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考场,除了负责监考的范纯仁以外,只有扶苏和苏轼两个人。扶苏再瞥一眼考场的窗户外,博士们近乎全员到场,天,就连祭酒也来了。
就算他背得很熟,心中也难免觉得有些紧张。只能用默背来缓解紧张。至于为什么不找苏轼说说话?抱歉,他还不想公然违规被罚出考场。
试卷一发,两个人纷纷写了起来。
而奋笔疾书的两个小豆丁丝毫不知道,在考场的窗户外,那群紧盯着他们的博士中,一场低声的争吵亦在悄然爆发。
“老夫与他们二人最为相熟,教他们文章乃是天经地义。”
“诶,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道你是以诗词见长,但现在的科举又不考诗赋!还得让我来才对。”
“……”
“祭酒,你来说呢?”
杨安国摸了摸保养得宜的胡子,悠悠然道:“是老夫劝他二人下场的,要说教习文章,应当由老夫负起这个责任才对!”
——祭酒, 我是让你劝架,没说让你加入啊!
此刻,在场的博士当中无论是谁, 心中都是相似的想法。他们当中不乏当世赫赫有名的学问大家。名声不缺, 官位不稀罕,钱财更是视如粪土。若说唯一还缺什么的话, 就是能传承衣钵、光耀门楣的可心的弟子了。
国子监中良才常见, 但是三岁就能通晓圣贤书的天才可不常有。就算不能传承自己衣钵。能占个老师的名分也好啊。日后等人出息了,还能吹嘘“是我当年教的他”, 多有面子啊!
扶苏和苏轼不知道的是, 早在他们刚刚入学国子监的时候,就被许多博士注意到了。一来, 是他们的年龄和官家的恩旨十分打眼, 使人不得不侧目。二来呢,就是梅尧臣得了那幅以诗入画的糖画之后, 就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了。
他们早就等着这两个人从经义斋升入治事斋呢。一听说升斋考试提前举行,不约而同来到了考场前看热闹, 顺便观察一下自己未来的两位弟子。结果弟子表现如何没看清楚, 倒是看见一群居心叵测的同僚们。
哦, 还有仗着官高一级,想要独占两个好苗苗的邪恶祭酒。
这还能忍?
杨安国立刻遭到了周遭一圈博士的眼神杀。他们本就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权贵?根本不带怕的!更不会屈服于区区祭酒的淫威了。
这个说“祭酒年龄有点大了恐怕没精力同时教两个学生”, 那个又说“梅尧臣擅长在于诗赋, 策论的事还得是我来”, 更有甚者连“我前天卜了一卦发现与两位小郎有师徒缘分”的鬼神之言都出现了。
在座的各位吵了一圈,还是没有下过定论。最后,还是官高一级的杨安国一锤定音:“在考场外吵来吵去的成何体统, 反倒让苏小郎和赵小郎笑话。倒不如待他们出来了,自己选就是了。”
这是个听起来公平的办法,但也有人心中暗骂祭酒狡猾。自己选?小孩子哪里懂得谁学问更好?还不都是选自己熟悉的人吗?那祭酒还不是占了个大便宜?
可眼见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只好默认了,一时心中思绪飞转,琢磨起等会儿该怎么给未来的徒弟留下好印象。有几个博士素来性情端严耿介,不仅学生惧怕,就连家中人都有些敬畏。此刻却努力软化面部,试图支起一个和蔼的笑容,若是让家中子孙辈见了,还以为是中邪了呢。
等扶苏出了考场,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幕。只有官家驾临那一天才到齐的博士们,此刻在门口聚集了个七七八八,一见到他都笑眯眯的,和气极了。还有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博士和蔼地问他:“赵小郎,考完了?考得怎么样啊?”
扶苏:“……?”
他挠了挠脸:“还好吧。”
其实哪里是还好哦?扶苏有理由怀疑,题目是尽量往难了出的。圣贤书里数得上号的名篇,如《礼记》中的“大学之学”,《尚书》的“本固邦宁”,一概不在范围之内。出的都是极其偏远的章节。也幸好扶苏的记忆十分新鲜,要是再过两个月,他未必能记得。
扶苏说的含蓄,但稍后一点出来的苏轼抱怨得毫不客气。不过,他拉踩完出题难度之后,得意地说了一句:“幸好,我都还记得。”
又问:“赵小郎,你呢?”
扶苏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博士们看向他们的目光更加热烈了。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他解惑的是杨安国:“既然如此,你们升入治事斋后,就要学着写策论了,须一位先生指导你们。你们有意拜入哪位博士的门下?当然,选我也是可以的。”
最后一句话,又引得博士暗暗骂他狡猾。
扶苏这下子明白了,就和后世的研究生选导师一样,只不过他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导师们纷纷上门自荐了。
可问题在于……
“杨祭酒,难道你们不先看看我考过了么?要是我没考过怎么办啊?”
他这一问,反倒让在场的人傻眼了。他们几乎没考虑过“不及格”的可能性。此刻不由得面面相觑了起来。
“不会没考过的。”
一道从身后而来的清朗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来是范纯仁抱着卷子,走了出来。他迎上诸位的目光,眼神含笑:“我方才看了一眼两位小郎的卷面,具体得分如何尚且未知,但都是已通过了考试,这一点不会有错。”
等等,你是怎么看一眼就知道的?
扶苏乌溜溜的眼里满是疑惑。
“自然是因为,这张卷子,乃是我……我父出的。”范纯仁只肖一眼,就能看出扶苏的未竟之语:“我前些日子托父亲为几位小郎作保,家书中略提了提两位的事迹。阿爹便来了兴致,亲自出了升斋考试的考题。”
扶苏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他总算明白这些题为什么会上难度了。原来出自那个人!吃干噎稀饭的狠人!
然而,范纯仁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他对着祭酒博士们潇洒一拱手。姿态从容,却让博士们直觉不妙:“方才听到了先生们的话,不知我能否替我父也问问两位小郎,可愿意跟着我父作学问?”
“……”
“……”
现场竟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博士们暗暗咬紧牙关、捏紧拳头。范纯仁的父亲是谁?范仲淹啊。跟这位一比,他们还有一点儿优势吗?但他们却不能像刚才吐槽杨安国一样吐槽范仲淹胜之不武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想追随范公啊,好羡慕苏轼和赵宗肃啊,可恶!
而扶苏则是眼前一阵金星——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的!他险些就要跳了起来:“愿意,我当然愿意的!”
拜托,那可是范仲淹呐。
范仲淹要收你做徒弟,你答应不答应?当然要答应。不答应的,有理由怀疑是傻子!
范纯仁笑眯眯地说道:“那可太好了,阿爹一定很高兴。赵小郎,你从前便唤我范师兄,如今这称呼才算做实了。”
扶苏:“嘿嘿。”
“苏小郎,你呢?”
正当大家以为苏轼也会点头的时候,他却面露踌躇之色,半晌才说道:“我就不了吧……我想跟着祭酒学作文章。”
扶苏:“?”
咦,苏轼是怎么回事?且不说范仲淹在后世评价甚高,就算在当世也是赫赫的名臣。从功利角度说,拜他为师也是件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当然了,在场的人都是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的庆历改革派,这样的话不好当众说出口。扶苏决定私下再问问怎么回事。
范纯仁也没多说什么。师徒本就是端看缘分,他作为师兄更不会强求。而况杨安国的人品学问也很好,拜在他门下学习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不过,问题又来了。
范仲淹现在远在边关,短时间内不会回京。但秋闱近在眼前了,小扶苏的策论授课该怎么办呢?博士们又是一番摩拳擦掌,试图争夺最后的名额。但很快又死了心。
因为小扶苏手指一伸,坚定地指向了人群中的一个人:“我选他!”
至于理由也很充分。
“因为我答应过梅博士要做一篇文章,至今还欠着他的。”
梅尧臣一捋胡须:“哼,原来你还记得。”
扶苏和其他人都忍不住侧目:这个时候就别口是心非啦梅博士,你明明就是很高兴吧,唇角都忍不住翘起来了。再笑,你的同僚要打你了!
“罢了,既然你还记得这回事,便由老夫教你如何做文章吧。”
梅尧臣嘴上虽然傲娇,动作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一把捞走了扶苏,以免迟则生变。临走去还不忘嘱咐范纯仁:“赵小郎的卷子改完之后,记得送往老夫那儿去。”
范纯仁对梅尧臣带走新师弟的举动没有一点不满:“是。”
说完,名义上的新师徒就离开了。
“诶——”扶苏有点懵懵的:“梅博士,我们去哪儿?”
“自然是老夫的书斋,教你怎么写文章。”
“……进度这么快的么?”扶苏发出小小的抗议。
才刚刚考完一场,就马不停蹄开始教起策论了,生产队的驴日程都没这么密集。说实话,他还头昏脑涨着,满脑子都是“子曰”呢。
“哪里快了。也不看看离秋闱还剩下多少日子了。”梅尧臣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而且,若你考不中,剩下的人定要念叨老夫,把你要走了还琢不成良质美玉。”
说得自己都压力大了呀。
扶苏做了个缝上嘴巴的动作,不无凡尔赛地叹气:这就是成为天才,被人争抢的代价吗?
他们回到了梅尧臣的书斋。扶苏之前来过很多次,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不过,第一次是来送礼的,第二次则是为了求助。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梅尧臣一副誓要教出天才的架势,连带着他都有点紧张了。
“坐吧。”
就连半爬上椅子,调整好姿势之后,扶苏翘着脚,两条细细的小腿下意识地晃了下后,也不敢再晃动了,牢牢地并在一起。他疑心梅尧臣看到自己这么做之后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都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
片刻后,他的面前摆上了个茶杯,梅尧臣提着个陶壶,往里面倒起了水。
“喝吧。”
扶苏依言抿了口,旋即瞪大了眼睛:“怎么是甜的?是蜂蜜么?”
“是枣花蜜。”
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晃悠。一喝到甜的,就会笑出来。虽然这赵小郎人小鬼大了些,可到底年方三岁,还是个孩子呢。梅尧臣想着,不自觉松缓了面容。
当然,他要是知道扶苏心中怎么腹诽他,大概松缓的面皮又要紧绷了。
明明看起来端正严肃,闲云野鹤,居然喜欢喝甜的吗?怎么说呢,很有反差感。但是一想到原本的“傲娇”人设,又不奇怪了怎么回事?
扶苏唇角泛起了谜之微笑。也许是他的腹诽舒缓了神经,也许甜味确实能缓和紧张。总之,喝完一杯甜水之后,他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博士要教我什么呢?”
“今日先不教你文章怎么写。”梅尧臣摇了摇头:“老夫先问你一个问题。若你能想明白了,今日就能下课了。”
扶苏来了精神,稍稍坐正身子:“什么?”
什么问题想明白了就能下课?
他肯定要好好回答。
“老夫且问你。”梅尧臣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且悠远:“依你之见,大宋如今弊在何处?或者说,何处弊害最大?”
大宋之弊?
若是寻常人来看,大宋境内一片河清海晏。就连一直饱受诟病的外敌西夏,最近也打了个翻身仗。说一句盛世没毛病。要说弊害?仿佛就是吹毛求疵、没事找事了。
但扶苏可不一样——他是和仁宗在奉先殿对线过的。虽然只是他的单方面输出。
鉴于回答完这个问题,就能下课,扶苏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稍稍思量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回答道:“是……冗官、冗军、冗费,这三冗吗?”
梅尧臣:“……”
见人迟迟没有回答,扶苏有点儿慌,又追加了一个答案:“是强干而弱枝?”
“……”
“呃,兵力疲敝?”
“……”
“重文轻武?”
“……”
再多的,扶苏是真的想不到了。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其实还是宋徽宗、宋钦宗两个类人父子。但那是一百来年后才出生的人。他总不能这个时候跳预言家吧?
而且没记错的话,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好像目的都是解决他刚才说的那些问题?
扶苏小心翼翼,又有点犹疑地问道:“倘若我说的都不对的话,梅博士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还能有什么高见呢?”梅尧臣话中似有无限感慨:“赵小郎,有时候我当真不知道,你的家里人,到底如何教导于你的。”
竟能如此……如此……
恕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所以是我说得对的意思吗?”扶苏喜滋滋的,他就知道历史课本上教得没错。
相反的,梅尧臣也不用做出那种表情嘛。他也是开了挂。不如说,能在庐山中,识得庐山真面目,才是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不过,梅尧臣既然问他这个……
“难道说,秋闱的策论要考这个吗?”
“是本没这个可能的。但是宋夏和谈之后,官家迟迟没有调任富相公出京。今年又是他担任考官,想来是会出些切中改革的题目。”
“所以,除却从前的农桑、水利、徭役、商贾、边事以外,你方才所说的每个条目,亦都要好生准备一番。以富相公的性子,多半有一二题与之有关。”
扶苏两眼一黑:“……”
早知道刚才就不说那么多了!可恶!
“重文轻武,这个也要准备吗?”
你们不都是文官吗?阻止朝廷重文轻武,不是砸了你们自己的饭碗吗?
梅尧臣捋须笑了笑。但扶苏只觉得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种狡黠的意味:“这倒不会。不过是老夫想听一听,赵小郎于此事上,到底有何高论罢了。”
“……好,我写。”
写得有多不客气就不关他的事了。
扶苏算是识破了梅尧臣话里的诡计:答对了可以早点下课没错。但谁也没说过,课下后不布置作业呀!
被套路的他像是背上了沉重的龟壳,回到了宿舍里。定睛一看,苏轼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对了——
扶苏立刻忘却了苦恼,跑到他的身边:“苏小郎!”
“诶。”苏轼比了个手势:“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等等,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祭酒批出来了升斋考试的卷子。我比你考得好哦,嘿嘿。”虽然只有一题的差距。但好就是好。值得狠狠炫耀。
扶苏的脑袋边上,立刻挂上了两条黑线。说实话,这事儿他一开始就没在乎过,现在更是早就忘了。但看苏轼得意洋洋的样子,难免让人不爽。
他只用一句话就杀死了比赛:“七岁赢三岁,胜之不武。哦对了,我马上要四岁了……那还是胜之不武嘛。”
苏轼:“!!!”
“赵小郎,你!”
他的得意脸转瞬变成了气急败坏,偏偏又无法反驳,只好呆立在原地,脸色涨得通红让扶苏珍惜地欣赏了好几秒——这可是限定版哑口无言小苏轼。以后都是他怼得人说不出话,什么黄庭坚啊、佛印啊。都是受害者。
可要好好欣赏上几眼。
说不定以后还能拿出来吹嘘——我嘴炮单杀过苏子瞻!
看够之后,他方才正色道:“好啦,我且问你,你白日为何不愿意拜范公为师?”
苏轼听了这话,立刻警惕起来,朝左右看了又看:“今天也有别人问我,但我都没说。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一定要保密。”
扶苏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
怎么办?突然不是很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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