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云跳下来,已经丧失了兴致:“好无聊,不如出门给你望风去。”
她推开往外走,门板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从萤的注意力一时被那门板吸引,目光落在那上头崭新的圆铺首上。圆铺首上串着一对门环,皆作狮首纹样,这样的东西通常是镶嵌在宅邸正门,供外人观瞻。从方才搜找的情形来看,独眼龙屋里连桌椅都凑不成对,实在不是个细致到会特意打一对狮头圆铺首的人。
若有人找东西,只顾推门而入,反而不会注意门本身。
从萤越看那圆铺首越古怪,走过去拾门环叩击,仔细听,两边声音略有不同。
她拔下头上的钗子,费了点力气,将有异响的一边门环拆开,取下底部铺首,果然看见里面塞了一封信。
她匆匆将信拆开,竟是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淮郡王承诺事成之后,会给独眼龙安排一个新身份,让他到王兆深手底下做个副将,日后待他登得大宝,“必以王侯相酬”。
“淮郡王真是太冒险了,这样一封信,与谋反无异。”
从萤感叹:“不过若非如此,独眼龙也不会死心塌地为淮郡王做事,一封契盟换得一位忠随,也难说不划算。”
她仔细将信收好,正要唤师姐一同离开,倚云急匆匆跳下树来:“不好,淮郡王又朝这边来了!”
此时已来不及逃走,从萤连忙拉着倚云躲进屋,跑下通往地牢的暗道时,顺手往怀里塞了几瓶被翻找出来的药丸和老参。毕竟这楼里藏不住人,若一会儿被淮郡王发觉,也好有个说辞。
淮郡王带着随从破门而入,他连门板的样式都懒得看,遑论分神去关心那圆铺首。只听他一进门就焦急高喝道:“再给我仔细地搜一遍,就算烧成纸灰也得给我找出来!”
随从分头行动,渐渐朝暗道靠拢,倚云欲拔剑出鞘,从萤却轻轻摇头,阻止了她。
淮郡王并非匪寇,与他尚有周旋的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从萤不想以软碰硬。
在淮郡王的随从再下暗道搜寻之际,又有一道声音传进门来:“表兄这是丢了什么宝贝,找得如此焦急?”
竟然是谢玄览赶回来了。
淮郡王悻悻说道:“倒不是什么宝贝,是阿洙表妹亲手绣的荷包,要是被她知道弄丢在匪窝,免不得又要哭闹。”
谢玄览哼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信,只是懒得戳穿。
淮郡王问他:“听说山下打起来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谢玄览说:“宣驸马宝刀未老,已活捉了一批私兵,正押回城中待审,王兆深便有些坐不住了,想撇开公主,围山搜独眼龙的下落。毕竟仅有私兵,他尚可狡辩是提前布局剿匪,若被公主先找到独眼龙,让他交代出点见不得人的密谋,王兆深的麻烦就大了。”
说到“见不得人的密谋”时,他的语调意味深长,眼见着淮郡王表情越来越难看,渐渐变成悚然。
淮郡王对随从道:“都愣着做什么,继续找!”
暗道的窖板再次被掀开,有随从沿着土阶走下来,忽然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从萤将淮郡王苦寻的契盟塞给倚云,推她到角落里,示意她隐蔽,自己抱着一堆药瓶老参,颤颤巍巍地走到光下:“我……我只是来找点伤药。”
看到她的那一刻,淮郡王与谢玄览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因为太惊讶,竟然忽略了再将她身后搜一圈。
淮郡王疑惑转向谢玄览:“你竟然还没杀了她?”
谢玄览面沉若水,对从萤道:“说了让你别乱跑,过来。”
从萤连忙躲到他身后。
谢玄览对淮郡王说:“那表哥慢慢找,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淮郡王的语气有些冷:“你走可以,姜四娘子得留下。”
谢玄览问:“为何?”
淮郡王:“搜身,我怀疑她捡了我丢的东西。”
从萤害怕且无辜地辩白道:“我没有捡什么东西,我只是拿了点药,听见有人来就躲起来了……我真的没有捡。”
谢玄览则直接态度强硬地冷笑一声:“你敢当着我的面,说要搜我夫人的身?”
从萤:“……”
淮郡王:“……你夫人?”
谢玄览:“我与她有婚约,表哥早就知道,惊讶什么?”
淮郡王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表情:“她都被山匪糟蹋过了,说不定肚子里有了野种,为婢为妾都不能要的货色——”
话未说完,左脸“砰”地挨了一拳,紧接着衣领被人向前抓起。
谢玄览的暴怒不似作假,脸色沉如覆霜,眼神像冻了几千年的寒冰,一字一句对淮郡王道:“我再说一次,她是我未婚妻,谢家未来的三少夫人,你嘴上最好放干净些,若是再被我听到不干不净的风言风语,无论是否从你嘴里说出来,她的丑话传多远,你勾结山匪的事就传多远。”
“你……你敢!”
淮郡王也气疯了,可惜他没本事像谢玄览那样不管不顾,一时将牙根都咬碎了,才将这窝囊气咽回去。
好声好气道:“我再不说了就是,你放开我!”
谢玄览松开他,淮郡王狼狈地整理衣服,捂着红肿生疼的脸开始讲道理:“她来得也太蹊跷,万一她真的捡了我的东西怎么办?”
谢玄览说:“她是我未来妻子,必然心向谢氏,也必然心向你,若是捡了你的东西,岂有不还给你的道理?”
淮郡王心道,那可不一定。
他仍不甘心就这样放从萤走,双方一时有些僵峙。从萤趁机出面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要为这些小事生嫌隙,我愿另找一处净室,请人来给我搜身。”
她将众人都引离了这处土楼,给了倚云脱身的机会。
眼下的问题是,山寨里所有的姑娘都受从萤庇护,她们的话淮郡王信不过,但淮郡王的左脸还疼着,不敢提让他的人上前搜身。
从萤倒是善解人意,又主动说道:“请三郎来搜,我也是愿意的,却不知淮郡王殿下信不信得过三郎?”
淮郡王当然不能说信不过,左思右想也唯有如此,牙疼得表示了同意。
他着人搬来整个山寨里唯一一架屏风,看其样式新美、用料名贵,应该是劫了季裁冰的那批货里挑出来的。隔着这道屏风,好似一道厚实的皮影戏幕,隐约能看见里头的举止和身形。
从萤对走进来的谢玄览展开双臂,见谢玄览只是望着她,脸上神色难辨,说不好是生气还是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她只好朝他走近一步,又朝淮郡王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谢玄览终于抬手解开她系在腰上的香罗带,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才除却她身上的外裙,留下里面的中衣。
他的手掌沿着从萤手臂的小臂向上到肩膀,又从肩膀到腰身。
总是一触即放,动作轻缓,恪守君子之礼。
虽是如此,从萤的脸颊也有些发烫,心里无端生起波澜,正神思飘忽时,听见谢玄览压在耳边,极低极低、仿若游息一般的质问:
“你为了他,冒险取药还不够,连这样的屈辱也受得吗?”
从萤低着眉眼,因契盟尚在倚云身上,为防生变,一时未敢道明真相。
谢玄览为她搜罢身,将衣服重新给她披好,转过屏风对淮郡王道:“没见着你那劳什子香囊,她身上连根多余的线头也没有,你若不信,要不要将我也搜一搜?”
淮郡王勉强干笑两声:“三表弟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就告辞了。”谢玄览牵起从萤的手,以揽护的姿态带她离开。
错身时,从萤与淮郡王的目光擦过,一个无辜冷静,一个尖锐不满,彼此都清楚,他并未真正放心,只是忌惮谢玄览才没有继续发难。
从萤带着一堆伤药回到晋王藏身的土楼。
晋王见她全须全尾,刚
要松一口气,便见她身后那人抱着剑,满脸沉郁阴寒地跟进来,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扫视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狗男女。
谢玄览只听扈从说姜从萤丢下晋王跑了,可没说她是去给晋王找伤药。
方才见她在独眼龙的住处虎狼环伺,怀里却紧紧抱着药瓶,谢玄览又气又妒又心疼,心肺都炸了一通,如今只剩满腹硝烟酸水,没一种好滋味。
从萤正要开口解释,他却先发了声:“晋王殿下原来还能清醒,仿佛没事人一样,之前那副行将就木的垂死状,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他觉得晋王故作弱态,是为了博取姜从萤的同情,所以上前两步,要去摸晋王的脉门。不料还未挨着他的身,晋王却突然神色大变,仿佛被谁捅了一刀似的,脸色唰然惨白,捂着胸口,猛得喷出了一口鲜血。
“殿下!”从萤大惊,奔上前扶他。
在谢玄览靠近的瞬间,晋王仿佛被一枚长钉贯穿了神府,他难以自抑地颤抖,魂魄几乎要脱壳而出,十分痛苦。
他抬起幽暗的、几乎毫无生气的眼珠望着谢玄览,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叫他出去……”
出去,离他远一些……没有金铃傍身固魂,他不能离前世的真身太近。
否则他的整个魂魄都要被撕裂了。
谢玄览倒是气笑了:“堂堂亲王,你还要脸不要,演上瘾了是吧?”
从萤虽然心中疑惑,毕竟救急为先,挡在二人之间对谢玄览道:“三郎,既然殿下不想见你,你先避一避吧。”
谢玄览冷笑一声:“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克死他。”
话音未落,晋王浑身一沉,竟真的晕了过去,幸而从萤眼疾手快扶住他的头,才没叫他从炕上磕下地。
从萤急得变了脸色,一边轻拍他的脸一边唤道:“殿下!晋王殿下!”
这下连谢玄览也觉出了不对劲,他观察晋王外露的肤色透着古怪的青白,像冰封了许久的死尸,寻常人就算有本事说晕就晕,也不该一丝活人气儿都看不出来。看得久了,谢玄览自己心里也发毛,莫名有种反胃的冰凉感,在他浑身上下蔓延。
谢玄览伸手去拉从萤:“你离这晦气东西远些——”
从萤竟劈手一巴掌打在他胸前,刮过他的侧脸,推得他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两步。
谢玄览被打懵了。
许久,他抬手摸摸自己的侧脸,竟然笑出声:“姜从萤,你还有没有良心,你为了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打我?”
从萤方才一时情急,眼下连手掌带声音都在颤:“出去……不许你碰他……”
“好,我不碰他。”
谢玄览反而欺上前来,抓住她的胳膊,宽大有力的手掌像铁枷一般锁住她,拽着她往外走:“你也不许碰他。”
从萤被他扯开,晋王失了倚靠,沿着土炕边缘慢慢往下滑,眼见着就要以脸触地。
她回头望见这一幕,斥也斥不听、挣又挣不开,逼得急了,忽然一低头,狠狠咬住了谢玄览的手腕。
“嘶——”
谢玄览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忽觉冰凉的触感沿着他手腕淌到小臂。
一滴,两滴……她竟然落泪了。
谢玄览被烫到似的松开了手。
他心里觉得荒唐,她分明与自己先定了情,却在此为别的男人奋不顾身、焦急落泪。
然而比这更荒唐的是,他打也捱了,骂也受了,但凡还有一分自重,就该甩袖离去,从此与她断绝情缘,可他却自取其辱地站在这里,看她推开他去扶晋王,触察他的鼻息,担忧地想要唤醒他。
从萤将晋王扶起安置好,背对着谢玄览悄悄拭眼泪。
她不喜欢这样的失态,咽下哽咽声对谢玄览说:“出去……三公子,难道要我跪下求你吗?”
这回谢玄览没有出言讥讽她,从萤听见他脚步声远去,屋门“吱呀”一声关拢。
天色渐渐暗了,屋外举起了火把,亮光团团映透窗棂。
从萤心里压了许多事,尚未找到踪迹的卫音儿、不知是否脱身的倚云师姐、昏迷不醒的晋王,还有……遭受了她这许多崩溃心绪的谢玄览。
虽未葬身匪窝,此后却该怎么办才好?
笃笃,有人犹疑着敲门。
从萤暂缓心绪,起身去开,敲门的是谢玄览的扈从,他端来一碗,和善地规劝道:“这是用老参熬的药羮,有补血提气之效,四娘子可请晋王殿下服用。”
从萤接了药羮,望向站在扈从身后的谢玄览,谢玄览将脸偏向了一边。
她低低道了声谢,不知是冲谁。
从萤没有再关门,落落大方地当着那两人的面,先自己试了试药,确定没有差错后,将晋王扶起,用汤勺抵在他唇边,小心喂给他。终于,晋王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脉搏也渐渐明晰,隐约有苏醒的迹象。
从萤这才将空碗端出去,走到谢玄览面前:“我有话对三公子说。”
扈从极有眼色地接过空碗避走。
从萤说:“我照拂晋王殿下,非因私情,他带我进鬼哭嶂找到了小妹,危难关头多次施援,于我有大恩,我当然殒身相报,不会让他受任何伤害。”
“那我呢?”
谢玄览抬眼望着她,分明心里气她气得要死,开口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倘我与他易地而处,难道你也会挡在我面前,亲手为我侍药?”
从萤说:“我只盼着你平安康健,不要有这一天。”
谢玄览轻笑两声,似乎并不领她的情。
他牵起从萤一只手,觉得有些凉,遂用自己的手裹住为她取暖。两人靠得很近,这样亲昵的姿态,仿佛一双密无罅隙的眷侣。
然而谢玄览对她说的话却并非温柔客气:
“以前我遇过一桩公案,纨绔世家子想逼娶一位布衣姑娘,为此要当街打死她的未婚夫,不巧被我撞见。我见那姑娘护着夫婿实在可怜,世家纨绔实在可恶,所以先一步打断了那纨绔的腿,还大言不惭教训他说,婚姻不可强迫,她既不爱你,你就该滚远些。”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从萤想起他之前为姜家解围,要趁机罢了两家的婚事,想必也是因为当时情非自主,不喜被勉强。
“可我今日瞧着你为晋王侍药,为了保护他与我相抗,生怕我加害他,我才恍然惊觉,我自己竟也是要棒打鸳鸯的纨绔,与从前最恨的强抢民女之人并无分别。”
从萤连忙辩白道:“我与殿下不是什么鸳鸯。”
谢玄览分明不信。
毕竟她曾亲口承认过,待晋王的心并非全然清白,何况这两人在匪寨里生死相交,情意早就胜过了对他的浅薄心动。
“真是可惜一双璧人,恕我不能成全你们。”
谢玄览屈指碰了碰从萤的脸,将飘下的一缕发丝为她别到耳后:“明日下山后,你与晋王不要再见面了,谢氏的聘礼很快会下到姜家,婚期就定在刚出孝期,你会成为谢家的三少夫人。”
从萤讶然。
她以为谢玄览思来想去铺垫这么久,是恨她心思不定,不堪为谢家妇,所以要与她断了情缘,从此各不相干,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要成婚。
倒不是不情愿,只是太突然,从萤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谢玄览早已想好了道理:“我是以夫妻的名义,将你从淮郡王那里保下,他仍怀疑你掌握了他的把柄,此人刻忮多疑,倘若你未嫁到谢家,反而与晋王成了好事,他不仅会想办法除掉你,谢氏恐也将失信于恩主。”
他唇角缓缓牵起:“姜四娘子不能只报晋王的恩,不报我的恩吧?”
倚云身上带着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书,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她离开土楼前刻意遮了面,可她还是被淮郡王派出巡逻的人注意到了。
她觉察到身后有人跟随,不敢去找从萤,往反方向下山去。
在山底围劫的军队与山寨之间,山腰处有一
片密林,倚云借着崎岖地形的优势,躲在岩石后面,将跟踪的人逐个引出,一一交手。淮郡王的亲兵并非无能,被倚云偷袭了两回后,抓了个时机将倚云困住,群攻而上。
倚云发觉不敌,飞快往山下跑,因天黑看不清路,滚下了一段峭壁,虽然甩脱了追兵,却也摔得头昏脑涨,晕了半天才回过神。
她刚睁开眼,便见一支火把擎到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后,回头禀报道:“公主殿下,这是个从山上逃下来的姑娘。”
公主殿下?倚云心中大叫不好。
一道泠泠清越而不失威重的声音响起:“带上来。”
倚云被左右架起,押跪在淳安公主马前,她刚要抬头看,却被呵斥着按了下去:“大胆,跪好!”
淳安公主缓缓将她打量罢,说:“这姑娘佩着剑,刚杀过人,你杀的是谁?”
倚云回话道:“并非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要杀我,我是被追得这样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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