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龄相仿的妙悟殿下面前,苏轸就觉得自在多了。
何况,她的住处中的陈设,简直让苏轸宛如一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一般:“莫非这是……整整四年的《求知报》么?”
“对呀对呀,是我一期一期攒起来的,你要看吗?”
苏轸如饥似渴地点了点头。
眉山路远,当地书局能力有限,每一期的报纸都要靠抢的,总有苏家来晚了没抢到的时候。她尚未出阁,又不好上人家家里找当家人借阅,每一次都深觉得遗憾。
但她又不愿意为了一份报纸写信麻烦京中的父亲和弟弟。
妙悟:“那你看吧,想看哪期看哪期。”
至于“要爱护”、“别弄丢”之类的话根本不用她嘱咐的。苏家阿姊一看就是极妥帖、极细心的那种人,做不出搞丢之类的事儿。
妙悟给苏轸找了一个光线好,坐着舒服的地界,自己也去看书去了。苏轸未免好奇:“殿下日常都看些什么呢?”
“喏。”妙悟把书封一抬。
“……《齐民要术》?”苏轸十分不解,脑袋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比起这本,应该是班昭、长孙皇后她们的著作更符合公主的画风吧?
“你知道我阿弟,也就是太子他弄出来的棉花和土豆吧?”
苏轸点了点头。
这两样东西,在眉山她都见过。不知道让多少人吃饱穿暖,免于饥馁寒冷之苦的。赞颂棉花的《捧雪集》还收录有她阿弟的文章呢。
苏轸忽然意会到了什么:“所以……殿下你也想效仿太子?”
“对啊,要是能从书里头,发现什么崭新的作物啊。农具就好了。”
话说到这里,妙悟看了看左右,忽然凑近了对苏轸细细声音道:“而且,我阿弟跟我说,如果我真的发明出什么了,他就去帮我求阿爹,就是官家,让官家不让我出嫁。”
“……啊?”苏轸手中的报纸掉到了桌上。她飞快地把报纸捡起来,确认没有缺页、折角,爱惜地将之平铺在桌上,方才缓过神来,回应起妙悟大逆不道的话。
“身为女子,怎、怎能不嫁人呢?”
“官家,您有事找我?”
另一边,苏轼见官家就没那么拘谨了。一来是他性格开阔之原因,二来君臣四年,彼此又因为扶苏有一定的熟悉,彼此都不陌生。
“朕业已听范卿说了,你凭蛛丝马迹猜出肃儿身在云州。写给他的信,也一齐捎去了。”
苏轼的脸上立刻绽出笑容。
虽然他把信给了范相公,久久没有回音,但既然没有到退回给自己的地步,苏轼于是猜测此事多半是成了。但从官家的手里亲口认证,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谢官家成全!”
“何须言谢?肃儿有你这般牵挂他的挚友,亦是好事一桩。”
仁宗没有说过,他曾忧心肃儿年纪轻轻就通晓世事,未免有慧极必伤的风险。好在大宋朝堂人才济济,也有苏轼般和他相处甚佳的挚友,不至于让儿子太孤寂。
所以,他对苏轼一向十分宽容欣赏,就算知道他勘破了国家机密之一,也未曾提防谨慎,反而愿意把话摊开了说。
“那你可知,肃儿如今在云州是何光景?”
“臣不知,但请官家相告。”
苏轼的心一揪,还以为友人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如果赵小郎他有危险,官家还会在垂拱殿稳坐钓鱼台吗?
早就亲征云州了吧?
那官家他又为何要唤自己来?
回答苏轼的,是一页书信。官家亲自递到了他的眼前:“你且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苏轼带着疑惑读去,从信中的称呼立刻明白这信是什么来头:是赵小郎写给官家关于云州的密信!这么机密给我看,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他很快就解开了疑惑。
因为在信中,赵小郎自己也说,他担忧的这个问题是第二等的,并不亟待解决。至于问题是什么呢?赵小郎说,是由于云州人民随辽国信仰佛教,但佛教并非是一个有凝聚力、向心力的宗教。
为了云州的归顺与长治久安,势必要对当地移风易俗才行。
苏轼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来,试探地问道:“所以官家,您是想让我……”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官家笑道:“毕竟苏卿,你亦是《求知报》的元老,整整四年。若说移风易俗,朕不觉得还有除了王卿之外,比你更擅长之人了。”
手中有了亲爹支援来的物资,扶苏简直是如虎添翼,吴家村的蜂窝炭厂建设告一段落,产量稳定在了日产两千五百枚。这个数量,足以供应一镇的取暖需求。
但要说供应整个云州?那就是痴心妄想。何况一个矿场的存量有限,盲目扩大供应就是竭泽而渔。总要给村民留下个长久的生计才是。
好在云州那么大,最不缺的就是煤炭矿。是时候去寻找下一个矿场,搭建厂房了。
作为临别赠礼,扶苏把蜂窝煤的做法、煤炭和黄泥的比例等,教给了吴家村居民。他在住着的大院子里,每户叫来一人,一五一十地细细地讲解了起来。
结果,扶苏却发现,约有一半的人都心不在焉,不看他身前的煤炭和黄泥,只死死望着他。
扶苏无奈了:“怎么不好好学呢?这可是你们以后的生计啊。”
底下的人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吴老汉说:“他们是在看您的样貌呢。”
“不……看我干嘛?”
“当然是以后要建祠堂,给您塑泥像,不多看几眼,万一忘记了您长什么样可怎么行?”
扶苏还以为吴老汉故意恭维他,没想到有好多人煞有介事地点起了头。更有之前还在认真研究煤泥比例的人,也被说服后放下手中活计,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扶苏:“……”
扶苏:“…………”
他顿时感到心累极了:“还是快点学吧,你们不学我就不教了,说到做到!”
至于建祠堂的事……扶苏咬牙,古代建一栋房子可不容易,是村民集结的财产和汗水。就算他愿意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要派人驻守在吴家村,禁止让他们建。还是过段时间再回来,把他们劳动成果给拆了吗?
更夸张的事还在后面。
那吴老汉不知想到了什么,刚说完“贵人您马上就要走了”几个字,竟然受不住地捂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周遭也有人受了他感染,一道抹起了眼泪。
扶苏眼睁睁地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失声痛哭,一颗颗眼泪全砸在了煤粉和黄泥堆里。
哦不……我的蜂窝煤。
远道而来的苏轼,遥遥看着聚集满人头的院落,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赵小郎异地相逢,顿觉激动不已。
他站在原地平复着心情,方便自己一会儿嘲笑激动不能自已的扶苏。
孰料,方才过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哭声遥遥传来,苏轼愣住了。
“这什么声音?”他问道。
“呃,应该是太子殿下他说了什么,引得这村里的村民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吧?”护送苏轼远渡云州的皇城司的随从猜测道。
毕竟,从他们得到的情报里,太子殿下在这吴家村可是相当得民心。
苏轼属实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但他摸着下巴,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眼前倏然一亮:“诶,那不是正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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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电脑中间出了点问题,差点写不完,幸好我用了万能大法——重启[墨镜]
“咱们走吧。”
苏轼决意要给扶苏一个惊喜, 最好是能看到他“每在异乡倍思亲”,以至涕泗横流的画面。
于是,他恳求了官家, 隐瞒下他将要北上襄助友人的消息。结果赵小郎接下来的第二封信中说, 多谢阿爹送来的物资,让自己有底气在云州中逡巡, 一边辅助狄将军的正经事, 一边看能不能发掘几个新的矿场。
那岂不是说明,赵小郎不日将不再停留吴家村中, 行程和归期都不定?那还怎么找到他送上惊喜, 不得成了自己在他后面追着跑?
苏轼一咬牙,连夜收拾起包裹, 坐上快马立刻出发, 争取在赵小郎动身前找上他。十二岁的少年郎从未吃过星月兼程的苦,全在这趟路上吃尽了。不知跑累了多少马, 送入多少灰土入嘴中,他才将将赶上扶苏和吴家村道别之前。
就这, 如果不吓赵小郎个大的, 他就不配当太子殿下的挚友!
苏轼兴致满满地拍了下马屁股, 催马跑下山坡,马腿一下蹬起风沙,一路上都在飞扬, 衬得马上之人神秘又嚣张。他打算就这样冲到赵小郎面前, 待尘埃落定后, 翻身下马,欣赏完赵小郎讶异得说不出话的侧脸后,笑着问他“怎么样?惊喜不惊喜?”
他想得很完美, 现实却截然不同。早在他催发□□之马时,“咚咚”的马蹄声就引起了吴家村村民们的警觉。他们四望逡巡,很快就确定了来者是谁。谁也没说话,但人群不约而同地往后收缩,把扶苏围堵到院子最深处。
仿佛已经默契地做好了准备,要用人肉筑起一座人墙,保护他们即将建起祠堂的神像。
但在他们看不到之处,扶苏翻了翻眼皮:可以说吗?他猜到来人是谁了。
虽然开心是开心的嘛……但苏轼会打什么小算盘,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得一清二楚!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遥遥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吴家村等人都坐好了起扑的姿态。待马匹的身影出现在院子边缘,十数人欲上前逼停马匹、千钧一发、剑拔弩张之意的时刻,扶苏看准时机,把手握成拳抵唇,轻咳了两声:“自己人,别开木仓!”
村民们:“……?”
开木仓是什么?
苏轼:“……”
可恶,这不是完全被发现了么!
村民们虽然不解其意,但是小贵人让他们住手这一层意思还是听明白了的。众人不再跃跃欲试,转为防御式阵型,一瞬不瞬盯着马上人。
仔细一看,咦,这马上之人怎么这么矮?果如传言中所说,宋人都是小矮子么?
再仔细一看,哦,原来是个脸嫩乎的。多半还是个孩子呢。难怪小贵人认识啊,两个都是孩子,极有可能是玩伴吧。
扶苏从马上之人遥遥唤道:“你还在村民面前秀马术。你难道不知道,吴家村以前走私过好多战马给大宋吗?”
苏轼:“……”
坏了,这个他真不知道。
走私过马匹,对马的脾性最了解,自己想秀一路上练成的技术不就是班门弄斧?苏轼立刻刹车,哦不,刹马,满脸郁卒地一跃而下。他最关心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殿下,你到底怎么隔着老远发现是我的。”
“不是我看到的,”扶苏的心情十分好,也就不介意告诉他真相:“是猜到的。”
“猜出来的……”
苏轼一下子就想到了官家。扶苏说自己不日要去其他地方寻找矿场的那一封信,官家其实回了一封。难道说,他就是在那封信里……!?
苏轼很生气,苏轼骂不出来。
能骂什么呢?人家官家和殿下本来就是亲父子,搞点儿偏心的剧透本就理所应当。他又唱又跳的,倒成了丑角。
但扶苏好像看透了他心头所想:“你猜官家说了什么?”
“他只说了句‘肃儿担心之事,朕已有了法门’,可一个字没提会有人北上,更没提那个人是苏小郎你呀。”
换句话说,全部是他推理出来的。先是推理出“有法门”指的是朝廷会有人帮忙。至于是谁?怎么帮?扶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求知报》的有关的人。其中知道他在云州的,又愿意千里奔赴而来的,有且只有一个。
苏轼刚狠狠撇下的嘴角终于抚平了。他的脸上虽有郁色,黑漆漆的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了起来:“好啦,我知道啦。”
“话说回来,你们刚才又在干什么呢?我怎么听到好像有人在哭?”
扶苏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
而村民们看到小贵人和刚才闯入的陌生人站在一起挨得极近,还亲亲热热地说话已经认可了小贵人的话,觉得他们是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那么他问的话就要回答。
“我们在商量给小贵人建祠堂之事!”
会心的笑容从扶苏转到了苏轼的脸上。他一脸兴味盎然地问接话的吴老汉:“哦?不是好事一桩吗?怎么还有人哭起来了?”
“还不是小贵人他不同意!他马上要走了,却连念想都不舍得给我们留着点。”
吴老汉回答道。
其实,他的心中有个私心:新来的看头发、牙齿也是个贵人出身,而且和小贵人关系极好。说不得由他出面,但凡劝上两句,小贵人就肯建祠堂了呢?
这也是村民们心中的想法。
他们和吴老汉一齐,诸多道眼神殷殷地看向了苏轼。
扶苏却倏然瞪大了眼睛,仿佛遭遇了什么背叛似的:“你们怎么……颠倒黑白呢!”
明明哭是因为舍不得他吧?怎么成了因为他不许建祠堂?
苏轼高高地“诶”了一声,对着本人说出了他的一番高论:“可这不是刚好吗?”
“刚好解决了赵小郎你担心的那桩问题。”
他掰起手指,收小了声音,一条条地说起给扶苏立祠堂的好处:“你不是说,佛教没有向心力,不足以让百姓们拧成一股绳。”
但是你的祠堂就可以。
“云州方才被狄将军攻下,民心正是脆弱之时,未必觉得自己也是宋人。”
你的祠堂,不仅能起到事迹宣传、收拢民心的作用。云州人都拜你个当朝太子了,还能没有归属感么?
“而况日后总有一批官僚会来到云州,正好你的祠堂在,对他们还有威慑作用,还有利于澄清吏治。”
“所以,赵小郎,你还有马上理由不答应呢?”苏轼问道。
苏轼每说出一个理由,扶苏的脸色就灰败上一分。从理智角度思考,他知道苏轼的提议是最好甚至唯一的解法。但是……搞封建迷信活动的神像是自己的脸,这件事真的很膈应人啊!!!
扶苏有十分的理由怀疑,这是苏轼对他刚才让人装杯失败行为的报复。但现在说这个没用,该找个合情理的借口辩论过他才行。
扶苏的眼珠转了又转,终于想到了一条好说法。他掷地有声道:“私自建庙乃是淫祠行为!而且,哪有君主还在世百姓们就私下建庙的?这不是在挑衅官家么?”
苏轼却悠悠然地说道:“昔年诸葛丞相去世后,蜀中遍地私自建庙的。你晓得后主是如何处理的?他把民间的庙全推了,自己以官方名义立了一个丞相之庙。”
“后主与丞相非亲非故,只有近似父子之谊,都肯为丞相建庙。太子殿下,你和官家乃是亲父子,难道他不愿意吗?”
扶苏:“……”
扶苏:“…………”
愿意,愿意得很。官家为了不占他的功劳归于自己任内,都想过禅位于子了。真要有个为他歌功颂德的祠堂,说不定官家知道了,都不会让吴家村的破费,自己拨款来建呢。
扶苏无力地垂下头颅,捏紧拳头。
可恶……!
而苏轼则举起手来,向着村民们欢呼:“你们的小贵人同意了哦!”
“呜——”
“太好了!”
情感丰富异于常人的吴老汉,甚至差点又哭了出来。他强行忍着眼泪,认真地多看几眼扶苏的样子,努力把他俊俏如仙童般的样貌印刻在脑子里。这样,到时候塑人像的时候,他就是最有资格指点的人了吧?
不得不说,在出风头这件事上,吴老汉的执着一如既往。
扶苏从吴老汉的动作中察觉了他的想法,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中憋闷的一口气怎样都憋闷不起来了。还有欢呼的、猛活着泥以示激动的村民们,原本向下的嘴角,却无奈地弯了起来。
“就这么想要吗……真的是。”
扶苏哪里知道,自己对吴家村的贡献到底有多大?先是派人布施食物不说,后面发现了煤炭的矿场,不仅没有占据私有,还允许他们用煤炭换取食物。每家都铆足了劲儿,换了够吃整整一年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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