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国半信半疑地接过,过一会儿,在梅尧臣早有预料的眼神中,嘴巴张成了“O”型。
“……他竟然如此敢写?”
就连范公当年的改革,也只涉及隐田、恩荫两项,不曾对军队建言献策。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犯君主的忌讳啊。
梅尧臣不无庆幸地说道:“幸好只有你我二人看到此文章。”
“是啊。”
杨安国背着手,看到《荔枝赋》的无语都消散了不少,转而变成深深的无奈。这两篇文章,无论哪一篇都足够有特色,让人不知道如何下手批改。但他们的文笔、用词的精当是完全没问题,甚至足可夸耀的。难道这就是教天才的烦恼?
他沉默了一会儿:“罢了,写了就写了。你万不可挫了他心性。”
梅尧臣:“我正是这样想的。”
他们都是新政的追随者,国子监改革、取消恩荫、清查隐田……种种割到士绅阶级大动脉的举措都有他们的建言献策。怎么看到让士兵识文断字通晓礼节的提议,就害怕了呢?
相反,他们更要护好赵小郎——待他来日在官场上一展拳脚,定然又是一位我辈中人!
送走了杨安国之后,梅尧臣命下人把扶苏唤来。其实扶苏根本没走远呢,他记挂着梅尧臣看到文章后的反应,一直在博士的书斋附近转悠。
中途,还偶遇到了王博士——之前想在祭酒面前告他一状的讨厌鬼。
扶苏一偏头,假装没看见。
他的尊敬,只给值得尊敬的师长们,绝不会给包藏祸心的小人。结果那王博士反而走到他面前来了:“赵小郎,看见博士不打招呼?这不对吧?”
他的语气阴森森的,似乎暗含威胁之意,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扶苏一点儿都不怕他,大白天的睁着眼睛就说起了瞎话:“嗯?我打了呀?可能博士您最近太累了,耳朵有点背,所以才没听到吧?”
王博士气结。
可现在四下无人,他没有任何证据指控扶苏在撒谎。至于闹大到祭酒那儿?上次的结果还不够证明祭酒的偏心吗?
他只好继续威胁:“赵小郎,我知晓你要参加秋闱。你是天生英才,可那又如何?咱们走着瞧就对了。”
扶苏淡淡地看着王博士。他可一点都不害怕。据他所知,现在的科举是誊抄糊名制度。与其在意这人漫无边际的威胁,还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梅先生比较实在。话说回来,梅先生看完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梅尧臣的仆人来唤他了。扶苏再没理王博士,转头跟着仆人走了。进了书斋之后,他也半个字没提王博士,低头看着脚尖,看起来乖巧到不行。
可梅尧臣却知道,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小豆丁儿,脑子里的主意比惊雷还炸裂。谁要是小看了他,就会炸到自己。
他故意沉下了声音:“让士兵识字知礼,这就是你想出的革除大宋弊病之策?”
扶苏从没见到梅尧臣这么严肃。就算他生气的时候好像都没今天可怕。他继续战略性地盯着脚尖:“是。”
“你在题头写那些话,是怕老夫生气?也就是说你自己也知道,这篇文章多么出格?”
“嗯……”扶苏咬了下嘴唇,试探性地抬起眼睛、转移话题:“所以梅先生,您读完之后生气了么?”
“当然生气了!”梅尧臣肃着声音,把扶苏吓了一个哆嗦。旋即他话锋一转:“你以为老夫生气的是什么?是你的献策太过出格,老夫气自己收了个这样的学生?”
扶苏顿时讶然不已。
诶?不是么?
“老夫是生气在,在赵小郎你的心中,老夫是个泥古不化的老顽固,不论看到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上纲上线一番,连包容自己学生的肚量都没有。”
梅尧臣说完还“哼”了声,他在当世一贯以先锋而出格。没想到在赵小郎眼里,反成了保守的。话又说回来,要是赵小郎的文章被吕夷简、王拱辰——那些朝堂上众所周知的保守派们看到了,他们还不得吓死啊?
他又问道:“倘若有人不信你文中所言,你又该如何证明呢?”
扶苏不假思索答道:“那就要劳烦官家借调两支禁军给我了。这两支禁军还得差不多人员,素质,然后将之分开训练。一者命人教习认字、礼仪,另一者照常训练。到时候命两支军队互打一下,结果不就见分晓了?”
控制变量,后世最常见的实验手法,但在大宋格外新奇。闻所未闻的梅尧臣听得脸色舒展了好多——至少他这个学生,不是空谈派,而是心中有辙的人。但比起这个,更让他心潮澎湃的,是赵小郎那一句“劳烦官家借我禁军”。
何其轻描淡写、又何其举重若轻?!
果然是心怀大志向之人!
若是扶苏知道了梅尧臣的想法,恐怕会忍不住无奈扶额:对不起啊,梅博士。这么说有点凡尔赛但是……让官家借我两支军队,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没有任何一个老师,不希望学生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但该鼓励的鼓励,该叮嘱的话还是要叮嘱的:“赵小郎,你千万不能在考场上写这些东西!否则就算是再赏识你的考官,也要判你个黜落。”
扶苏稍稍一想:“是因为被人翻出来的话,会被认为他支持我,继而给自己惹麻烦吗?”
梅尧臣:“你能明白就好。”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算了,其实是老夫的错,一上来就问你大宋的积弊。”
他抱着“赵小郎是不世出神童”的想法,一不小心把调子给起高了。看看,让孩子的脑洞歪到哪儿去了?
梅尧臣不得不手动矫正回来:“其实比起所谓治世之策,每年的秋闱还是更加重视实务。农桑、徭役、水利……才是重点。”
比起网罗范仲淹级别的人才,还是选拔出熟知百姓的父母官更重要。
说着,他便从书架上摸出一个册子,沉吟了片刻:“你回去把这个通读一遍,再写一篇文章,拿过来给老夫瞧瞧。”
扶苏好奇地拿起来,将之随手翻开,发现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手抄字迹:“博士,这是什么呀?”
“是汴京城历年秋闱的试题。”
扶苏:“!!!”
他一下子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了起来。在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为什么国子监改革,削减恩荫,会引得权贵们集体不满了。这一册薄薄的书,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当世不似后世,一份高考真题全国皆知。教育资源的格差在此时大得令人发指。在监外的学生只能靠熟记圣贤书备考、应考的时候,你却能历览往年的真题,还有当世大儒指点,这和开挂有什么区别?
扶苏珍惜地摩挲着这册书略有些褪色的封皮:“我会好好看的。”
他知道,梅尧臣乃是庆历新政的支持者——他一定是个厌恶特权的人。但独独把这册书交给自己,是徇私吗?或许吧,但一定更是希望他能顺利地渡过科举这一关,然后在官场上实现自己今日许下的宏愿。
“我一定会好好看的。”他又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扶苏说到做到,一连几天都在宿舍中细细研读这本真题集,书中关于宋朝普通百姓的部分看得他如痴如醉。就在他几乎快要忘了春秋年岁的时候,再度被梅尧臣叫到了自己的书斋中。
“梅先生?”
“或许今秋的试题,会添一道边事了。”梅尧臣肃着脸色说。
“边事……?”扶苏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立刻写满了紧张:“是哪里打仗了么?”
“广南。”梅尧臣说:“侬智高叛乱了。”
侬智高?
听见梅尧臣的话, 扶苏愣了片刻,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那里见过。仁宗朝好像确实发生过这么一次叛乱。但跟别的朝代一样,西南边境不安分乃是家常便饭, 凭什么这个人就搞特殊, 有能力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鳞半爪呢?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突然叛乱了?很严重吗?”他问道。
梅尧臣说道:“哪里有什么好端端在?他们何时安分过了?”
在后世,云南省也是少数民族分布最多的地区之一。在北宋时期, 这里更分布着占城、大理、交趾等诸多小国。
自历史上看去, 当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他们便表面拜服纳贡。一旦中央力量衰微,无力羁縻经略之时, 他们又会变得高度自治, 拒绝中原王朝的力量干涉插手。
在梅尧臣这位土生土长的中原儒士眼里,边陲的小国们便是块扎手的山芋, 既难拿也难放。但偏偏为了自古以来“怀柔远人”“居于北辰而众星拱月”的政治正确, 不得已分出精力妥善处置。
但在扶苏眼里,可大有不同。
别忘了, 他的棉花种子就是从这几个小国的贡品当中抖落出来的。更别提西南那片丰富的物产,光是水果就有数十种之多, 如果移植到中原地区……别人暂且不说, 苏轼这小子肯定有口福了。
但扶苏还是没有找到这一战在他心里留痕的原因, 又细细问起了前因后果。当得知本地造反连下数县,甚至杀害了一位知州、侬智高本人称帝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这下子不平叛不行了吧?”他问道。
“是啊。”
扶苏眨了下眼睛:“那梅先生您知道, 平叛的将领是谁吗?”
“此事乃军情机要, 老夫不过区区一介博士, 如何知晓?”梅尧臣说道:“此事并非你我可堪左右的,老夫只是要提醒你,关乎边事之题, 你当有所准备了。”
“至于主帅到底为谁?大约官家正在垂拱殿中,与诸位相公们商量罢?”
梅尧臣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赵小郎,你有能力有门路的话,可以自己打听啊。
扶苏明白了暗示,回了一个眼神。
收到!这就去打听!
不过他的打听渠道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是从小道消息中捕风捉影,尽力猜测。他呢,是在家书里直接问。
官家?我还是不是你最可心的儿子,寄予厚望的继承者啦?侬智高叛变的事儿居然完全瞒着我?我还是从梅博士那儿听说的呀!
不行,官家你必须补偿我!必须告诉我一手的绝密军情,别人都不知道的那种!顺便能不能透露一下,平叛广南的主帅是谁呀?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扶苏在信中好一通撒泼打滚,为了满足旺盛的好奇心,演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装信封、盖火漆的时候盖得格外认真——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到,自己的英名就毁于一旦了。
天色将晚,他托梁怀吉把信送入宫中。第二天上午,就收到了回信。
梁怀吉的身上还披着新鲜的露水,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来:“官家托小的嘱咐殿下,内中一定不要让别人看到。”
扶苏顿时眼前一亮:哦豁!
这话说明了什么?说明里面一定有好东西。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啪”一声,一卷质地非凡的皮纸便掉了出来。梁怀吉见状连忙捂住眼、转过身去。如此大惊小怪的模样,扶苏却只能夸他做得对。
因为那皮纸上是什么?
是大宋南边的舆图!
它的珍贵程度,该怎么形容呢?就算是此次出征平叛的的将领也只能拥有一张。而且是用完之后要归还给官家的那种扶苏软乎乎的小手抚过皮纸,眼光扫过上面大小的州县与国家,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连这个都肯给他,官家属实是对自己太好了一点吧?
扶苏由衷地想道。
他又抖搂出了信封中的信纸,薄薄的一张,展开来果然是清隽飘逸,熟悉的官家字迹。
肃儿啊,非是朕故意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只是实在难以开口罢了。一来你学习正忙着,实在不该再多加操心。二来呢,这件事本是朕处理失当,出于老父亲的自尊心,便瞒着你。但既然你问了,朕便讲给你听吧。
扶苏的身子微微一震,连忙继续看下去:是什么前因后果,让仁宗自认“处理失当”呢?
原来,这位侬智高乃是广源州一位壮族的酋长之后,其家族内附于大宋,是被宋廷正式加封过的土司家族。按理来说,侬智高本人应当在其父死去之后名正言顺地继位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
侬智高的父亲死了,但是是非自然死亡。他是被交趾杀害的。侬智高本人请求内附后,大宋出于息事宁人的想法拒绝了。他只好忍着杀父之仇投降了交趾国。但最近因为一些冲突,他再也忍不了了,积蓄的力量一朝爆发,既反了交趾、又反了大宋。
笔到这里,仁宗似乎不乏悔恨之意。肃儿啊,虽说息事宁人的决定是众卿家商量得出不假,拍板权却在朕的手上,朕实在难辞其咎啊。只是那时宋夏交战正酣,那交趾的李朝似乎也知晓此事,频频在南边作乱。朕想着忍一时之辱,待西北平定之后,再缓缓经略南方。谁知道,竟给国家留下一道祸根啊。
扶苏读完之后,一声长叹。
仁宗的信中,自己揽下了首锅。然而真如同他说的一样祸端源自自己的误判吗?上帝视角来看,确实如此。但处在官家当时的立场上,北边的宋夏战争已经十分吃紧,都需要一场新政来改革顽疾了。难道还要冒着两线作战的风险,在南方大显神威吗?
官家唯一做错的,就是误判了侬智高。他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否则也不会依附交趾也能积蓄到独属于自己的力量,反宋之后,又连破数城了。
但让扶苏感慨的,不只是这个。
他拿着薄薄的一张信纸,走到了窗边,对着初升的日光看了一会儿。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封“罪己诏”,而且比前朝的公开罪己诏更值得称道的事,它是一封私人的家书。
更难能可贵的是,它是堂堂的人主、人父对着亲生儿子检讨己身得失的。没有一丝作秀的成分,全是不掺水分的真情实感。
倘若这封信流传出去,仁宗的名声还会再上一个台阶吧?
扶苏兀自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仔细地把信收进了书柜的深处。公不公开的事儿以后再说。至少他要好好地保存起来。
然后,他读起了下一张纸——
肃儿啊,侬智高的前情大抵如此。朕虽然钦佩他少年胆识,但他杀害知州,有损国威,大宋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兵平叛了。朕已经与诸位相公们推举平叛的将领,无论是晏卿、富卿都推荐了范仲淹、或者韩琦两位卿家。
范卿、韩卿自是极好的人选,但近来辽夏激战正酣,北方边陲恐怕离不开人,否则这两国都有扰边的嫌疑。肃儿,你既然发掘了王安石,能否再为朕推介一二将领呢?
扶苏哭笑不得。
官家把他当成什么啦?除去历史挂不算,他现在认得的有名有姓的大宋官员,也就晏殊富弼宋祁司马光王安石这些人。上次推荐王安石,纯粹是因为他与阿菩认识,巧合而已。
但是。但是……
倘若是这一次广南平叛的话,扶苏的心中还真有一个人选。
因为,他已经想起了为什么自己会特意记得“侬智高”这个拗口又不常见的名字了!
——狄青啊!
打败了侬智高的人,是狄青!
这可是北宋有数的名将,能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当上枢密使,他的含金量有多大,就不用多说了吧?
他是从宋夏战争的“好水川”一战中凸显名声的。没记错的话,其为人还得到了范仲淹的赏识,被范仲淹赠送了一本《春秋》。他被看好的程度可见一斑。至于现在?他似乎还在西北边境驻守着,不曾在朝中声名鹊起。
所以,扶苏就在他的回信中写到,韩琦离不开西北,但他的手下可以啊!
至于具体哪个手下比较行?
您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范仲淹呢?
至于担心手下没名声没威望,镇不住平叛的大军?那好办啊,选个有能力的,长相凶一点的,能镇住下面人的不就好啦?
扶苏这封信没有客观,全是私心。整封信细细读来,缝隙里只透着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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