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冷冷地吐槽道:“我看是你不想拜见王大人才对吧。”
苏轼的官阶只有七品。这是新科进士的统一标配。一般人却丝毫不敢轻视。有个三元好友、榜眼父亲,就连自己也是个神童。谁知哪天会不会入了官家的眼,从此青云直上呢。
他竟然也不否认,嬉皮笑脸地说道:“别戳破我嘛赵小郎。”
然后立刻祸水东引,指了指外面的鼎沸至一触即发的人群:“快看他们,都要吵起来了,你真的不去管管嘛?”
又故意大声:“毕竟是你惹的乱子嘛!”
扶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不就是在人前揭了他一次短嘛。就要立刻报复回来?真小心眼。
但苏轼确实说得很对,他才是罪魁祸首,扶苏只好从椅子上跳下来,挤入堆在一起的人群里,泥鳅一样滑到了人群中间时,发髻已经微微松散。
他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道:“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先听我说两句。”
狗路过都要挨两句骂的地界,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从哪里冒出个小孩儿?仔细一端详,诶,怎么还长得怪好看的呢。白白净净,跟块奶糕似的。不少人哽在喉头的骂声消弭殆尽。
“这是谁家孩子?当爹娘的快点领走,别走丢了!”
毕竟拍花子最喜欢这样的小孩了。
“诶!”扶苏举起手来:“我可以走,但你们先别吵架啊。读报的人呢,往后翻、往后翻一面呀。”
他一面捏着嗓子,装成个四岁孩子的模样。自以为做作的姿态,在外人眼里只觉童稚可爱无比。有人就从他话中听出端倪,故意逗他:“你还看得懂这报纸,晓得后面写得什么?”
“我当然晓得呀。你们看了也会晓得的。”
“怎么可能?我们又不识字。”
扶苏笃定无比道:“你们看就知道了。”
那众人的好奇心愈发高涨。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拿着报纸的账房模样的人翻过一页,旋即瞪大了眼睛。
“这……”
他吸了一口气:“是教人如何识字的。”
“什么?”
“怎么可能呢!”
诧异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竟然有和刚才的对骂一较高下的感觉。也无怪人们吃惊,识字?那是要交粮食当束倏,在学堂才会教的内容啊,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份两文的报纸上?
当即就有人表示不信。
书生无奈地把报纸摊开,循环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骗你们作甚呢?”
他也是倒霉,本来自己买了份报纸,在饮子店细看的。不知不觉间吟哦文章出声之后,“诸葛亮”“司马懿”几个字顿时惹得一群人围观。
扶苏在一旁又帮腔道:“是真的,上面展示了‘雪’‘花’‘兵’几个字的写法,都是诸葛亮故事里出现过的字。特别简单,正常人一看就能会认的。”
“这位小郎君,你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扶苏斩钉截铁。
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卖糖画,兼任金牌销售的时刻了。说人是“聪明人”多不会认,但觉得自己不正常的没几个。
当即,他就听到有不少人嘟嘟囔囔:才两文,能认字,要不我也买一份去了。
就算自己看不懂,也可以留给孩子啊。
扶苏微勾了唇角,趁热打铁了起来:“上面还写了大宋的最北、最南、最东、最西端在哪里呢。据说最南边在几千里之外的海岛上,一整年都在度夏。”
他说着还偷偷瞪了苏轼一眼。可惜后者对这跨时空地狱笑话毫无所觉,回敬了他一个鬼脸。
扶苏皱皱鼻子,自讨了个没趣,又接着编起自己临场的安利词去了。
而王安石已经听得微微出神了。三元郎口中的最北边风光,竟然真与他的在边关的见闻几无二致。他的眼神放空,似是回忆起了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岁月。
最终让他回过神的,还是一声稚里稚气的“王大人——”
苏轼十分自来熟地凑了过来:“大人,关于三元本人,您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么?”
王安石沉默了一下。
怎么会是没有,是很多,太多了。
他望了眼人群中长袖善舞,把原本要吵架的人哄得服帖的小扶苏,豆丁般的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了个谜团的形状:“……你刚说的,引起人群纷争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何意?”
刚才明明没看到三元郎引战啊。
妙悟也感兴趣地凑过来,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清:她也好想知道肃儿到底有多厉害!
“哦那个啊,大人有所不知,其实三元他除了主编外还当过一次官,是陛下亲封的从五品劝农使……”
待扶苏从人群里脱身,回到座位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对他不明觉厉、敬畏有加的王安石。
他一眼猜出了罪魁祸首,扭头就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天啊,我好冤啊!”苏轼捂着嘴,幸灾乐祸地说道:“把你全部的光荣事迹讲了一遍而已。夸你还不行吗?”
但他的目的绝对不是夸我那么简单,肯定是想看我出丑吧,明明知道我很不擅长被人当面夸的!
扶苏还试图补救:“那个,介甫先生啊,你别听苏小郎乱讲。”
“不。”王安石板起脸来。他本就生得不甚和善,不苟言笑起来愈发吓人:“我终于知晓官家为何召我入汴京了。”
原来是来学习的。
倘若赵小三元所言非虚,报纸的内容全由他编纂的话,他写得出一份报纸,但只会停留在区区一主编位上吗?不会。还有更多值得他出手的事情。那到时候,报纸该何去何从呢?
……那就得靠自己这个副主编了呗。
王安石不愧是官途至相公的人,竟然一下猜准了官家,准确来说是扶苏本人的想法。对于这份任命,他再起不了抗拒的心思。德化百姓、泽被天下的道路上,能起到些许作用就足以万古流芳。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对扶苏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恳请状元郎教我——”
扶苏倏然瞪大了眼睛:“诶?”
“等等,王大人别这样啊,我受不起的!”
垂拱殿。
仁宗、范仲淹、富弼等人齐聚一堂。天子与宰相有事相商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凑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呼吸也轻缓,似是在等着什么人,什么消息。
忽地,一阵步履声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官家立刻搁下摆设般的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起来人:“怎么样了?《求知报》一共卖了多少?”
“回禀官家,国子监书局的人说,他们印了两万份,目前只剩下六千余份。看消耗的速度,库存应当撑不住了,正在筹备加印。”
“两万,六千,那就是一万三。”官家喃喃地口算着:“汴京的人丁数是……”
“五十万,平均每三十余人的手上就有一份报纸。”范仲淹一瞬算出了答案,对着官家拱了拱手:“恭喜官家,这个数字相当不错了。”
“是啊。”其余人一齐表示赞同。
百姓们一人买一份报纸分给多人看,最有性价比。也就是说汴京城中被《求知报》辐射到的,远不止万三这个数目。而且还在增加之中。
他们纷纷松了口气,看了看彼此,又心照不宣笑出声来。
倘若扶苏知道,自己亲爹、师父、座主等一起当他的数据粉,估计会又感动又汗颜吧。
欧阳修道:“这下朝廷中没人话有说了。”
“说起这个。”官家面上的表情微妙地一顿:“诸位爱卿难道不觉得,庙堂上针对肃儿的敌意有点太多了么?”
富弼、范仲淹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说什么好呢?
看成王殿下不爽的,多数也是他们的政敌。开口了就有借东风抹黑之嫌,是以他们几人的品德操守做不出来的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范仲淹一顿:“官家,您的意思是……”
仁宗说道:“现在的他们与肃儿不过几次龃龉,未酿成深仇大恨,若是日后结下了仇恨深重,肃儿再揭露身份,他们也只会看肃儿不顺眼,一心给肃儿使绊子。”
“朕不乐见那般事发生。朕想留给肃儿一个和平点的,能好好听他话的朝堂。”
凡是听了这话的人,无不为仁宗的慈父心肠感慨万千。党争是皇帝牵制底下臣子的手段,必要时皇子也是筹码博弈的一环。
千古以来,哪位人君能如官家一般,全不顾自己权柄几何,只一心为儿子铺平障碍?甚至就在当朝,他就让成王殿下横行于朝堂之上、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至于这话为什么单单说给他们听,难道把他们当成托孤大臣了?可官家的身体……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闪过一瞬,他就听到官家开口:“所以,朕欲寻一个机会,让肃儿的真身陷于世人面前。”
“诸卿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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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苏轼是辱追[狗头叼玫瑰](?虽然但是谁家好人拿实绩辱追)
仁宗&宰相们是数据粉,数据不好会早朝上公开催销量的那种[白眼]
以为如何?当然是好事一桩。
在座的几位臣子都和扶苏有些师徒之缘, 每天看着他因才华和年龄遭到各种人妒忌、非难,谁都于心不忍。公布了成王殿下的身份后,至少那些声音就会消失, 耳边清净不少。
至于官家的威望会被儿子分薄?官家自己都不甚在乎的模样。他们就更不用当回事了。不然搞得像在挑拨人家父子关系似的。
只有一点需要注意。
“官家您跟小殿下提及过此事么?”
按理说,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官家无论做什么, 成王殿下都只有受着的份。但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这对父子不一样。
仁宗一怔:“未曾。”
转瞬又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但肃儿他想来不会愿意罢?看样子是还没玩够呢。”
范仲淹&欧阳修&富弼:“……”
求您和殿下别玩了, 再玩,朝堂都差点儿要散架了。
他们不知道, 在历史原本的时间线上, 几十年后朝堂上会发生一场党争。波及奇广,激烈异常。但几位沉浮庙堂的政治大佬已经提前嗅到了不妙的气味——要是成王殿下再不停手, 恐怕党争真的要发生了。
不再是新政派与保守派之间的交锋, 而是保守派火力全开,独独针对小殿下一个。君不见他们这些曾经的新政领军人物, 在满天飞的弹劾奏折里,都已经退居二线了吗?
“朕晓得了。会和肃儿商量的。到时候说不得要诸卿相助。”
“一定一定。”范仲淹等人纷纷保证。
与此同时, 他们也不禁想象起来:当敌视成王的人发现他们针对的人是当朝亲王、内定太子、未来的顶头上司时, 会露出何等惊愕诧异的表情呢?
想着想着, 便不觉纷纷露出微笑。
议定之后,几人纷纷告辞离开,回到枢密院处理起政务。垂拱殿中只余仁宗一人。他信手翻了翻摊开在桌上的《求知报》, 看了几页后竟不觉入迷, 直到把整篇的报纸翻到末尾, 才恍然般想起什么来。
“朕依稀记得,肃儿曾对朕说过,办此报的初衷是为了给军队启蒙的, 可有此事?”
黄都知答道:“回官家,确有此事。”
“肃儿他还真是……”官家感叹万千:“不知该说是机灵还是狡黠。”
曾经,让军队里的士兵读书识字,被梅尧臣和官家共同视作禁忌。放到朝堂上定会吵个三天三夜。但直到《求知报》发表出来,再送到军队里,满朝文武却都像目盲了一般,无一人在过程中提出异议。
也是,单独让士兵们认字是砸文人的碗,但倘若教化的对象是国民呢?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国民的范畴里多加一个军队的类目,根本算不上大事,最多就是财政多添一笔印报纸的经费而已。
不愧是肃儿,于无声处湮惊雷啊。
要是扶苏能听到仁宗的心声,肯定会大呼冤枉。他真的只是受到苏轼无心之言的启发,决定办一份全民性报纸,顺便把争议问题给解决了。
但谁让他的“前科”太出彩了呢?到现在,就连身边最亲密的人,也无法避免,把他的呼吸都视作深谋远虑的一环。
仁宗忽然站起身来,手搭在桌上:“朕要去军队一趟,你且去准备,勿要与人分说。”
既然是写给军队的报纸,当然去看看士兵们阅读的效果如何。
黄都知:“是。”
又问:“官家可需唤人作陪?”
“不须。”
两刻钟之后,仁宗轻车熟路地打扮成了读书人模样,宫人往他身上套衣服的时候,他还忍不住想,好像不是第一次微服私访?
旋即,他不由得摇头失笑,果然是被肃儿给带坏了啊。
仁宗身上的书卷气重,儒雅翩翩,与通身装扮毫不违和。但他行走江湖靠得可不是衣装,而是脸。光是在禁军大营外站了片刻,禁军大营的陈总管就闻风前来,毕恭毕敬地给他行礼,然后打开了大门。
但不知怎的,那总管看上去对仁宗的到场毫不压抑,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
怎么回事?
官家眉头一蹙,疑心是身边人走漏了风声。正要出言试探,陈总管突然开口道:“三元郎已经来了一刻钟,正在丙十三营中。官家您看您是去和他汇合,还是……?”
“三元郎?”官家有点懵。
陈总管更懵了:“啊?是三元郎告诉臣,他奉了您的旨意来军中视察的呀?”
敢情你们不是一起的?
官家又好笑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是,是朕的旨意。罢了,你就把朕带到那丙十三营吧,正巧朕也欲一观《求知报》反响如何。”
陈总管动了动嘴唇:“臣遵旨。”
心中却止不住腹诽起来:唉,人比人气死人暗示。有的人,连假传圣旨官家都肯包庇。要是他来个先斩后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嘶,不敢想,还是别想了,小命要紧!
一行人在军营见穿行而过。
仁宗四望着目之所及的军容军纪,微不可查地摇头,心中叹气不已。
众所周知,因晚唐与五代十国时代,武人掌权、礼崩乐坏的乱象,大宋忌惮武将节度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全国过半的军队编为禁军、屯兵中央,由税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既无外敌侵扰、也无向上的晋升渠道,浑浑噩噩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就连当初派出的收复西南的精锐,也在回京受到封赏后,打散重新编入禁军之中。他们如盐入水,被周遭的环境飞快同化,再难复现狄青掌兵时的悍勇,实在令人扼腕不已。
仁宗听闻此事时,又何尝不心痛呢。但祖训在上,比祖训更鲜烈的前代教训在上。他宁可被骂软弱,也不愿回到仁义礼智等同无无,到处是物理人吃人的年代。
好在,好在,肃儿兵行险着,为他想了一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思及于此,仁宗便问:“今日是禁军初读《求知报》罢?效果如何?他们爱听么?”
陈总管被问了个正着。
“呃,这个……”
官家面无表情:“好的,爱卿不用说了,朕知道了。”
连搪塞他的场面话都想不出来,实情究竟如何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官家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有些失望。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鞋子矶着脚下的沙土,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该怎么让禁军将士们快点接受《求知报》呢,得好好想几个办法。肃儿忙前忙后、一片苦心可不能白费。
忽地,不知从哪爆开一阵欢呼声,令官家愕然抬起头来。发生了什么?他与陈总管一同循声望去,后者飞快地“啊”了一声。
“是丙十三营,赵三元方才所到之处?”他替官家发出了心底之问:“发生了什么?”
官家不语,默默加快了脚步。
什么都没发生——才怪。
为了报纸诞生之际最原初的受众,扶苏理所当然地要来禁军军营中转转。他也理所当然地被拦住了,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立刻抬出了官家本人当成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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