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生辰的前一日,她第一次来了癸水,彼时俞瑶已经三日未归,她虽知道该如何处理此等境况,整个人却仍不可避免地被身体的不适与内心的溟茫激得无所适从。
小腹时不时就会钝钝地抽痛一下,心情也是莫名其妙的失落沮丧,她耷拉着眉眼蜷缩在被子里,尤自闷头委屈着,片刻之后眼眶一红,竟是隐隐生出些想哭的冲动。
守在榻边的喻长风应时便有些无措,他抬手抚她汗湿的发,少顷,像是蓦地福至心灵,高挺身躯忽然站起来,试探性地询问她道:
“恬恬,我抱着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这委实是个徒劳无益的没用提议,她是肚子痛而非难入眠,他只抱着她有什么用?
祁冉冉觉得他没脑筋,端着一双被泪浸得水润润的大眼睛用力瞪他。
结果瞪着瞪着,她自己就先消了气。
罢了,和他一个没人疼的小可怜计较什么呢?
在当时喻长风有限的认知经历里,‘由亲近之人抱着休憩片刻’,恐怕是他能想到的、最为有效的安抚‘病人’的手段了。
于是她也只好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少年喻长风干净清爽的气息便隔着棉被将她整个人沉静温柔地包裹了住。
那同样是她第一次在面对喻长风时有了脸红的迹象,她恍恍惚惚地想,俞家的女郎世世代代都是招婿上门的,如果喻长风日后当真无处可去,她倒是不介意以此为契机,给他一间小房子存身安居。
毕竟他生得这样好看,虽说性子冷了点,瞧上去又没什么行商赚钱的本事,但他待她极有耐心,体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挺拔出挑。
况且——
况且他是真的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她揣着这样羞人的念头昏沉入睡,等到翌日醒来,一切地覆天翻。
俞瑶被金吾卫抓回宫了,她在喻长风外出捕兔子的间隙里也被带回了岁星殿,喻长风的身份随之曝光,原来他就是那位名动上京城的天师继嗣,那百年间都与皇家分庭抗礼的天师府的下一任掌权人。
再后来便是俞瑶身死,懵懂生发的嫩芽陡然被外力偏了长势,禛圣帝强行为她与喻长风赐婚,那位幼时还会将她架在脖子上边跑边喊‘爹爹的宝贝冉冉’的慈爱父亲神色讥讽,顶着一张陌生到面目全非的脸,将一封宛若镣铐的圣旨恶狠狠甩到了她眼前,
“韶阳,你这辈子就替你大逆不道的母亲赎罪,同朕一起,永远困死在这皇城之中吧。”
“祁冉冉。”
耳边很快袭来一道熟悉体温,喻长风轻轻拨了拨她的白玉耳珰,
“在想什么?”
祁冉冉蓦地回神,红唇才动了动,耳中就听见外头小院里一阵嘈杂脚步声。
是俞若青和元秋白回来了。
即将破茧的结果就这么骤然被不合时宜的打断再次蒙上了一层细纱,喻长风看着祈冉冉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指骨重重一攥,旋即复又松开。
早秋风暖,艳阳暧昧。
只她还有顾虑。
因着孙掌柜的无良发难,原定离开黔州城的日程又往后推了几日。
祈冉冉也趁此时机召来了张永茂,她打算出些银钱,自己秘密营办一间炼铅铺子,并委聘张永茂来做店铺掌柜。
原因无他,长久垄断的局面若想被打破,最为有效的方式便是‘自内分裂,自外扶新’。
现如今,朱,孙,吴三家已然貌合神离,而锻造黔铅又确实有利可图,天时地利人和的赚钱门路明晃晃地摆到她眼前,她没道理不接住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
喻长风在觉察出她意图之后推给她一箱银票,“手里的银钱够吗?”
祈冉冉没收,伏在案头哒哒哒地拨算盘,“够了,况且初期也无需投入太多。朱、孙、吴三家到底尚未正式决裂,我这边太早冒头,反倒不是好事。”
她边说边执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末了笔锋稍歇,一脸好奇地问喻长风道:
“喻长风,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旁的姑置勿陈,只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以及那一桃花一梨花的两支重到要死的黄金发簪就要耗费不少银两。
更遑论天师大人还要连年购粮赈济,偶或建塔修渠。
天师府的族产有这么殷实吗?
喻长风隔着堂中梨花马蹄足的长方桌案扬眸看她,“俞姨当年教导你时我也在。”他顿了一顿,并不打算瞒她,“俞沄恬,我又不是傻子。”
他二人某种意义上都是被锁死在金笼子中的傀儡燕雀,而俞瑶曾经说过,若欲高飞,则先丰羽翼,他将这句话记进了心里,近些年来借着外出的机会与冯怀安合衷共济,京内京外具有立业,私库早已堆金积玉。
祈冉冉被这熟悉的称呼唤起笑意,她晃晃笔杆,啧啧有声地感叹了一句,
“喻长风,你还真是表里不一,虚伪至……哎呀!”
原本尚有一段距离的高大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移至她身后,喻长风瞧她神情就知道她准没好词儿,是以赶在公主殿下话落之前自她手中劫走毛笔,手腕灵活一转,霎时便在她眉心处点上了一小团乌黑墨渍。
“喻!长!风!”
祈冉冉半点不带犹豫地迅速回击,眉眼一蹙就要将笔抢回来,奈何天师大人早已颇具先见之明地抬高手臂,她就算跳起来都够不到。
“你等着!”
公主殿下见一计不成,旋即又生一记,转头就要从身后壁柜里取新的毛笔。
喻长风低沉轻笑,紧随其后抬手按门,谡谡身躯顺势前倾,坚实双臂蜷曲一撑,几乎瞬间便将祈冉冉围困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砰’得一声。
将将启开一小道缝隙的壁柜刹那紧阖,祈冉冉咬牙切齿忿忿转身,小巧鼻头却于这息息相通的方寸之地内重重擦过了喻长风薄红的唇——
万籁俱寂。
天地似乎都在此刻陡然停止了一瞬。
喻长风黑眸蓦地晦沉,汹汹情绪如潮翻涌,喉头难.耐一滚,眼瞧着就要偏首吻下去。
下一刻,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叫嚷,隔壁的乔大娘自来熟地推开院门,边喊边朝屋里来,
“喻家娘子,有上京城的钦差找你,你快出……”
“冉冉。”
一道熟稔至极的清润男声蓦然截断了乔大娘的喋喋不休,祈冉冉听进耳中倏地一愣,随即僵在原地。
紧邻桌案的小窗尚未闭合,此时此刻,灿亮暖阳当空高挂,纤悉无遗地照出了堂中屹然挺立之人。
——是褚承言。
是那个本该被她亲手杀死在上京城内,知晓她许多秘密,再无任何攀咬机会的褚承言。
诚然祁冉冉的反应不算过激, 但喻长风离她太近,几乎瞬间便感知到了她的变化。
虽说公主殿下是个情绪相当外露的人,但大多数时候, 她所展露出来的东西都是她想被别人体察到的东西。俞瑶曾教导过她‘喜怒不形于色’, 祁冉冉实在做不到每时每刻面无表情,是以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用一套‘标准至极’的情态回响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
但现如今, 显而易见的, 有人让她失去了这份伪装。
喻长风皱皱眉,视线定在祁冉冉一门心思落目外间的澄澈黑眸上, 指尖重重一攥,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乔大娘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 随意打了个哈哈便飞快溜了, 褚承言目不别视立在中庭, 待到小院之内再无旁人, 他才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正正与屋里出来的祁冉冉对上视线。
褚大人今日穿了一件梨花白的广袖长袍, 前襟不若寻常男子服饰那般绣云纹竹叶,反倒以银线勾勒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盛放梨花,晴空之下流光溢彩,愈发衬得他眉眼隽秀,周身气度淡远清微。
“冉冉。”
声音也是清湛的, 尾字微微拉长,缱绻地在舌尖滚过一圈,
“我来接你回宫。”
祁冉冉冷冷凝眸望着他,因着拿不准他的真实目的,一时之间并未答话。
褚承言也不在意, 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鸳鸯漆盒,双手高捧过肩,恭恭敬敬地奉给她,
“冉冉,从前种种是我迷了心窍,这是我送你的赔罪礼物。”
他刻意躲过喻长风的视线,边说边将漆盒展开,露出其中摆排齐整的十根白森森的手指骨。
“冉冉,你就消消气,原谅我吧。”
话音至此顿了一顿,褚承言抬起头,色泽浅淡的瞳仁在日光照射下剔透得像颗琉璃珠子,本该明亮清澈,却因为他眸中意色过于狂乱,硬生生透出几分阴森诡异的味道,
“冉冉你瞧,我已经将那执鞭之人的手骨一根根剔出来了。这世上哪怕天大的仇怨都能依随身死烟消云散,如今你我一人一次,合该都抵消了。”
一人一次,合该抵消。
祁冉冉眉心蓦地一跳,待到洞悉出其话中之意,整个人当即面色大变。
她鲜少会在人前露出此等完全失去掌控的惊惶神色,褚承言矮下一节膝盖步步逼近,脖颈高高仰起,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祁冉冉错愕的面容。
公主殿下将自己与俞家人的行踪几至隐瞒得滴水不漏,喻长风则与她殊途同归,面上大张旗鼓地命人以天师府的名头显明上路,背地里却同时做了一手好伪装。
褚承言因他二人这莫名相协的配合很是浪费了一番功夫,但好在他记得前世元秋白与俞若青有过来往,遂在搜寻途中乘风转舵,改为搜查元家世子的踪迹,这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祁冉冉。
他太想念她了。
即将抵达黔州城的那几日,他甜蜜的梦里都是祁冉冉咬牙往他心口戳刀子的脸,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疯魔了,但在疯魔的同时,他又清楚意识到,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如祁冉冉这般心狠果敢得令人着迷。
他们是一类人。
更遑论同类的她或许曾经还对他有过些许比众不同的特殊情谊。
虽然前世他之于这份异样的痴迷憬悟太晚,但好在他重生了。
他害死祁冉冉一次,祁冉冉也杀死他一次,他们之间恩怨相抵,自此之后再无阻隔。
除了……
喻长风牵住祁冉冉的手,高大身躯向前一步,全然挡在了祁冉冉身前,“滚出去。”
褚承言讥讽笑笑,彻底抛去了那点在上京城中惯有的温雅伪装,
“天师大人为人当真无礼,下官此番是奉旨前来接公主回京的,拜见公主乃下官职责所在,天师大人有何理由加以阻挠?”
他话音甫落,视线又旋即转向祁冉冉,语气里尖锐的嘲弄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却全都是只有她二人才能听懂的深重威胁,
“冉冉,公主府隔壁的街巷里最近又搬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便是荣国公府旧时远嫁西北的嫡女,此番她随调任的夫君一同于上京安家,前些日子才生了位玉雪可爱的小千金。我几番路过,次次都能听见府中敲锣燃炮,虽说热闹非凡,可我却担心上京城内秋来天干物燥,万一一个不当心,点多了炮仗,引发什么走火爆炸,再牵连到你的公主府,那可就不好了。于是我也只得每隔三日向上京送一封密信,嘱托我府中之人密切关注你的公主府。”
‘走火爆炸’四个字被他刻意念得又重又缓,祁冉冉一个激灵,一瞬间猛然拧起眉梢。
前世那场让她与褚承言都灰飞烟灭的爆炸便是发生在公主府内,地底下的黑.火.药是她借着‘及笄礼前重修府邸’的由头趁机埋进去的,她本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盛性子,当年之所以埋下黑.火.药,为的也确实是有朝一日如若落败,她还可以用这最后一张底牌破釜焚舟。
一朝重生,彼时黑.火.药早已埋下,她赶在玉石俱焚前换了条路,然却始终未能寻得机会将地下的火.药转移出来。
她没料到褚承言也会重生,更没料到有朝一日,那张昔日自己埋下的底牌会摇身一变,成为褚承言要挟她的筹码。
褚大人几乎已经将胁制赤.裸.裸地摆上明面了——
倘若她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派人引爆黑.火.药。
无论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无论会死多少人。
“冉冉。”
褚承言再次冲她笑,脊骨微微弯曲,将姿态放得极低,
“我在隔壁巷口租了间小院,里头没有别人,只有我。你愿意先陪我回去用顿午膳吗?”
他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声温和的劝哄,就此显出一种近乎情人间宠溺絮语的亲密无间,
“我近来新制了一枚密信印章,与上京城的通信也全凭这枚印章验证真伪。冉冉,我想在用膳时给你瞧瞧。”
祈冉冉被他的厚颜无耻逼得心头冒火,后槽牙狠狠一咬,半晌,竟是忽地笑了。
“好。”
她拨开喻长风就要跟着褚承言一起走,
“带路吧,我跟你回去用午膳。”
然而喻长风却在错身的间隙里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祈冉冉。”
天师大人动了动唇,他生来卓绝,又早早成为了世俗眼中游刃有余的高位者,惯常波澜不兴,情.潮最为外露之时,不过也就是于无可奈何之下积恼成怒,瞋目切齿地骂她一句‘坏人’。
可此时此刻,他的嗓音却沉涩得厉害,寥寂眉眼恍若雪覆千里的杳然险峰,峰顶冰霜皑皑,明明崩得极紧,却好似下一刻就能被丁点的声响催得轰然崩塌,
“元秋白买菜就快回来了,你昨日说黔州城这时节的蜜柚很是不错,我今日特地让他带了些。”
他攥住她的力道合该极大,祈冉冉可以清楚看到他泛起青筋的冷白手背,可奇怪的是,她自己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祈冉冉,是你说想吃的。”
“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
不能每一次都在他即将登上山顶之时将他重重地推下来,不能每一次都这般冷心冷肺地耍着他玩。
“喻长风。”祈冉冉抿抿唇,反手覆上他的手,指腹温暖细腻,却是试图将他紧握着她的五指无情剥离,“你先放手。”
“放手,喻长风。”
褚承言的院子的确离她不远,二人走出巷口,行不过数百步,视线范围内便已清晰可见一幢通达宅舍。
祈冉冉跟随他信步跨过院门,端量的目光于门外佩刀的守卫上停留一瞬,旋即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褚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屋子里有镣铐吗?快拿出来给我戴上。”
褚承言知她这话纯粹只为讥诮,然听见她亲口说出‘给她戴上镣铐’,本就蠢蠢欲动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的丛生波澜。
“是我疏忽了。”
但他到底清楚眼下时机未到,遂也只得强自按捺下意动心弦,挥手示意守卫尽数退去,
“冉冉,你别生气,我是当真想求你原谅,也是当真想同你共进午膳。”
祈冉冉双手抱臂,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努力营造的温情幻象,“求我原谅?你所谓求我原谅的手段不会只有杀了程守振吧?”
褚承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仅只如此。冉冉,我清楚你想要什么,我会帮你。”
他面上那副虚伪至极的温润笑脸直至目今方才褪去了点,
“冉冉,我不是喻长风,不必背负整个天师府的命运,自然也不会有如他那般蛇行鼠步的诸多顾虑。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一把趁手的刀,冉冉,你选我好吗?”
“选你?”祈冉冉嗤笑一声,“我凭什么选你呢?凭你前世背叛我的丧德无耻?凭你害死我俞家人的心狠手辣?褚承言,你没忘记吧?我前世可是你逼死的,若非你……”
“我没有!”
褚承言骤然拔高声音,
“冉冉,我没想让你死。那日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带你走的,是你在冲动之下点燃了黑.火.药,这才……”
“我在冲动之下?褚承言,我为何会冲动?”祈冉冉眸色森寒,声音随即也大起来,
“因为你杀了我姨母和表妹!她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了。而你呢?你本该是我最信任的人,可你却杀了她们。你践踏了我的信任,难不成还指望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你从长计议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被她咬着牙关恨恨喊出来的,且话音堪落,她原本瞪得极圆的眼睛登时便红了一大圈,盈盈泪花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落在褚承言眼中便成了一副鲜活奇特的绝美之景。
没人能在瞧见心悦之人的特殊一面后仍旧无动于衷,更遑论褚承言还曾于心迹未明时偷偷窥伺过祈冉冉对待喻长风的特别之处,那点隐忍不发的阴暗嫉妒经过两世岁月的辗转回思,早已在他心底深深扎了根,以致于他此刻陡然感受到那点与喻长风相同的‘区别对待’,向来清醒的理智当即便有些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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