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认识的人低声说这是邯郸富绅独女,尤爱出门玩耍,小小年纪娇蛮的厉害,谁人不识?
可那少年一行人也不像简单的,为首那人气质天成。
国字脸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是哪家的小娘,个子不高口气不小。”
般般炸毛了,“你说谁呢!从云,叫人抓住他们!”
“啊?”从云稍豫,看了为首的少年好几眼,嬴政朝她摇头,她便垂下头不敢轻举妄动。
“我使唤不动你吗?”她气得跳脚,厚重的披风和帽子压得她像一只愤怒的土豆。
“哈哈,来啊,抓我啊。”国字脸嬉笑出声,敞开手臂。
嬴政耐着性子解释,“昨日跟我比武的不是他们。”
他的脸庞被冬日的晨光映衬的忽明忽暗,“看完首饰了么?不买我们就走罢。”
般般怎么肯,“你骗我,这个人轻视你!”当她听不出他的语气啊?
她只恨不能与他同仇敌忾,住在她家就是她家的人,她定然要护着的,他受人欺凌也是丢她的脸。
嬴政少有被这般维护的,纵然晓得她的初心并非全然为他,“真的不是,你别管了。”他哪里是吃亏的性子?但凡被欺负的都加倍奉还了。
姬长月总埋怨他爱惹事,不是个乖巧的孩子。
扫了一眼国字脸,嬴政沉下一口气,心里颇为记恨他。
国字脸欲翻白眼,阔气解释,“我们可没有欺负赵政。”
“是旁人,我们太子是替他解围的那个,可帮了你表兄不小的忙,小娘该好生劝劝他,怎能这样不怀感恩的心呢?”
其他随从掩着唇哄笑成片。
‘赵政……’
嬴政面色平静起来,垂落的拳头慢慢收紧。
般般捕捉到‘太子’二字愣住,气势立即怂了:“你是太子?”她困惑的看着温润少年。
“是啊。”少年终于开口,笑的有些揶揄。
国字脸笑笑,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般般的脸庞,嬉笑着说,“瞧你生的不错,我们太子年过十二,龙章凤姿,已有不少小娘芳心暗许,等你长大,收你做个妾室绰绰有余。”
被称太子的少年下意识蹙眉,正要阻拦。
一道黑影窜过,国子脸骤然被打翻在地。
随着他的惨叫,周遭哄哄然闹起来,尖叫不断。
随行人忙扑上去企图拉开。
嬴政掐国字脸是下了死手的,整个人坐在他的肚子,双手并用紧锢他粗壮的脖子死不放手,戾气丛生,“你说什么?你找死?!”
周围一吓,顿时扑去数人强拉,竟是拉不开。
没人想到一个六岁的男童竟天生神力。
太子震然,亲自扑过去拽他,“阿政,你快放手,你要掐死他了。”
国字脸满脸充血,已经开始翻白眼,嘴唇微动,艰难蹦出两个词,“你个…杂种,野种。”
嬴政后脊僵住,愤怒翻涌,旋即猛地加重力道,一口咬在此人的耳朵上,霎时间鲜血淋漓,甜腥味直冲天灵盖。
在赵国所受的所有屈辱,在这一刻通通涌上心头。
被阿母抱着东躲西藏的狼狈、冲着他脑袋高高举起的锋利戈、所有的轻视耻笑……
周围乱糟糟的,似乎所有人都在劝他松开手,不断有人扯着他拽着他,无论是从前还是此刻,总是如此,仿佛过分计较便是他的错。
嬴政收紧手指,死死掐着他,热气上涌。
——“表兄!加油!把他打成大猪头!哼哼!”
他手臂霎时间僵顿住。
一秒、两秒、三秒,
仿佛所有的戾气找寻到了出口,他倏然松开了手,瞬时被狠狠推开摔在地上,眼神逐渐清明,出现在他的视野内的是一张略圆的小脸。
“表兄,你力气好大!”
“啊,好多血!”她赶紧掏出手绢给他擦嘴角,大约是担心脏血弄到她的新衣裙上。
嬴政啐了口鲜血,不顾周围的阻拦握住她的手,拉起一路往外跑去。
一路被拉到马车上,他一片空白的大脑彻底回神,回眸看向她。
般般跑的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揉揉脚踝,“那人真的是太子?我才不信。”
她不屑地念念叨叨,“赵太子根本不长这样,我上次在街上看见过呢。”
赵太子和太子的弟弟形影不离,张扬跋扈,哪里有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嬴政盯着她的动作,慢吞吞解释,“是燕国的太子丹,你不认得。”口腔里的腥甜味道散去,剩下一股淡淡的黯涩。
干脆捞起她的小腿放于膝上揉着,窗外的街道车水马龙的,“燕最为心高气傲,他的伴读郎更令人不齿。”
太子丹?
般般稍愣,怎么有点耳熟?
“以后你不会与他们打交道,别放在心上。”
这话里的厌恶引起了她的注意力,她略有些不满,“昨日当真是他为你解围?没做别的?”
嬴政侧头看向她,“他是太子,你不信他说的?”
“管他是什么太子世子公子的,我与表兄一向亲近,我当然只听表兄的呀,”她又不认识旁人,“那昨日欺负你的是谁?”
他闻言神态微凝,乌睫垂落低微,不急不缓的揉着她的脚腕,“没有被欺负,技不如人罢了。”
般般偏头一想,“我阿父阿母给表兄请老师了,表兄会超过他的,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嬴政为她把鞋子穿好,没抬头,“不是你不愿让我用功的时候了?”
般般气瘪,她是在鼓励他呀,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这人话不多,但冷不丁说句话出来能噎死她。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比刚到姬家好多了,那时候他几乎不说话,但仪态出奇的好,难以想象一贫如洗狼狈逃命的人,竟然挺立着脊骨在仪态上不出一点差错。
“还疼么?”他问。
般般扭动脚腕,“不疼了。”
嬴政撇开目光,低声道,“是我不好。”
原本是不高兴要发作的,但人家这样利落的道歉,反倒让她不好意思计较,“我跟姑妹练舞扭到好几次脚呢,这都不算什么。”
“你不想练舞?”
“很累的,”般般苦闷闷的,小脸皱成苦瓜,“而且,我不喜欢跳舞,跳舞有什么好的?”
“那就不练了。”
般般摇头,“你说的又不算。”他自己还要被姑妹罚跪呢。
“我有办法,”嬴政微扬眉稍,“方才不是还说只听表兄的吗?”
小姑娘皱着眉头,狐疑的来回盯着他瞧。
马车外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路边积雪有半掌厚。
她指向马车外,“那你去摘一朵花予我,我就信。”
此时正值严寒,雪地里哪里会有什么花呢?都被冻死了。她小孩子气,说话向来不爱负责任。
嬴政下意识皱眉:“我为你做事,还要讨好你?”哪有这样的的事?
她把头一撇,大声说:“我不管!”
嘴撅的都能挂油壶了。
他默念果然娇蛮,喊了停,当真跳下车去。
“哎,”般般没想到他真去,吓地睁大了眼睛,“表兄!”
小小少年埋头于耸立的雪中,冰凉的雪花将一切掩盖,他飞快扒开层层累积的雪,很快手指冻得通红。
劝了几句没劝回来,般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吓得不轻。
干脆歪歪斜斜的跳下车。
“你下来作甚。”嬴政不悦,他皮实,甚至啃雪充过饥,这些雪于他而言无关痛痒,般般却不同,“你快上去!”
“我不要。”她挤在表兄身侧,眼泪呜呜滚落,鼻尖泛红,“表兄,我方才是同你说笑的,我不要花了,你不要冻自己!”
嬴政手腕一撇,扯住了什么,“莫哭,你快看。”
“什么呀?”般般抽抽噎噎,抹了一把脸颊探头细看。
他缓缓放开紧捧着的红手,一株被冻得蔫了的粉白色小花半躺在他的手心。
花瓣呈五瓣,瓣白而花心玫粉,花蕊淡淡的一圈淡黄色。
许是冬日严寒,它快要被冻死,根茎却还有一线生机。
就连车夫也按耐不住好奇凑前查看。
从云拂开衣袖,皱眉吩咐,“快些找个什么物件装起来,你们愣什么呢?”
“不必。”嬴政扯下自己的斗篷,竟是用手将花连根挖起,捧了两捧发黑的泥土堆成小山状,将花包在了斗篷里,左看右看他很满意,于是笑了,“如此甚好!”
般般对上他的笑脸,悄悄睁大眼睛。
嬴政安置好脆弱的花,扬起眉梢:“如何?”
马车微摇,他手里抱着方才被塞过来的手炉,手炉外套着毛绒套子,触手滑不溜秋,“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她摘下披风塞给他,“表兄。”
“嗯?”重新抖开罩在她肩膀上,“我不冷。”
般般干脆挤着他坐,探头探脑,“表兄,你生的真好看,尤其是笑起来。”她用手指戳他的嘴角,扯开,“再笑笑。”
头一次听人这样夸赞,嬴政身子微微后仰,伸手握住她作乱手指,“表妹也好看。”
他并不喜欢这样长久的近距离接触,不太自在,这话亦是附合。
她躲避着他的捉握,“哪里好看?”
嬴政被问了个语塞:……
不自觉仔细打量她的小脸。
“眼若灿星,”亮晶晶地,尤有求于人时,“弯月浅眉,”憨态可掬,院里养的那只叫来福的小黄狗的眉毛也这样,不过它嘴筒子粗又短,看起来笨重的很。
吃得多、吃的欢,爱玩,还爱缠着人一起玩。
他目光下移,盯着她的唇反复比较,想起她吃到好吃的食物时长大的嘴巴,鬼使神差道,“口若悬河。”
般般狐疑,“口若悬河是好词儿?”
“算是。”嬴政囫囵过去。
回到姬家,两个小的暖了身坐下吃点心,花被工匠细细装进花盆里。
般般趴在手背上看花,嬴政侧耳倾听屋外大人谈话的私语,听不真切但约莫是在说太子丹的事情。
屋里噼里啪啦烧着炭,映衬他的心平气和。
咬伤太子伴读不是小事,他并不后悔,但一定会被追责。
不多时,屋门被推开。
嬴政顺势起身认错,朱氏迎着笑脸摆手,“政儿作何站着?快坐下。”
嬴政稍愣,没动作。
朱氏摸了一把女儿的脑袋,笑的慈爱,“外面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你是好兄长,今日多谢你为般般出头了。”
她轻抚鬓边的发,话锋一转:“我儿纵然非王公贵族,却断然没有做妾的道理,即便是太子也是不行的。”更何况是受燕王猜忌,打发到赵国为质的太子呢?
这话心高气傲,却昭示了朱氏的一颗拳拳爱女之心。
嬴政住在姬家,自认是一家人,没有不认同的道理,“舅母所言极是。”
况且表妹如今才五岁,太子丹伴读的话无异于诛心,更是极大的冒犯,嬴政护短,才会骤然发怒。
叫他赵政,他可以暂且忍耐,欺辱他的家人,他没有替她忍耐的道理。
姬修笑笑,轻拍嬴政的肩膀,“至于旁的,你不必担心,燕太子明辨是非,既是伴读出言冒犯在先,他是不会追究的。”主要是秦国如今如日中天,嬴政虽然被抛弃在赵国,到底是王孙,也没人敢招惹的狠了,他若有所思,“姬昊是我为你请来的老师,他文武双全,学识渊博,今晚便登门,政儿可要好生准备一番。”
嬴政倏然睁大眼睛,满心喜意火山爆发一般将他整个淹没,他连连行礼,“舅父之恩,政儿感激不尽,政儿去了!”说完,他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
这些姬长月已然告知过他,都没有姬修亲口说来的欢喜。
般般探头探脑,只觉表兄的背影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不由得期盼他答应自己的,不知道他要怎样帮自己躲过练舞?
姬修捏捏女儿的小脸,“你笑什么?鬼精鬼精的。”
她撩拨恹恹的花盆,收起笑脸,“才不告诉阿父。”
“对了,这是什么花?我和表兄都不认得呢。”
“你俩都不认得啊?”姬修夸张拉长尾音,作势仔细观察,末了给出结论,“长春花。”不看不惊讶,一看了不得,“这花当真是你们在外面挖回来的?”
“真的呀!”般般不高兴。
朱氏颇为没好气,“是河道边摘的吗?”见女儿点头,她白了一眼丈夫,“此花春日里开的漂亮,成片成片的颜色各异,你阿父整日忙着商铺的事情,自然是不会留心路边的花草。”
“不过,外面如此严寒,按理说早冻死了。”她也疑惑呢。
般般拍手,叠着声儿雀跃,“是表兄挖到的,是表兄挖到的。”
竟然这般顽强,说明这株长春花特殊,意义非凡。
她决定要好好养起来。
姬修与朱氏对视一眼,佯装不悦,“你跟政儿有何秘密?方才作笑也是因此?”
“不告诉阿父阿母。”般般挤开两人,抱着这盆长春花跑开,“我要寻工匠教我如何养花!”
“这孩子,想起来一出是一出。”朱氏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汤色微褐,空气中还残留点心腻歪的香,桌案上摆着一块吃了一半的云片糕,小巧的牙印呈弧形。
朱氏拿起来瞧了瞧,微顿,“秦国是何境况了,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姬修将茶水一饮而尽,长长的叹息,“公子异人回到秦国,已认了华阳夫人为母,改名子楚。”
“这名字讨巧,”朱氏扯了扯嘴唇,“那如今嬴异人岂不是嫡子?”她若有所思,“我听闻安国君身子不好,能否熬得过秦王都说不准吧…嬴异人没准真的如吕不韦图谋的那般,能顺利即位。”
说着,她语气慢慢清晰起来,惊疑不定:“般般如今跟政儿感情好,若是来日他能当秦王,我儿便是王后!”
朱氏看不上其他诸侯国,唯秦国势大,是六国中最强者,她看不上燕国太子,但若女儿是能当秦王后,她是乐意的。
姬修又叹气,“这也说不准。”想起公子异人,“他既认华阳夫人为母,华阳夫人怎会容嫡子有个赵国歌姬夫人?”
朱氏愣住,“你是说?”
姬修点头,“他已经娶了韩夫人,又生下一子。”
朱氏脸色顿变,重重搁下点心,“什么人呐!发妻的位置也能拱手让人?这叫旁人如何看待月姬和政儿?”
“定然是那吕不韦撺掇的,为了讨好华阳夫人,他还有什么主意想不出来?奸商一个!”
朱氏破口大骂,将吕不韦翻来覆去的辱骂,姬修头疼,“好啦,不就是他当时在邯郸抢了咱们的生意吗?如今他都走了,别生这么大的气。”
“这世道,女人苦啊!”朱氏挥开丈夫的手,眼泪唰的一下淌了下来,“你又懂什么?你妹妹当日被吕不韦当众送给异人,已是莫大的屈辱!纵然他是秦国公子,可他不受宠啊!”
“生了儿子,人跑了!你妹妹她的两任丈夫一同抛下了她,还有比她更可怜的吗?!”
姬修取了帕子给她擦眼泪,“你不是不喜月姬?”
朱氏别开身子,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是烦她心眼子多,与她的经历无关。”
姬修搂抱住她哄着,“好好好,我知晓夫人最是心善。”
般般寻了工匠,学得认真,精心伺弄着长春花。
到了夜间,姬长月身边的侍女过来说日后没办法教导她歌舞了,儿子以上课繁重需要阿母陪伴为由轻易说动了她,她分身乏术。
般般大惊,不可置信,“当真?”
从云掩唇而笑,“自然是真的。”
没想到嬴政说到做到,般般心中崇拜,只觉得表兄的形象瞬间高大威猛了,她一股脑往荷包塞了许多酥糖,提起裙子要去寻他。
这东西以往她不自己咬一口,是舍不得分给别人吃的。
嬴政尽吃了,露出一个符合他这个年纪、他却从未这样笑过的随意与小孩心性,“这下信我了?你是怎样对我承诺的,别忘了。”
般般认真想想,乖巧跪坐在他身旁,“除了我大父大母,阿父阿母之外,都听你的,这样好了吗?”
嬴政立即点头,“善。”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 ,“如何证明你不会出尔反尔?”
般般皱皱鼻子,舒展眉头,“长春花的花瓣掉落,我做成干花,制一枚香包送给表兄,以作证明。”
说罢,她嘟囔,“可是,表兄也不能让我做坏事呀。”
嬴政随性而笑,“有坏事我先做了,怎会害你挨骂。”
“没有见过你做坏事,不算。”
“今日那件不算吗?”他差点把太子丹伴读的耳朵咬掉,那股腥甜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他心间。
般般不屑叉腰,“那是他活该,该死。”她还听到那人说表兄是野种,直觉这件事情不能说出来,她只当做没听见,但心里愤愤不平,有点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