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奉旨”二字,虽然没有手谕,但联想到赵小三元《求知报》主编的身份,以及他近来一连串大出风头、御前得宠的传闻,陈总管痛快地放了行。
连带着“闲杂人等”苏轼,也大摇大摆走进了他原本一辈子都去不到的禁军大营。
另一位“闲杂人等”王安石就远没有那么淡定了。他听到扶苏假传圣旨的时候,转头就想走——开玩笑,这么刑的事他可不参与。虽然两人是前后脚的两任状元,但简在帝心和不在帝心的区别也太明显了。
但他刚迈开步子,袖子被一大一小两枚豆丁死死地拽着,整个人动弹不得。
苏轼的声音从左传来:“王大人你别跑呀,来都来了!”
赵小三元的声音从右边传来:“王大人,难道你不想亲眼看我怎么开辟《求知报》的军队市场的吗?以后就靠你了。”
王安石的步子迈不动了。
他灰溜溜转过身来,就见到四岁的小豆丁狡黠地一笑,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盈满他看不懂的光彩:“安心吧,不会有事的。就算我担全责也会把你保下来。”
最多就是被官家撸一把头发,再刮两下鼻子的事儿——当然,前提是,官家不曾心血来潮,亲自前来视察禁军大营。
《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的花名叫作“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数字看似夸张,却并未作假。仁宗朝与西夏交战了三年,禁军队伍扩充了太多,国家财政险些入不敷出。这才引出后面的庆历改革。
这个数字,想要一一视察过去肯定不现实。扶苏便抬头问道:“请问,禁军分为这么多营,其中哪一营最……”
最什么?
最骁勇?还是最怠惰?
“最中庸呢?”
众所周知,在学校里,检验老师教学水平不能参考班上的学霸和学渣们。中等生们的分数才最有说服力。同样的道理,放在军队里也一样。
陈总管“嘶”了声,似是被难住了,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似乎是,丙十三营?”
扶苏:“那就它了。”
中庸到连领导都没点印象,选它准没错!
丙十三营的禁军们,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贵人点名视察的一天。
戍卫城墙、宫殿等等好事一向是捧日军、天武军去露脸,轮不上他们。但是修黄河、补城墙之类最苦最累的杂役,也有比他们更加倒霉的人做。他们每天只需走形式练会武艺就好,甚至有人在军队中偷摸经商,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所以,当《求知报》作为上头的文件分发到营中之时,他们也只有少部分人挑着感兴趣的看了看——当认字的兄弟告诉他们,这里面说“诸葛司马大战”实则是假的之后,更是一点兴趣也无,纷纷抛诸脑后。
这是扶苏进入丙十三营大门后,几百余人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地告诉他的。
扶苏听完后,扬起一道嫩嫩的嗓音:“那你们知道,这《求知报》是谁为你们求来的吗?”
下面有人嚷道:“是谁我不知道?我咋认得那么多贵人!”
扶苏摇头:“不,你们肯定都认识的。”
“是狄青,狄将军。”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从刺配一路封侯的狄青理所当然是禁军共同的偶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下方的士兵们讨论成一片,形成一阵沉闷的哗然之声。
又有人问:“那你是谁?你咋知道的!”
“我是谁?《求知报》上就有我的名字。不过你们也应该听说过我?我姓赵,忝为今科解元、会元、状元、三元是也。”
听到这句话时,一直在旁边当吉祥物的苏轼喷笑出声,指了指扶苏:“真的难为他了,说这种话,他肯定害羞得要死。”
“王大人你看,耳根都发红了。”
王安石神色复杂难辨,不知该说什么:“你们交情可真好。”
苏轼立刻反驳:“不,才没有。”
“不过,他虽然不乐意自夸,但效果却好得很,瞧那群兵士们,嘴里都能塞鸡蛋了。”
苏轼觉得自己站在扶苏的位置上,肯定会忍不住笑场的。想想看吧,往下一望,千百张大到足以塞鸡蛋的嘴,噗,真的很难不笑。
“不过如果是赵小郎,倒也正常啦。文曲星下凡嘛,见到就是赚到了。”苏轼说这话时,眉目间浮现起淡淡的矜色,轻描淡写吹出了夸张的彩虹屁来。
王安石神色更复杂:还说你们感情不好?
爱憎分明,讨厌谁就把谁贬得远远的拗相公无法理解这种蹭的累行为。
不过他也觉得,禁军们合该有点反应,甚至现在的反应有点过平淡了。宋朝的文官们为什么自傲自慢?还不是因为本朝的武人们也真心觉得他们该高自己一等吗?
旋即,他看到了比想象中还激烈的反应。呼声被惊讶引线点燃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震天的欢呼,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引得其他营的人也频频回望过来。
而引起欢呼的扶苏,还真像苏轼说的那样脚趾扣地了。他不断安慰起自己,没关系的,至少把大家的注意力引起来,效果好。
孰料,身后突入的一道熟悉声音更让人抖了三抖:“好风光啊,三元郎。”
扶苏不露出可置信,脖子像被上了发条般一卡一卡地扭过去:“官家?”
当王安石确认了那道身影后,原就忐忑心虚的他,险些膝盖一软。宋朝不似明清,跪拜乃是极重的大礼。他内心的慌张程度可想而知。
怎么办?
官家也来,假传圣旨一定东窗事发了。
而官家似也横眉竖目,似要当场清算起罪魁祸首:“朕不记得,朕有命三元郎你来禁军大营视察啊?”
扶苏心虚地移开眼:“……”
“但是,我感受到您关心禁军精神世界的心情了。所以替您来了一趟。”
官家登时就松开了眉头:这不就等于承认他们父子心有灵犀了吗?
当然,他可不会就此松口。
“你该叫我什么?”
因为下首人声鼎沸,官家和小三元的声音不是每句都能传进王安石的耳中。就像这会儿,三元郎特地把声音压低之时,他就几乎听不见什么了。
但王安石不会认错,三元郎做出的口型。
——是他新得的一子做出来之后,他高兴了整整三天的口型。
三元正在唤官家阿爹。
王安石:“……”
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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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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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心中的腹诽却怎么也止不住:不是, 你们父子俩既然要白龙鱼服,能不能做戏做全套,在不知情人士面前多远点呢?这不是我这个从五品的小官该知晓的秘密吧?
他宁可自己没听到。
但是已经没用了。一旁的苏轼已经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如魔鬼般的童稚嗓音在他耳畔低声说着:“知道为什么我说赵小郎他假传圣旨没事了吧?王大人你还不信。”
王安石面无表情:他现在信了, 可以吗?
苏轼不依不饶:“王大人,你猜猜朝中还有谁知道呢?”
……不会除了这小子外就剩我了吧?
“不是哦。”苏轼像是一眼洞穿了他心中所想:“不过五品以下的就咱俩。哦对了, 还有范纯仁师兄, 他也晓得的。”
所以都是高官才知道的秘密,为什么在我面前遮都不遮一下呢?王安石陷入了深深沉思中。
偏那肇事的父子二人还旁若无人地继续聊了起来。
“你看下来状况如何?”
“还好, 幸好他们对狄大人很尊敬。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让他们安静下来。”
官家摸了摸下巴:“狄卿么?”
他对狄青的好感度很高, 不仅因为此人打赢了广源州之战,生擒侬智高。更因为他是肃儿信中亲口推荐的将领。而且, 因为狄青不像后世登上了敏感的枢密使之位, 惹得群臣竞相弹劾、天子猜忌,他现在的处境也相当安全。
要不要顺着肃儿的意思, 把狄卿派到禁军中劳军呢?有违祖训,但似乎值得一试。
他没有立刻说出口, 打算看看丙十三营接下来的表现。但底下沸腾的声音渐渐散去后, 不少人都对台上的中年人发出了疑惑:“这谁啊?”
“不是三元站上来干嘛?”
听起来实在不够友好。不过没办法, 士兵们对读书人有种又卑又亢的情结。仁宗今日打扮得像个体面的文士,又居高临下地站在上首扫视着人群,予人的初印象十分糟糕。
扶苏淡定地拉了下仁宗的袖子:“哦, 这位是官家。”
“官家也是特意来视察你们读《求知报》情况的。”
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
丙十三营的禁军们面面相觑。
“我没听错吧?刚才疑似听到了小三元说‘官家’, 他还说了两次?”
“我也听到了。”
“我也……”
他们纷纷不可置信地抬头, 越看,那人身上前呼后拥的气度似乎越明显……
但官家的面色一贯如常,丝毫未变。他连被臣子当面喷一脸口水都不生气。自然不会计较禁军小小的失礼。接收到几道震惊的目光时, 他甚至微微颔首报以一笑。
呃,不会吧?
不会是真的官家吧?
真正让丙十三营确认的,是不远处那张焦急又恨铁不成钢的脸。禁军兵士们认不得皇帝,难道还认不出他们的陈总管嘛!总管他为什么只远远站着不敢上前,又为什么钉着他们满面愤怒?答案只有一个。
与方才知晓扶苏的身份不同,这一次,丙十三营的士兵们一个个都不敢欢呼,只想跪下了。他们刚才都做了什么?对官家出言不逊不说,还和三元唱起了若有若无的反调,官家肯定对他们很失望吧?
怎么起了反作用?
扶苏还以为他点出官家在场能再鼓舞一波士气的,就像他问官家要的题头和序文一般。“御制”“皇家珍藏”在后代都是天大的噱头,遑论当代呢?
但这一法门却在禁军里失效了。
怎么回事?
扶苏一头雾水着,官家却一点不见慌:“诸位莫紧张。”
“你们皆是朕的子民,亦是保家卫国的好士兵、好男儿。何故如此作态?”
听了他的话,丙十三营稍稍振作了起来。不少人眼神发亮:听到了吗?官家夸他们了诶。而且是别的营都没有的待遇。
“难道真的是被《求知报》难倒了?”
“……”
丙十三营又不说话了。他们不仅是被难倒了,他们还一字未看呢。
“就连三元郎亲自教授,你们亦没有一点信心学会么?”
什么!?三元亲自教?
士兵们的透露,就好像被安了开关似的低下又抬起来。讲道理,在官家讲出这句话之前,他们都觉得三元是来宣传、又或是兴师问罪的。
所以说……他们能当上三元郎的一日学生,官家还会旁观全程了?这不学是人!?
于是,交到扶苏手里的,就是被哄得听话异常、斗志满满的数百名将士。扶苏面色十分复杂,官家却得意地轻抬了下巴。
该怎么哄大臣们好好干活,他当皇帝十余年的时间,也总结出完整经验了。对上心思单纯的士兵们,效果更是好得出奇。
所以,接下来,就看你发挥了。
扶苏踏着小步子,走上官家让出的位置。他之前在饮子店讲过一次,算得上驾轻就熟。不过这次他想了想,没用上那些套词。
他把《求知报》翻到最后的地理部分,关于大宋的东南西北。无尽的海面、漫长的夏日、覆雪的群山,以及充斥着传闻中瘴疠、毒虫、山菌和绵延无尽树丛的西南端。
“有人随狄将军去过那处吗?”
多数人一脸茫然,他们只知道前段时间又打仗了。但是开战在哪,敌人是谁、战争因何而起,他们都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人,迟疑着举起了手,又差点想放了下来。他年龄不大,是随狄青出征广源州之后,重新被打散编入禁军营的。
扶苏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你说说吧,你的所见所闻和我说的一样吗?”
被点起来的人只觉千百道目光落在身上,话都险些说不利索,支支吾吾了起来。
“没关系,或者说你见到的场景也好。”
或许扶苏的鼓励起了作用,又或许官家的存在刺激了他:“不,是不一样的。”
毒虫可以被艾草熏走。
野菌会中毒,但也很好吃。
在树林里行军十分困难且危险,但有与士兵同吃同住的狄将军在,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只有保卫宋土的决心。
此人越讲越顺畅,在扶苏和官家接连不断的点头之下,甚至谈兴大发,讲起了他们千里追杀侬智高的细节。数百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包括方才一脸懊丧的王安石。
原来在他们几乎不曾了解过的土地上,还有这么一场惊心动魄之战。将士们为了宋土浴血奋战、寸土不让。
从前几乎未闻的西南边民,也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会吃山菌和水果,会骑矮矮的马,被大太阳晒得黢黑。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也是宋人。就连被追杀的目标侬智高,也一直自认是位宋人。
其实西南边民对大宋的认同感,未必有说的那么强。“改土归流”才能真正增加向心力。但扶苏并不准备戳破。有的时候,美好也是谎言的组成部分,不是么?
那人一口气说完了后,扶苏没讲话,官家也只说了一个字:“好。”
但就这个字,让士兵的脸色涨得通红。并且成功收到了周遭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扶苏借势追击,奶声奶气地喊道:“所以,有海边出身之人吗?不若也来讲讲?要是讲得像刚才一样好的话,可以登载在下次《求知报》上的哦。”
官家说:“朕亦会过目。”
立刻就有靠海出生的幸运儿一跃而起:“我我我!我是!”
待到扶苏搜罗完丙十三营的所有特殊出生地士兵后,气氛已经彻底滚烫了起来。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扶苏手中的《求知报》,恨不得封面上的刊号立刻从1变成2。不难想象,这个消息今晚就会传遍整个禁军大营了。
官家亲至、三元教导、采访登报。
哪一项都是能吹几年的资本,偏偏丙十三营全遇到了。他们不被羡慕嫉妒死才怪。
“下一期的《求知报》有着落了。”扶苏笑了起来:“我不信其他营的人会不好奇内容。再不济大家都是禁军,一荣俱荣嘛。”
有了好奇心,不怕他们不读报。
至于读不读得懂的问题嘛……扶苏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要不,找国子监的监生们来支援一下?还有狄将军也该跟着一起学,刺激一下他们。”
“真是什么都被你安排明白了。”
官家既无语又好笑:“朕还以为,肃儿你打算故技重施,讲几个武侯、宣王的故事,好引他们认字呢。”
没想到,用的是这一招。
但他真心觉得这招很不错,让禁军出风头刺激阅读欲是一方面,也该让读《求知报》的人们,见识到寻常目之不及的地方。除了汴京外,苗人、渔民、盐工……他们亦是大宋的百姓。
仁宗悠悠然转过来头:“王卿,你以为如何呢?”
王安石拱手:“微臣受益良多。”
仁宗拍了拍王安石的肩膀。王安石是他一力从一甲提到状元位的,他期许良多:“你便跟着肃儿好好学吧。”
这本来就是王安石打算做的。
“是。”
扶苏却突然神色慌乱,捅了下官家:诶,注意一点啊,别大庭广众的叫我“肃儿”啊。
官家哑然失笑:“王卿早有察觉了,肃儿你不知道吗。”
扶苏:“……”
他还真没看到!天啊,难道王安石会唇语,可以读别人的口型吗?
但官家先前已然下了决心,打算揭晓扶苏的身份,这下便十分松弛地说:“不必慌张,王卿早晚都要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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