贵人,岂有什么怜悯弱小之心?走过踩一脚,都要嫌脏了鞋底呢。
程念影:“我想看看。”
男子噎住。
这贵人的喜好果真奇特。
“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家中也是为嫣华着想,若送她的母亲去寺庙静养,总比在这里耗着好,还害得嫣华迟迟嫁不出去。”
程念影好奇:“既是为她好,那她们为何不肯呢?”
男子再度噎住,压下恼怒:“妇人心肠!这样软弱难以割舍,迟早会扯出更大的祸事!”
“妇人心肠?”程念影心里纳闷,难道我不算妇人吗?我一刀可以把你砍八块呢。哪里软弱?
男子也意识到失言,忙躬身又道:“贵人还是早早回去吧,若一会儿惊着了您,只怕郡王府要发落下来的。”
我被吓一吓,他们便要被发落?这样容易?
程念影眨了眨眼,扭头对身后的护卫道:“我要看看,看完再走。”
护卫对视一眼。
“是!”
他们上前一步,将男子撞开了。
男子心下更恼,但知道与贵人不可理喻的。别管这武宁侯府女从前是什么样,今日扛着丹朔郡王的大旗,便谁都要畏惧。
男子退后两步:“好好。”
他朝一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松开你们夫人。”
婆子撒了手。
蒋氏从地上爬起,还未站稳便径直朝程念影冲了过来。
且管这贵人是不是发善心,一会儿便该什么心情都没了。男子压住嘴角的嘲讽。
这时护卫匆匆去挡。
程念影却抬手拨开了他们:“挡着我瞧不见。”
护卫:?
他们回头去看程念影的神情,确认她是不是在说玩笑话。下一刻,蒋氏已然与程念影撞上了。
程念影将她抱了个满怀,在颈间一拍,蒋氏便不动了。
“郡王妃?”邹妈妈颤声唤。
程念影:“没什么事,只是她有些沉。魏嫣华呢?”
男子已经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抱上,蒋氏就不发狂了?
程念影轻声问邹妈妈:“他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
邹妈妈一激灵,立即做起了程念影的第一称职狗腿子。拉着老脸喝道:“什么话都要说第二遍吗?问你们呢,魏姑娘人呢?”
男子深吸一口气:“去,让嫣华出来。”
魏嫣华很快便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沾了灰和血,一双眼燃着静默的火。
程念影看了看她:“我还在想你方才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是被人按地上了。”
她话语里倒没什么高高在上的同情可怜,更无贵人独有的讥讽。
魏嫣华本来压着滔天的怒火与不甘,这会儿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笑着说:“是啊,我大伯手下的人,半点也不客气。”
男子听见这话,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嫣华,是你先对我不敬……”
程念影:“给。”
魏嫣华因为情绪还未平复,迈了哆嗦的几步,才将蒋氏接了过来。蒋氏就这样依偎在她怀中,微微合着眼,轻轻呼吸着,安静极了。
“我走了。”程念影掏了一块帕子给她,“你擦擦脸。”
魏嫣华分不出手来。
程念影便将帕子放在了蒋氏的怀中。
程念影走了。
男子几乎是立刻揪住了一边下人的领子:“郡王妃来了,为何无人通报?”
下人忍着疼:“只是私底下来见一见姑娘,郡王妃不许惊动旁人。”
男子冷笑着踹了一脚:“我看你们一个个倒是奸猾了!”
“罚他们十棍。”男子扭过脸。
下人连忙喊:“郡王妃说了,还要再来!”
“再来又如何?难道还要为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讨个公道不成?”男子冷笑。但嘴上说归说,他到底没有再提罚十棍的事。
“嫣华,你不懂大伯的良苦用心啊。”男子摇摇头,“只盼你们今日没有骗我,当真是丹朔郡王妃来了这一趟。只是贵人多忘事,就算她明日还来,后日还来,往后能一直来吗?”
魏嫣华低着头,脸上似哭似笑。
这不巧了。
上了马车,邹妈妈道:“我还当郡王妃要为魏姑娘出头呢。”
程念影一贯使用的方式,都是用刀。
她虚心好学:“如何出头?”
邹妈妈呆住了。
这位行事作风狂野得很,怎么到这些事儿上又如白纸一张?
“这、这……您带了这样多的护卫,只管将魏家那些个人拿下就是,告诉他,日后不许再这样就是。”
“但护卫是郡王府上的人,他们代表着郡王府,我用的是郡王府来压他们。”
“是……”旁人想用郡王府的名头,那可真是投不上这样的好胎。
“那别人会在背后偷偷骂郡王吧。”
邹妈妈再度呆住:“您想的真是……长远。”
侯府上下都认为这位是丫鬟,但她下手又狠辣,游离于世界规则之外,行事又大方无畏,宫宴上都荣辱不惊,这时候又很有当家主母的大局观……
程念影倒没想那么多。
等回到了郡王府,她一进幽篁院,便见着了吴巡。也就是说傅翊在等她。
程念影快步进门,傅翊慢条斯理抬起头,光影在他面上引出清冷的线条。但下一刻,他便面上又带了笑:“今日又摸什么了?衣襟处都沾了血。”
程念影:“和人抱了一下。”
傅翊顿住动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和谁?”
“魏嫣华的母亲蒋氏,她嘴上都是血。”
傅翊缓缓向后,抵住了椅背:“上回去遇见了贼人,这回那魏家姑娘的母亲跑出来了?还好玩吗?”
“嗯。”
傅翊看她应得一脸坦然,都不由顿了一顿。他问:“何处有意思?”
程念影:“从前没见过这些。”
傅翊:“……”
程念影在他面前坐下,低声道:“魏嫣华的大伯要绑蒋氏去寺庙,还将魏嫣华按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去魏家是干什么的吗?傅翊心下好笑,耐心地问:“嗯,然后呢?”
程念影:“这人我不大喜欢,若我要护卫揍他一通,不许他再出现,是不是叫做以权相欺?”
她根本没邹妈妈想得那么远,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回来问问不就好了。
傅翊抿了下唇,笑道:“无凭无据,便是以权相欺。若有凭据,你就算将他杀了也相宜。”
“我不喜欢他这个人,算不得凭据。”
“是啊。但若是因他在府中大放厥词,直言陛下任命我担任诸多事宜,实在昏聩,使得文臣地位愈高,而武官郁郁不得志,你听了过后,才不喜欢他的呢?”
程念影看着他仍旧面带微笑的模样,却仿佛窥见了另一个丹朔郡王。
“好了,我只是同你举个例子,若真是如此,魏家上下恐怕都不得好下场。去换身衣裳吧。你要是可怜魏家姑娘,还有许多的路可走呢。”
程念影满腹好奇,但还是点点头先去沐浴更衣了。
没一会儿吴巡进来了,诧异道:“今日怎么连亲军司的人都跟上了郡王妃?傅大人添的人?”
“你去问问他,蜜饯好吃吗?”
吴巡在傅翊身边待得久,耳濡目染的,自然也并非是那愚笨口拙之人。
他到了傅瑞明这里,先问过了底下人伺候尽不尽心。
“尽心。”傅瑞明答得简明扼要。
吴巡一早习惯了他这样冷言少语,笑笑说:“那就好。”
而后才道:“我记得傅大人一向不喜甜食。”吴巡露出了歉然之色。
傅瑞明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想是因为堂嫂送了蜜饯来,兄长的手下人担心这“礼”送得不大好,令他觉得被冷落。
“都是兄嫂的心意。”
“那傅大人尝过了没有?”吴巡顿了下,才别扭地问出那句,“蜜饯好吃吗?”
傅瑞明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疑惑。
难道是堂嫂特地遣他来问的?
傅瑞明:“……也尝了一些,并不过分甜。”言下之意便是好的。
吴巡又笑:“说起来,主子平日里喝药,都没尝过府里的蜜饯呢。”
闻音知意。
傅瑞明的念头不得不第三次拐了个弯儿。……难道,莫非,总不会是……兄长吃醋?
傅瑞明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你捎带些回去给兄长?”
吴巡:“哎!”
等再回到傅翊跟前,吴巡便将纸包装着的零散蜜饯捧了过去:“属下从中弄了几颗,您是不是想着验一验其中是否有异?郡王妃突然送些吃食过去,是得叫人提防。毕竟人人都知晓,傅大人与您站在一条线上。”
傅翊接到掌中,掀了掀眼皮,盯着他不语。
吴巡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还有,傅大人说,这蜜饯甜,但甜得不过分。”
这时脚步声近了。
是程念影沐浴完回来了。
她的脚步声有些独特……轻轻盈盈的。令人想到古时候轶闻中,那善于掌上舞的美人。
傅翊将纸包扔回给吴巡:“你自己吃。”
吴巡赶紧接住就往怀里揣。
等程念影一脚迈进来,一切平平静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吴巡低着头思虑,莫非我揣测错了主子的意思?多此一举了?
宫人们拥簇着程念影进门后,便立即去布菜了。
傅翊招呼她:“过来。”
吴巡见状,只好按着胸口出去了。他抬头望了望天。也不知主子究竟要与她同宿到什么时候……
他用试毒的银针将蜜饯挨个扎了个遍。
吴巡犹豫着捏起一块,用虎牙咬了咬。
哎,别说,这甜兮兮的玩意儿,还真有些好吃。
“世子妃今日都与你说什么了?”屋内,傅翊问。
“大抵便是说,我不应当和魏家姑娘来往诸如此类的话……”
“我那大哥真是从未变过。”傅翊轻笑。
“嗯?”程念影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关联,“那些话是世子让她说的?”
“未必是一句一句教的,但约莫是嘱咐过相同的意思。她这人是不是极没有意思?”
“是。”
“我大哥年长我十岁,他成婚早,我那位大嫂初嫁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康王府上。那时见她,她还没有这样无趣。只是跟着我大哥做夫妻做久了,也沾染了些呆板守旧的气息。”
程念影听到此处,不禁扫了一眼傅翊放在桌案上的书。
那她若与丹朔郡王待得久了,也能变得博学起来吗?
“你若越是往上看,勋贵也好,皇室子弟也罢,……一个比一个无趣。”傅翊意味深长地道。
程念影忆起那日宫宴,从头到尾大家都循规蹈矩地用着跟前的冷食,她道:“是有些沉闷无趣。”
不过宫宴上的舞乐她很喜欢看。
“你喜欢与魏家姑娘玩儿,便与她玩儿。”傅翊擦了擦手,叩响桌面的金铃,“用膳吧。”
宫人过来推傅翊,程念影起身跟上,蓦然道:“但你不同。”
“是吗?”
“是。”
丹朔郡王也是很了不得的贵人了,但他并不管束于她,说的话也从来好听,做的事也叫人喜欢。
程念影很喜欢和他说话。
二人坐在一处用了晚膳。
程念影食不知味。
是当真不知味。
因傅翊病着的缘故,食物便多以清淡为主,吃在口中可不是就更没味儿了吗?也就是程念影从不挑食,面不改色一样全吃了下去。
但爱吃与能吃,到底是两回事。
傅翊敏锐地发现了她眼底,都没先前用饭时那样熠熠生辉了。
傅翊也没有问,待宫人撤去杯碟后,他让人摆上了书案。
此时木荷才得了机会进来伺候。
她挽了袖子在一旁研墨。
程念影一时不知做什么好,便在一旁悄悄吐息运功。
木荷忙里得空,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孤零零坐那里,竟然都凑不上来,其实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这样更好……木荷埋下头,研墨更卖力。
傅翊却回了头:“怎么坐到一边去了?”
程念影一下睁开眼:“嗯?”她对上了傅翊的目光,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程念影佯装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
“你过来。”
程念影才拔腿走了过来,刚一走近,便听傅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墨浓了。”
木荷心间一跳,狼狈低头:“今日下手不知轻重,请主子责罚。”
傅翊还是不轻不重的声音:“重新研磨。”
木荷抓紧了掌中墨条:“是。”
木荷有了压力,第二回磨得汗都出来了,还好这回没再搞砸。
傅翊挽了挽袖口,提笔蘸墨。他的手还是显得苍白无血色,但捏住笔身时,莫名有种握剑般的锋锐气。
随即落于纸面。
那纸也是程念影没见过的,很薄,泛着如玉般的光泽。
下一刻,笔留墨痕,便是程念影不懂字,也看得出筋骨分明,多的形容她也想不出来了。
程念影一下想起宫宴时,昭宁公主问她习字习的颜体还是柳体。这算什么体呢?
程念影微微垂下眼。
误闯入这样一方天地,于她来说到底还是有着太多陌生的东西了。
“好了。”傅翊收手。
程念影还未看清纸面写的什么,木荷已经眼皮一跳了。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傅翊搁了笔道:“上回在武宁侯府上,我问你何时让我瞧一瞧你的画。”
程念影眼皮也一跳,是心虚的。她应了声:“啊。”
“但娘子已赠我荷包,今日我便赠娘子一幅字吧。”
程念影忍不住抬手摸了下纸的边缘:“给我?”
“嗯。”傅翊应了声,而后又压着重音添了一句:“给你。”
程念影不知该怎样说话了。
她匆匆挪开视线,突地发现:“荷包怎么不在郡王腰上了?”
傅翊面不改色:“舍不得戴,命人藏在了匣中。”
这便圆好了那荷包的去处。
程念影这才又将目光落到了那幅字上,小声道:“那我也将它藏于匣中。”
与她的武器藏在一处好了。
赠了字后,傅翊因有事要处置,便带着吴巡和木荷走了。
留下程念影在那里,她真的很想知晓,这用的究竟是什么纸呢?
程念影趴在案上,侧着脸去看那薄薄纸页。
她不懂的太多了。
等到更晚些,傅翊还没见回来,施嬷嬷便先来伺候她歇下。
这下倒也没工夫问魏家姑娘的事,还有什么处理的法子可用。
宫人给她拆了发饰,施嬷嬷在一旁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发。
程念影问她:“郡王今日要忙公务?”
施嬷嬷:“是,想必有急事。”
“什么样的急事,连病也养不得,入夜都要去处置?”
“朝中机要。”
程念影不明白:“可那样多的大臣……”
施嬷嬷笑道:“所以外间才说陛下倚重郡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