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什么也不怕。在外飘零六年,哪一日不是刀尖舔血、生死难料?他早已习惯了与危险共眠。如今这点风险,反倒激出他骨子里的悍勇。
这一战惨烈至极,麾下将士折损大半,他自己亦是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可既然刀已出鞘,便没有回头之路。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活下来的,究竟会是哪一方?
他咬紧牙关,硬生生苦撑了十余日,终是以智谋险胜。
战事方歇,他浑身是伤,一条胳膊自手指肿至肩头,动弹不得。厮杀之时,他只能以牙咬紧剑柄,单臂死战,血染征衣。
击败陆陵王后,他并未急于回京,而是转道边城。半年来,他早已在此暗中布局,从山匪流寇到城内首领,一步步渗透瓦解,直至将这边城化作一座空壳。如今率军而来,不过数日,便已全城收复。
收复边城后,他本欲即刻返京,奈何伤势沉重。行至半途,不得不停下寻医诊治。他不愿让那人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原想着抵京后休养三两日便可,可这一身伤,却远比想象中更重。
大夫与麾下将士皆劝他安心养伤,硬是让他卧床休养了五六日,才允他启程回京。
抵京之后,他只歇了半日,便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整洁衣袍,迫不及待来到了太师府。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满目皑皑,澄净皎洁。若在从前,他是极厌恶下雪的。流落在外那六年,每逢寒冬飘雪,他便饥寒交迫、无处容身,冻疮遍体,只能蜷缩于檐下草堆中瑟瑟发抖。六个漫长冬季,皆是苦熬而过。
可如今再见雪落,他却不那么憎厌了。因为如今他有暖衣可穿,有想见之人可期。
京城的雪景清雅如画,再不是记忆中那般凄楚狼狈。
雪大片大片地飘着,透过雪幕望着眼前人儿,她又清减了许多,身披一件毛茸茸的氅衣,整个人裹在其中,宛如一颗莹润香甜的糖,看得他心头也跟着软软的。
只是她身旁那道身影,却令他厌烦。许夙阳,此人依旧阴魂不散,他早欲除之而后快,奈何大局未定,尚不能打草惊蛇。
他原以为上回一顿教训能叫他收敛,谁知他非但不知退却,反倒变本加厉,仍纠缠沈识因不放,一家人还将手伸向了兵部。
时下他征战归来,战功赫赫,兵部之中自然有他一席之地。原本许家处心积虑谋取的位置,如今不仅落入他手,更比从前高了一等。
然而他行事却与许家截然不同,并未将沈识因的二表哥排挤在外。掌权之后,他反将沈家一系的兵权逐一稳固,既保全姚家,亦为日后铺路。
此刻眼见许夙阳仍纠缠在沈识因身旁,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算算时日,那卖花女应当已经生产了吧?都是当爹的人了,竟还有脸在此纠缠不清,当真不知廉耻。
他将沈识因拉至身前,谁知许夙阳竟猛地攥住她的衣袖,要将她拽回去,口中厉声道:“你们两个早已暗中苟合,如今竟敢明目张胆!沈识因,我与你相识多年,待你一片真心,爱你至深,你便是这样回报于我?你可知我……”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陆呈辞已一脚狠狠踹在他肚腹上。许夙阳猝不及防,踉跄着连退数步。
脚下积雪湿滑,他一个不稳,重重跌坐在地。
他吃痛地捂住腹部,蹙紧眉头死死盯着眼前二人,目光怨毒而不甘。
沈识因冷眼瞧着,只觉他咎由自取。这段时日以来,她虽未在明面上与他过多冲突,暗地里却早已查清他做的那些龌龊之事。
他府中那名怀孕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远房表亲,而是与他有私的卖花女。
据酒楼掌柜所言,许夙阳当初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事后对方曾闹上许府,却被许家强行将消息压下。那女子,也就此不知所踪。
虽说此事或许是有人故意给他设局,可他既已知晓真相,却仍对她纠缠不休,口口声声以爱为名,逼她成婚,实在令人厌憎。
上次见那女子时,她已有十月身孕,腹部高隆,临盆在即。如今这么久过去,想必早已生产。
这几日许夙阳每次前来,她总能在他衣襟间瞥见女子长发,甚至隐隐嗅到一丝奶腥气。每每如此,她便心生烦躁,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并不急于揭穿,并非不敢,而是眼下局势未明。她想将此事化作一枚筹码,一枚或能护得太师府周全、亦能助自己破局的筹码。
所以她再烦再恼,再觉得恶心,也只能强自忍耐。只待时机成熟,她定要亲手撕开许夙阳这张虚伪面皮,叫所有人都看清他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之徒。
即便他曾真心爱过,即便与那女子的一段纠缠是身不由己,即便至今仍口口声声说心里有她,这都不是他一边与外室生儿育女、一边又对她苦苦相逼的理由。
他把她沈识因当做什么了?
陆呈辞方才那一脚,她都觉得踹轻了。
沈识因冷眼瞥向跌坐在雪地中的许夙阳,目光如凝寒霜,一句辩解都不屑予他。
积雪冰寒彻骨,许夙阳瘫坐其间,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只觉悲愤欲狂。他堂堂探花郎,何曾想过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他死死盯着沈识因,眼眶渐渐红了,嘶声道:“沈识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
沈识因实在不明白,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眼眶泛红,神情悲恸,倒像是真对她情深似海、难以割舍一般。
既与别人连孩子都有了,又为何还能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她?这般矛盾难测,令她不由心生寒意。
雪越下越大,漫天飞白。陆呈辞握紧她的手,掌心温热有力。他微微收紧手指,牵着她转身走向一旁的巷子,再不留一眼予那雪地中狼狈不堪的人。
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许夙阳独自跌坐于冰冷之中,发间衣上沾满残雪,方才为那人儿撑的伞也孤零零落在一边,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可他,又怎会甘心?
巷中积雪已深,雪片纷纷扬扬落下,静谧之中,美得如同幻境。
陆呈辞一路紧握着沈识因的手,两人默然前行。许是分别太久,又或是心绪翻涌得太急,一时之间,竟谁也没有开口。
雪落无声,长巷静谧,只余彼此交握的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良久,沈识因才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她问的是他宣称她不再是许夙阳未婚妻的那句话。
为等这样一个结果,她已等了太久,全家用尽办法却始终无果,甚至有一段时日,她几乎快要向命运低头。
陆呈辞闻声转头望去,见她眉尖若蹙,眸光轻颤,长睫之上犹沾细雪,神情中交织着忐忑与期盼。
他温声应道:“对。想来皇上的口谕此刻已传至许府,稍后太师府应当也会有人前来宣旨。”
沈识因停下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当真?我与许夙阳的婚约,当真解除了?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皇
上为何会突然改变心意?”
陆呈辞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又将伞倾向她那一侧,雪花无声落在他肩头。
他回道:“是我向皇上请旨,陈明你的处境与不愿。你的祖父亦趁机进言,坦言你与许夙阳并无情意。虽说是儿女私事,本不该劳烦圣听,但皇上仁明,亦不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强逼你接受一桩无情之姻。”
沈识因好奇问道:“你向皇上请旨?你是如何说的?皇上又怎么会答应你?”
陆呈辞回道:“我此番征战立功,推却了所有赏赐,唯求陛下下一道旨意,解除你与许夙阳的婚约。”
沈识因听罢,心中蓦地一酸,眼眶顿时红了。她怔怔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桩婚事如同枷锁,困她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得解,她的人生、她的将来,终见微光。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微哽:“谢谢你!也多谢祖父,一直为我周旋。”
言至此处,她语声中带了几分凄楚:“这段时日,我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没有魂魄的物件,任人摆布,可以被随意赐婚,亦能被拿去兑换权势。而我身为女子,竟连半分自主的余地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不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是啊,在这世间,女子终究有太多身不由己。就连一桩婚事,她都无力左右。
也正是这般处境让她看清,在权势面前,人命与幸福何其轻贱。如今沈家岌岌可危,她必须助家人渡过这场风波。
陆呈辞见她眼尾泛红,心中怜惜,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雪,继而以温热的掌心捧起她的脸,温声道:“如今你既已恢复自由之身,不必再如从前那般谨小慎微。从今往后,你的人生、你的姻缘,皆可由你自己抉择。”
“我本可以向皇上请旨,将你赐婚于我,可若如此,我与那许夙阳又有何异?我不愿以此束缚你。我仍如当初所言,若你愿意,我便风风光光迎你为妻。”
这些话,如千斤重落在沈识因心里。
她缓缓抬眸望向他,眼中渐渐盈满水光,泪珠悬于长睫之上摇摇欲坠。她鼻尖微酸,心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委屈,终究没能忍住,泪水悄然滑落。
陆呈辞见她落泪,一时有些无措,这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情状。他连忙抬手,以指腹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声音里带了几分慌乱:“怎么了?可是我方才说错了话?”
沈识因摇了摇头,破涕为笑道:“没有,我今日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眼波盈盈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一为终于得回自由,二为终于见到你平安归来。”
这一句“终于见到你平安归来”,道尽了她这段时日的牵挂与忧心。
陆呈辞心头一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心里也酸酸的。
她又道:“你的事,二哥都同我说了。陆呈辞,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那日你对我说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这是陆呈辞长大以来,头一回有人这般肯定他、认可他。
他五岁便失了娘亲,从五岁到十三岁那八年,在亲王府中过得并不容易。没有娘亲在身边循循善诱,没有那些鼓励的话语和肯定的目光,父亲常年在外,无人教他何为温情,他从未体会过家的暖意。那八年,他活得懵懂而孤寂。
后来流落在外的六年,他全凭一口气、一个念想撑着——他要活着回来,再见父亲一面。
他曾经以为,父亲在他失踪后定会痛彻心扉,会发疯似的寻遍天下每一个角落来找他。
可等他真正归来后才知,父亲只寻了他一两年。
在之后的四五年里,父亲再也没有寻过他,反倒将所有的疼爱都倾注给了庶子陆柏铭。从前他与母亲在世之时,也从未得到过如侧妃与庶子那般毫不掩饰的偏宠与呵护。
他从来不知道家的模样,不知温暖何物,更未曾体会过被人真心认可的感觉。
而如今,他终于知晓了。
第一个让他尝到这般滋味的人,是沈识因。
他承认,最初对她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寺中那段纠缠。可如今他心中所确定的,早已不止是身体上的靠近,更是心灵深处的触动。
他心潮翻涌,情绪万千,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才最妥帖。
最终,他只是捧起她的脸,低低唤了一声:“沈识因。”
而后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瓣微凉,唇角沾着一片莹白的雪花。他温柔地吻去那抹冰凉,继而深切感受着她唇间的柔软。
沈识因被他突然吻住,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虽不是头一回与他亲近,可在这雪巷之中,他这般突如其来,仍叫她心慌意乱。
她下意识抬手想推他,却恰好抓在他左臂上,只听他闷哼一声,骤然退开身子。
沈识因闻声慌忙松手,急急问道:“怎么了?”
陆呈辞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左臂苦笑:“这胳膊还没好全,一碰就疼。”
她这才恍然,轻拍额头自责道:“都怪我!我怎就忘了你战场上受过伤?竟还莽撞抓你手臂……原该请你进府喝茶细说的,实在对不住。”
她语无伦次,连声追问:“伤得重不重?还疼得厉害么?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可好?”
陆呈辞见她急得这般模样,不由低笑出声,温声安抚:“看你紧张的,无妨,死不了人。”
沈识因执意道:“不行,我得亲眼看看伤势。”
她说着便伸手要去解他胸前的衣襟。指尖刚触到衣衫,却蓦地顿住,他们终究男女有别,更何况这冰天雪地,他衣着单薄,若贸然褪衣受了寒,岂不更糟?
她慌忙将手缩回,耳根微微发热。陆呈辞见她忽然脸红局促,不由低笑,反倒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纳入自己怀中:“手这样冷,还只顾着我?我先替你暖一暖。”
暖一暖。
她急得摇头:“还暖什么呀!你快随我回府,我即刻请府医来为你诊治。屋里生了暖炉,比外头暖和多了,绝不能在这儿冻着!”
陆呈辞凝视她为自己焦急的模样,心底软成一片。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他紧张成这般。
他忍着手臂疼痛,再度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嗓音温沉:“今日……我能否讨个赏?”
沈识因没料到他伤成这样竟还不忘亲近,顿时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绯色,羞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低声道:“近来实在辛苦,身上带伤,心神俱疲,只想好生放松歇息。你今日陪我一天,可好?”
他话音甫落,沈识因已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他见她答得这般爽快,不由展颜一笑。他笑起来眉眼舒展,风姿清朗,看得沈识因一时愣住。
他轻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府里同家人说一声?”
沈识因却急忙摇头:“不必,我这就随你去。若回去说了,只怕出不来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也日日紧绷着神经,也很疲惫。从前她总是恪守规矩、处处听话,可那样的人生并未换来多少如意,甚至连姻缘都由不得自己。而今,她也想任性这一回,也想循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陆呈辞听罢又笑了笑,温声道:“前面有马车。”说着朝她靠近些许,伸手搭上她的肩,低低哼了一声:“实在疼得厉害,你搀着我些。”
沈识因忙扶住他:“要不要先寻个大夫瞧瞧?”
陆呈辞却低笑摇头:“不必特意找大夫,待会儿,我想让你替我看。”
他言语间藏着眷恋,贪恋她此刻的关切,贪恋她为他蹙眉担忧的模样。
她应道:“好。虽我不通医理,但敷药包扎还是熟练的。往后我来做你的大夫,可
他眼底笑意更深,趁势追问:“那在我伤好之前,你可愿日日来看我,为我换药?”
“自然愿意。”她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两人相携缓缓前行,雪花簌簌落下,冬日虽寒,彼此依偎处却暖意丛生。
长巷积雪深厚,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宛若一幅素净却温柔的画。
到了巷口,二人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开外面纷飞的雪。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光线昏朦,唯闻辘辘轮声与彼此清浅的呼吸。
陆呈辞仍牵着沈识因的手,拢在掌心细细暖着,哪怕自己伤重未愈,仍不忘顾她冷暖。沈识因心下微软,又觉有些过意不去。
他未说去往何处,她也不问。仿佛只要与他同行,便无需多虑,自有心安。
陆呈辞于朦胧光色中凝视她片刻,轻声问:“告诉我,这段时日……许夙阳可曾欺负过你?”
她摇摇头:“没有。他被你伤得那般重,在床上将养了近一个月,近日才刚能下地。痊愈后虽来找过我,但我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不曾容他近身。”
她说罢,抬眼细细端详他的神色。陆呈辞似看出她心中所惑,缓声道:“你是否也察觉,许夙阳有些不对?”
她点头道:“对,你也知道了是吗?”
陆呈辞心知许夙阳与那卖花女之事,终有一日瞒她不住。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眸,沉声道:“他与那卖花女的事,我早已知晓。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不愿你为这般不堪之人忧心难过。”
他语气稍缓,又道:“况且那卖花女的真实身份,我尚未查清,我总觉得此女不简单。”
沈识因听罢,默然垂首,目光低敛,并未应声。
陆呈辞见她如此,伸手托起她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低声问道:“告诉我……有没有为此伤心?”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反倒觉得庆幸,如此我便有十足的理由将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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