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
她突然停顿,旋即讥诮勾唇,面上那点子烂漫纯稚的娇憨再瞧不见,唯有恨意澎湃汹涌,半点不加掩饰地倾泻出来,
“叔父,你是当真老得眼花耳聋了?我甫一进来就告诉过你了,我爱喻长风呀。你既清楚我们彼此相爱,又为何会觉得我不敢破釜焚舟以身入局呢?”
“叔父,有些事你约摸不知道,我自小便是个臭棋篓子,然生平对弈却鲜少有完败之局。因为任何不允许我有胜算的棋局,我一开始就会径直掀了棋桌,如果我的结局是必输,那么就谁都别想赢。”
如枝头雀鸟般空灵清甜的嗓音愈来愈沉,祁冉冉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叱咄的语调厉声呵斥他,
“喻承!你真该庆幸自己今日没有直接弄死喻长风。否则,我带来的那些黑.火.药炸得就不是惩戒堂的大门,而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
再次往上扶了扶喻长风,祁冉冉拧眉看向挡路的喻承,明显已经没了耐性,
“我现在要带喻长风走,滚开!”
喻承伫立原地尤不移动,挺拔身躯高大如山,然瞧上去却并非似山那般坚不可摧,反倒更像是一时愣住了。
好半晌后他才重新怔怔地抬起双眼,
“你,你可知今日一走,长风他会失去什么吗?他将再无资格进入喻家书阁,再无资格知晓喻氏机密!”
喻家书阁。
喻氏机密。
祁冉冉脚下蓦地一停,然紧接着,却是依旧头也不回地坚定离去。
‘吱呀’一声。
变形扭曲的精铁大门缓缓开启,此刻不过卯时,外头的天刚蒙蒙亮,鹤鸣山地势又高,放眼四周烟岚云岫,尽是一片浓白雾气。
祁冉冉架着喻长风,就这么一步一步勉力挪移着走了出来。她听见意识昏沉的天师大人薄唇嗫嚅,一会儿唤她‘祁冉冉’,一会儿喊她‘俞恬恬’,又看他眉头深颦紧锁,面上神情浑似身处炼狱痛苦不堪,遂忙做停歇,附耳过去,结果下一刻就听得他道:
“恬恬,我去寻一寻俞姨。”
“你乖一点,等我买酪樱桃回来。”
这是当年分别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两句话。
可惜她没等到他。
他也没回来。
第65章 书阁
奉一听从祁冉冉的安排早早备好马车, 他换了公主府仆从的衣裳,面容也做过伪装,眼下终于在半山腰间接到人, 当即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赶。
天师大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已经不大对了, 通身上下冷汗涔涔,攒眉蹙额,祁冉冉掰开他的嘴给他喂水, 又给他塞元秋白为他特制的那些醒神药丸, 但他却对外界的一切全无反应,好似孤身陷进了某些回忆中, 又似无力坠入了某场噩梦里。
“怎么回事?”
祁冉冉急得眼底猩红,她一宿没睡, 瞳孔里此刻尽是血丝, 头发也乱了, 额前黑漆的两缕黏哒哒地贴在面颊上, 周身气场又躁又凶,简直和被困在笼子里的兽没什么区别。
“喻长风怎么像是魇住了?信里不是说他仅只中了迷药吗?该死!喻承那混账东西究竟还给喻长风吃了什么!”
车辕上的奉一透过颠簸中时开时合的车帘子向祁冉冉回话,
“不清楚,但公子五年前第一次入惩戒堂时,堪堪出来的那几日也如眼下……吁!”
前方狭道就在这时忽地窜出来个细瘦身影,奉一猛然勒紧缰绳,口中话音戛然而止。
那身影踉跄向前, 须臾,徐徐显出面容来。奉一顿时又是一惊, 忙附耳同祁冉冉低语,后者听罢,脸上神情倏地一愣, 半晌,缓缓凝了双眸。
原来这就是喻长风的生母。
那位两次将喻长风骗进惩戒堂的李惜。
李惜显然知道她是谁,也显然猜到了当前困扰她的疑难为何。
但与此同时,李惜又明显清楚自己今次的所作所为薄情理亏,是以她拦下马车之后也并未立即开口,反倒支支吾吾,显出一副羞惭愧疚的踌躇模样。
祁冉冉很是不耐烦,强压着脾气拧眉看向她,“有话就说,没话就让开。”
李惜吞吞吐吐,“长风,长风现下是不是陷入癔症了?我知道原因,是,是喻承给他喂了曼陀罗花汁。”
她简短地将五年前的那场‘惩戒’讲述过一遍,因着不晓得彼时的‘罪魁祸首’亦是今日的‘始作俑者’,且又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影响人家夫妻关系’的微妙本意,李惜并未明说矫治缘由,只道当年的喻长风被外头的红尘俗世迷了眼,成日里想着往外逃,这才惹得喻承勃然生了怒。
祁冉冉紧抿唇瓣默默听着,越听神情越冷,越听心里越恨,末了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怎么就这么能忍呢?居然还可以做到安安静静地任由李惜叙道言毕,而非在听见第一个字时就调转马头,径自返回去,一刀捅死喻承那老东西。
“这话我原本是想寻着机会告知那位与长风要好的元家世子的,长风的两条手臂近些年来时不时就会反复作痛,元世子本就精通药理,倘若再明确了这招致长风旧疾复发的根本诱因,保不齐就可制出些清源正本的奇效之药来。只是如今陡然横生了这许多事端,故而我,我想着,这些话放在此时说出,或许更为有用。”
祁冉冉敏锐捕捉到李惜话中的‘有用’二字,她眯起眼,
“李夫人今番不是白来的吧?宁愿冒着违逆喻承的风险也要拦我的马车,特地告诉我一个冷眼旁观了喻长风痛苦数年而守住的秘密‘筹码’。李夫人,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
李惜闪烁其词,“我不是……长风,长风他到底是我亲生的,我没……”
“李夫人,言不由衷就没意思了。”
祁冉冉的神情蓦然古怪地和缓下来,声音竟也不似方才那般冷了,反倒温蔼明畅如三月春风,隐隐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哄顺味道,
“你知道我是公主吧?虽说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但破船尚存三千钉,地位人脉,黄金良田,我总还是有一些的。李夫人,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所以,说吧,你想要什么?”
李惜扯扯衣角,不自在地瞥了奉一一眼,下齿一咬唇瓣,到底还是开了口。
“是长风的弟弟,因着天师府的缘故无法通过科考入仕,喻承说他已经向翰林院递了荐信,但他今日……我,我担心长风弟弟的后续干谒事宜会受到影响,故此想请公主……”
喻长风的弟弟?
干谒?!
祁冉冉回首看一眼尚且深陷于谵妄之中无法挣脱的喻长风,视线虚空轻抚过他因为痛苦而拧成死结的英挺眉头,恍惚间只觉自己的心肝肺腑都疼得厉害。
“李夫人,原来这才是你最在乎的东西啊。”
她突然笑了一声,很和善似的。
“好说,你先告诉我,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李惜面上一喜,忙不迭凑过去报了个姓名。
祁冉冉连连颔首,与喻长风交握着的五指用力到泛青发白,唇边弧度却逆施倒行地益发扩大,
“真是个寄托了父母期望的好名字呢,我记住了,李夫人,你且等着……”
她如此说着,下一刻却蓦地倾身,一把揪住李惜的衣领,猛地将人拽到她眼前来,
“你且等着!李惜,只要我祁冉冉活着一天,你那宝贝儿子就永远别想有出头之日。”
林间鸟雀骤然鸣啼,于俯仰之间惊飞一片,祁冉冉重重甩手,在车帘落下之前狠狠瞪了李惜一眼。
“奉一,走。”
马车继续飞驰,半个时辰后抵达京郊一座二进宅院。
这宅院是元秋白的私产,昨日甫一收到奉一递来的消息时,祈冉冉立刻便给藏在合兴府的元秋白送了信,继而又安排恕己趁夜纵马赶过去换人,接替返程的元秋白看护俞若青。
此时此刻,奉一帮着祈冉冉将喻长风扶进房中,后者沾湿帕子,在替喻长风处理伤口的间隙里抬头问他,
“奉一,你还回去吗?回去会受责罚吗?”
奉一点了点头,“要回去,宗老那厢约摸不会善罢甘休,我需得替公子稳住天师府才行。再者,公主今日特地为我提前做过伪装,惩戒堂的人就算有所怀疑也拿不住我的确切错处,只是八成会连累到公主府,公主您……”
“无妨。”祈冉冉摆手示意他安心,“债多不压身。”
她终于将喻长风双臂上的血污清理干净,继而又从奉一手里接过伤药,“这些药有用吗?还有喻长风的癔病……”
奉一挽起袖子给她打下手,“公子五年前就是吃的这些药。”
只是当时并不知癔症的诱因是曼陀罗花汁,能重新更改药方的元秋白最快也要一日之后才能到,他们眼下计无复之,只能将就着先用旧方子。
祁冉冉‘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仔仔细细处理过喻长风身上的外伤,又给他喂了三颗内服的药丸。
天至此刻方才大亮,奉一换回天师府的装束径自离开,喻长风也在药效的催发下深深陷入昏迷,祁冉冉敛着裙摆坐在床边踏步上,一手握着喻长风的一只手,另一手重重按着自己胀痛的脑袋。
倒海移山地折腾了几个时辰,她现在甫一阖眼都觉耳边似有蚊虫嗡鸣,额角突突直跳,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敲,然神志却是逆施倒行得愈发清明。
如今倒是无需褚承言再拿捏威胁了,公主府地下的那摊子黑.火.药彻底再藏不住,禛圣帝那边势必会要求她给出个交代。
李惜那个小儿子也是个碍眼货色,喻长风是李惜的子嗣,她可不是,她对自己的亲爹都尚恨不得撕破脸皮,面对旁人更是无所顾忌。
还有喻承。
她的手现今绝然伸不进惩戒堂,今日之所以能在喻承那处讨到便宜,不外乎就是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先机,加之赌了一把喻承所谓的‘顾全大局’。
但好在她堵对了,喻承稳坐宗老之位数十年,对于天师府自有几分远超于旁人的护持之心,这点从他当年对她贸然逃婚,置天师府脸面于不顾的恚怒程度便可窥得一二。此番喻承若真在她的攀咬之下上镣入了狱,且不说最终结果如何,天师府百年来的声望威名便会首先沾污受损。
以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喻长风再无资格进入喻家书阁,再无资格知晓喻家机密。
喻家机密藏在书阁之内吗?
会是什么呢?
祁冉冉复又按按额前,眉头深深紧锁,脑子却越转越快。
她记得元秋白曾在与她闲聊时说漏嘴过,据他所言,在自己初入天师府借宿之时,禛圣帝也几乎同时派了探子秘密潜入,为的便是寻找一方喻氏秘传的诡谲妙法。
所以,这方妙法是真切存在,且还就藏于喻家的书阁之内?
指腹轻轻摩挲过喻长风线条分明的修长指骨,祁冉冉想到这里,心下顿时只觉可笑。
都到这个时候了,喻承居然还在试图同已经坐稳了天师之位的喻长风谈资格?
说他天真都是夸他了,喻承简直就是冥顽又愚昧。
她就不信那所谓只有凭借‘资格’才能进入的喻家书阁会在‘失去资格’的喻长风踏入之时,径直引下一道惊雷将他劈死。
不过一个自己领地范围内稍显玄乎些的神秘处所,届时挑个日子,她还就非得同喻长风一起……
闭目养神的紧阖双眸蓦然一颤,祁冉冉思绪骤断,感觉被她握在掌心里的大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她倏地睁眼,旋即便觉有手指抚过她侧边面颊,触感温凉粗粝,力道却是又缓又柔,带着十足十的重惜轻怜,
“怎么破皮了?”
灿亮天光恰在此时穿过窗棂投射进来,祁冉冉脑子瞬间一空,下一刻,霍然红了眼眶。
第66章 魇术
服用的特制药丸里有致人昏睡的成分, 喻长风短暂清醒了一小会儿便又再次陷入沉眠。
元秋白当晚到达,二人互通有无地交换过信息之后,祁冉冉终于从李惜与元秋白的叙述中拼凑出了当年他们分别的真实情状。
同一日里, 她被抓回宫, 喻长风被抓回天师府,因为想下山找她,他被李惜以‘母子情分’骗进惩戒堂, 后又被喻承用曼陀罗花汁折磨了整整数月。
所以二人回归各自身份后的第一次见面, 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通身气度才会那般凛如霜雪, 才会那般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那时还在疑惑,为何喻长风会对她明里暗里的多番眼色视而不见, 如今想来, 彼时的天师大人恐怕尚还陷在曼陀罗花的诱发癔病中无法自拔。
“他平常会吃止痛药, 也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惩罚给他留下了无法根除的古怪遗症, 我本以为他的手臂只要在情绪波动过大时便会作痛,但后来才发现, 单纯的情绪波动并不会引发痛感,只有当这波动的情绪是因你而起时,他才会有痛的感觉。”
第一次疼痛发生在与祁冉冉的成婚圣旨正式赐下时。
喻承当年合着曼陀罗花汁划下的每一刀都是在逼喻长风舍掉那段回忆。
可他不愿忘记祁冉冉,所以,与回忆缠绕共生的疼痛也如附骨之疽般一并留存了下来。
祁冉冉原本还紧握着喻长风的右手, 冷不防听见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像被烫到似的猛地退开。
“那, 那我……”
她难得会有如此无措的时候,边说就要边往外走,
“他是不是不能见到我啊?我, 我现在需要离开吗?”
“堂妹,你冷静点。”元秋白忙拉住她,“他现在又没醒,你走什么?况且说句难听的话,自咱们离京始起,你二人基本日日黏在一处,他都已经疼了那么久了,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你若真就此离开了,他稍后清醒过来,保不齐才会更难受。”
这话明显劝住了祁冉冉,公主殿下稍一迟疑,很快敛着裙摆重新坐了回去。
她复又看向元秋白,唇瓣重重一抿,脸上没什么血色,眸光却很清明,“先接回方才的话,喻长风既然早在半月之前就同堂兄漏过口风,那么堂兄,你能治好他吗?”
元秋白点头又摇头,“喻长风体质特殊,且在今日之前,身体里几乎没有残留的曼陀罗花药性。我打从一开始便认为他是心结多过病理,如今更是确信了这个想法。而若想医治心结,除了必要的药剂辅助,约莫还需用到魇术。”
“……魇术?”
祁冉冉皱了皱眉,
“是那个几十年前就被明令禁止施行传承的神秘术法吗?”
魇术始于前朝,起初只是用于祭祀占卜,后又渐渐发展为通过梦境对人施加影响。这术法原本极为盛行,只是先皇在位时期,上京城曾因魇术表演而生过一场大型动乱,致使圣人特地出榜颁布禁令,魇术也随之趋向衰退。
“可是现今上京城中擅长魇术之人,提着灯笼找个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找出一个来。我们要离京吗?”
“倒也不用提着灯笼去找,眼前便有一个。”元秋白突然鬼鬼祟祟地朝窗外瞥了一眼,“堂妹,我就会。”
祁冉冉顿时一愣,“你会魇术?”
“对,准确来说,不是我会,是我娘会,我从前只是稍懂皮毛,最近因为喻长风才开始悉心钻研。”
元秋白压低了声音,见她一脸震惊,又略显无奈地摊了摊手,
“堂妹,你不能真以为我外祖父家之所以能与天师府有所渊源,靠得只是那一点药材路子吧?”
这讯息来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处情理之中,祁冉冉微张着嘴自行消化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又道:“那堂兄还在顾虑什么?”
“问题就在这儿了。”元秋白叹了口气,“我没经验,怕一个不小心把喻长风治死了。”
祁冉冉毫不犹豫,“要不然先拿我试……”
“你可消停点吧小祖宗。”元秋白压根儿不给她机会把话说完,“姑置勿论喻长风这厮必定会与我秋后算账,你们家另一位祖宗的性子你还不了解?我拿你做试验?你看看若青会不会直接用我磨刀。”
“……那你说该如何?”祁冉冉也叹出口气,“总不能不治吧?”
“……”元秋白一咬牙,“堂妹,你若信我,便将喻长风交给我。”
“不拘成与不成,让我放手一搏吧。”
直至傍晚时分,喻长风方才完全清醒。
睁眼的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顿时如潮涌至冲进脑海,喻长风无意识拧起眉头,须臾之后神色一变,掀了被子就要下榻。
“做什么去?”
始终守在榻边的元秋白伸手将他拦住,转而又取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先将这碗药喝了,已经放凉了。”
喻长风避过他的手,“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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