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那该如何?”
“赤胆受到剧烈刺激会加速狂暴期,那就投石问路吧。他和秦三公子在一起,倒是正正好,让他们一同取取暖。范小娘子近来嚷嚷得厉害,此番便派她去。”谛听笑道。
白象听懂了,霎时面色大变,“真要如此?万一没控制好,明灯必死……”
“白象,情不立事,志不同不相为友。”谛听平静抬眸。
白象噎了一下,补充道:“我、我只是担心若是他死了,黛夫人受了丧子之痛,必定彻底依附于武安侯,到时她再无归顺我教的可能……”
棋局没下完,但胜负已初显。
“以明灯的警觉,这还要不了他的命。对了,我收到叔叔的传讯,南方战事已落幕,刘荆州棋高一着,让益州往后都改姓‘刘’。我今日得出发前往荆州,渔阳这边由你全权掌管。一切按我先前说的来办,莫要让叔叔和我失望。”谛听显然不打算再下这一局了。
他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象,“自他叛变的那一刻起,明灯便不再是我们的兄弟。妇人之仁只会坏了大事,弟弟切记。”
主街上熙熙攘攘, 秦祈年走在中间,左边是秦宴州,右边是施溶月。
少年看这个觉得有趣, 看那个也觉得新奇。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和秦宴州还有难得来渔阳一回的小表妹一同游肆, 感觉又不一样。
“茸茸,你看上什么尽管说,你难得来渔阳一趟,我定是要尽地主之谊的。”秦祈年依旧很大方。
施溶月瞅了他一眼。
她和秦祈年同岁, 虽然家不在同一个郡, 但要说生分,那还真不是。
当年秦家变故, 已嫁作施家妇的秦红英带着还脱不开手的女儿回来渔阳,她在渔阳小住的这段时间, 施溶月是和秦祈年放一块养的。
待那场风波平息,在之后的几年里, 每年秦红英都会带女儿回来小住。既是和二兄联系感情, 也是再压一压旁支某些不安分的,好叫他们知晓嫡系并非没人了。
施家对此无异议,甚至还乐意至极。
毕竟肉眼可见秦氏在往上走,和秦家继承者感情深厚百利而无一弊。
就这样, 施溶月每年都会跟着母亲回渔阳, 这对表兄妹年年都会见面,秦祈年小时候还带着施溶月一起爬树呢。
“我有银子,小表兄你还是紧着自己的钱袋子吧。免得下回你和你卫家那些表兄出去耍,三言两语被哄得银钱都砸在酒水上,回家后又得寻大表兄借。”
施溶月声音软糯糯的, 但说出的这话,却叫秦祈年险些跳起来。
“那是意外!主要是当时店家说买了酒后,就能一仰那据说是前朝名将关信的贴身宝剑的风姿,我便心动了。但谁知晓那所谓宝剑是个噱头,根本是假的,拿来附庸风雅罢了。”
秦祈年和施溶月解释完,又看向秦宴州去找认同,“秦宴州,你也喜欢兵器,你肯定能理解当时的我。”
“不能。”青年冷冰冰地抛出两字。
秦祈年大惊,“没理由啊,上回我说我有一把好刀,问你要不要看,你还说要来着。”
“食肆酒馆这等地方主饮食,哪怕得了上好兵器也捂不住,焉能和私人藏家相提并论?”秦宴州说。
施溶月不住点头,“二舅舅可是北地唯一的君侯,且又向来爱藏宝,他都没有的宝贝,一个小商贾怎会有呢?小表兄,此事你莫要被二舅舅知晓,否则你又该抄书抄断两支狼毫了。”
秦祈年:“……”
多谢提醒,但提醒晚了,书已经抄了。
一朵无形的乌云飘来,笼在秦祈年头上,呼啦啦地下起雨来。
施溶月见他低落,恰好发现一个熟悉的面摊,摊主还是那熟悉的老丈,她又是惊喜又是安慰道:“那面摊竟还在,何老丈的手艺比旁的要好一些,我们去那儿吃面如何?小表兄……”
话到这里,施溶月稍稍加快了些脚步,越过中间的秦祈年,看向另一侧身着白袍的青年,“秦小郎君,我请你们吃汤面如何?”
“不必。”
到底往那个面摊去。
摊档不算大,不过是由一架板车和几张支开的木桌组成,对比那些几层高、店面开阔的食肆,它的规模完全不够看。
但摊位的木桌和木椅都擦得很干净,有几把椅子因时常擦拭,表面泛着润洁的光。
此时是未时初,并非用膳时间,但摊位的半数桌椅也迎来了食客。
“小娘子。”跟随施溶月的女婢低声喊她,显然不太同意她在这等路边摊吃东西。
“忧心什么,我以前来渔阳,也在此地吃过。且渔阳鲜少贵女识得我,丢脸也丢不到‘施三’头上。”施溶月嘟囔。
底层布衣不如贵族讲究,贵族分餐而食,到了底下,都是大伙儿坐一桌。
三人同桌,待点餐完,施溶月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两人的脸,她小表兄在和秦小郎君说着话。后者微微侧头,有在倾听,偶尔回一两个字,额角到下颌的线条极为清晰流畅,像名家最用心的挥毫一笔。
而近了看,才惊觉他的眼睫非常长,睫羽又黑又密,像极了那位黛夫人。
施溶月忍不住多瞅了两眼,默念好多回自己已定亲,不能胡思乱想,这才收敛了心神。
汤面很快端了上来。
民间的汤面还是饼状,大片的饼泡在骨汤里。面摊虽小,但这份骨汤熬得相当用心,也舍得用调料,确实比其他家的浓香许多。
三人之中,秦祈年背对大街最多,秦宴州和施溶月则较为少些。
在汤面吃到小半时,无意中的一个抬眸,令秦宴州整个顿住。
施溶月察觉到他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着水蓝色衣裙,头戴扭金丝衔珠蝶形玉簪的娇俏小女郎。
那小娘子皮肤白皙,打扮富贵,个子娇小,瞧着不像北地人。
施溶月的目光和对方碰上,那刹那,她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寒颤,像被一条吐着猩红信子的蛇盯上。
施溶月确信,她从那小女郎眼中看到了恨意。
只是恨她?
恨她作甚,她与她非亲非故,从前也从未见过。
秦宴州眯了眯眸子。
虽说隔了一段,街上也人来人往,但他确认自己没认错,无论是面容还是穿戴习惯,那都是范八小娘子。
范兖州兵败,范氏男丁被武安侯除尽。按理说,这八小娘子会随母亲季氏回季家,而非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渔阳。
季家不会带她来,她一个小娘子也绝无可能孤身来幽州,必定是有人帮了她。
青莲教!
白衣青年忽然放下碗筷,从袖袋中掏出一把银钱往案上一搁,而后迅速起身。
“嗳,秦宴州,你往哪里去?”秦祈年惊得够呛。
秦宴州只是说:“发现一个目标。”
前几日和他到处在城中乱转悠,如今秦祈年一听就懂了,当即也舍了筷,“在哪儿?能让你这般说,想来此人非同小可,咱们一起去将人逮住!”
两步追上秦宴州的同时,秦祈年想起小表妹还在,正想让她先行回去。
结果一转头,他发现施溶月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圆乎乎的小脸上满是兴奋,“快去逮人!”
秦祈年:“……”
他怎的就忘了,他这个小表妹从小就不是文静性子。儿时他爬树摘果子,她可是在下面拿竹竿子打果子的那个。
秦宴州皱了下眉,但见不远处的范木栖已消失不见,显然是拐入小巷去了。他此时也顾不上说服二人留在原地,忙追上去。
秦祈年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一个侍从说,“你回去寻胡豹带人来。”
他和秦宴州都不是高调的性子,加上探查一事需暗中进行,故而平时出门通常不带人。今日和施溶月一同出府,顾及到有小女郎在,因此才带了个仆从,但也仅此一人。
算上跟随着施溶月的女婢,一行人其实也就带了两个奴仆而已。
那侍从急忙道:“三公子,到时我该去何处寻您?”
秦祈年迟疑,仅是那么一小会儿功夫,他便见秦宴州和施溶月与他拉开了小段距离。他顿时摆手,“从这里往北边去寻,让胡豹见机行事。”
侍从直觉不对劲,劝了两句。
秦祈年抛下他,“你安心好了,本公子这张脸整个渔阳的巡卫都认得,且以秦宴州和我的身手,真遇事了我和他双剑合璧,谁能耐我们何?”
撇下这句话,秦祈年跑了。
别看施溶月是个小女郎,还长了张小肉脸,但可能打小就跟着秦祈年到处窜,体力是一点不差。
起码跑着跑着,施溶月的女婢慢慢掉队了,而她还能跟着秦祈年。
几人跑过三条街,穿过两条小巷。
逮错过三个穿着和范木栖一模一样服饰、身量也相似无几的女郎后,秦宴州终于确认了前方从驴车上下来的女郎,正是范木栖。
范木栖此时站在一间小屋前,她不急着入内,也没有即将被追上的惶恐。
她看着朝自己奔来的白袍青年,脸上有一瞬息掠过许多情绪,但最后都被恨意取代。
她不再迟疑,转身入了小屋内。
片刻后,秦宴州赶到屋前。
刚才他们吃汤饼的小摊在闹市边缘,如今跑过一段后,来到了另一片区域,此地属于底层布衣聚集的居民区边缘。
秦宴州面前的小屋占地面积并不大,瞧着不过是个二进的院子。
被虫蛀了些许孔洞的屋门半敞开,透过屋门能看见小庭院内的情况。庭院寂静,别说人影,连鸟雀都没有一只。
秦宴州伸手推开屋门。
木轴转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声。而随着半扇木门的开启,院内更多的景象暴露了出来。
包括站在前方小厅里的范木栖。
秦宴州阔步入内,目光迅速扫过四周,见院内和前厅里,除了范木栖以外再无旁人,“青莲教中何人来了渔阳,如今何在?”
他的声音像冬日凝成冰的湖面,平静无波。
“犬芥!”范木栖恨得将一口银牙咬得咯滋作响,“你就没其他要对我说的?”
秦宴州一步步上前,依旧问:“青莲教其他人何在?”
他进,范木栖便往里退,目欲充血,“七年,我范家养你七年!你倒好,不仅不感恩,还与外人一同谋害我范家,害我父亲兵败,害我阖族兄弟被杀!犬芥你行这等忘恩负义之事,午夜梦回时,不会觉得有冤魂在你耳边哭嚎,寝食难安吗?”
后面赶到的秦祈年和施溶月,一进这个小屋就听到那么一段。
两人皆是一愣。
范木栖目眦欲裂:“我范家养育你七年,派人教你习武,尽心栽培。难道还抵不过武安侯对你的小恩小惠吗?是什么令你不顾一切为他驱使,作他掌中棋,哪怕被打断双腿扔在我范府门口,依旧要像犬儿似的为他效忠?”
秦宴州眉心微动,“我从来不是武安侯的暗桩,当初入范府当内应,是奉青莲教六道之命。”
“一派胡言!”
范木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寒毛直竖,“倘若你非武安侯的暗桩,何以随他回北地, 到了渔阳后还住进了他的府邸里!分明是你在撒谎,你知晓我如今为谛听他们效力, 企图分化我们。”
虽不明前因后果,但从范木栖的两段话,秦祈年和施溶月都拼凑出了个大概。
兵败?那多半涉及是父亲(二舅舅)在南方的战事。
“你这人好生莫名其妙,秦宴州的母亲在府中, 陪伴在我父亲左右, 他当然也要在这里。”秦祈年皱眉道。
施溶月接着道,“成王败寇, 你父亲不如我二舅舅,败了便是败了。倘若战败的是北地军, 也不见得你父亲会放过秦氏。”
范木栖脑子嗡地震了下,满脑子唯有秦祈年那句“秦宴州的母亲”。
犬芥有母亲吗?
应该是没有的。
“你们骗我, 若他母亲还在世, 为何整整七年都不曾来看他一眼……”
范木栖喃喃道,待说完最初那句,她似乎从中汲取了力量,目光发狠, “若他有母亲, 且还按你说的能伴在武安侯身侧,犬芥绝无被外派七年之可能!”
“秦宴州是幼时不幸被拐了去,后来才被他母亲寻到的。”秦祈年解释。
这还是他见秦宴州浑身都是伤疤,缠着人问个究竟。对方被他问了第十八回 后,终于告诉他幼时曾被拐了去, 和母亲失散。
那时听闻秦宴州的话,他后知后觉想起前段时间,北地好像发过一份寻人令。后来他回去翻看,那寻人令上还真是寻“秦宴州”,只不过“秦宴州”是个九岁孩童。
秦祈年没有问为何对不上,因为他已自行想好理由:肯定是为了掩人耳目!
当然,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掰正这个污蔑秦宴州的小娘子。
秦祈年:“几个月前北地托一众行商向天下广发寻人令,寻的正是他。姓范,还兵败,你父亲是范兖州对吧?那份寻人令肯定也有传到兖州去,你若在兖州,且有留心,必定知晓此事。”
范木栖凝滞了下。
寻人令?
往昔还在家中时,她不时会和李家小娘子出府游玩,好像确实听过郡中有寻人令。
施溶月看她表情,便知范木栖大概是有听闻的。
对方父亲已兵败,她家人绝不可能带她来渔阳,且先前秦小郎君提到“青莲教”,难道此女是青莲教中人?
二舅舅一心打压教派,若是能策反这小娘子,也是美事一桩。
于是施溶月说道:“你若是不信,可以随我们回一趟秦府,见一见黛夫人。她和秦小郎君长得十分相似,待你见了她,便知晓我们并无虚言。到时还望你配合,将你所知的青莲教种种都如实道来。”
“对,你可以随我们回府。不过到时你在黛夫人面前可得注意说话,莫要再冥顽不化,否则若是胡言乱语被我父亲听了去,他能将你的脑袋拧下来。”秦祈年认真道。
范木栖整个人一震,似乎冲到无形的巨力冲击,往后踉跄了一步。
她缓缓垂下眼,不去看他们三人。
“你方才提到谛听,谛听是否也来了渔阳,他如今何在?”秦宴州上前一步。
他这一步仿佛有惊雷落下,惊了枝上鸟雀,也惊醒了范木栖。
范木栖往后踉跄两步,脸色变了又变,有惊疑,又有难以置信,也有纠结与痛苦。
她猝地抬眼看向秦宴州,那目光很复杂,像一副涂满各种色彩的画。
范木栖深深地看了秦宴州一眼,“你不是想知晓谛听的消息吗?他原先在书坊里,不过后面好像离开了。你随我来,这屋子里有条暗道,走过后可抵达另一个地方。那里有青莲教的另一个头目,我观他可以和谛听平起平坐。”
秦祈年狐疑,“你有这般好心?”
从方才起,她就一直引秦宴州到此地,如今还让他们走暗道,莫不是有诈?
范木栖冷笑了声,“原先确实没有。那条暗道上藏了许多机关,最初谛听让我引你到此地,是打算用机关杀了你,只不过我如今改变了主意。犬芥,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当初为青莲教效力,那就随我一同去寻他,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话毕,范木栖转身便走。
秦宴州跟了两步,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他回头看向秦祈年和施溶月,“你们在此等候。”
“那不行!”
秦祈年一口拒绝,“虽说你很能打,但万一里头一下子涌来十个八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你腹背受敌,总有顾及不到之地。我和你同去就不一样了,到时咱们可以背靠背,天下无敌。”
“此地是否真无其他人还不得而知,不能独留下施小娘子。”秦宴州不同意。
秦祈年卡顿住。
这倒也是。
他和秦宴州走了,万一这儿冒出个地痞流氓,对茸茸行不轨,他得以死谢罪。
“犬芥你来不来?若是不来便罢。”这时里面的范木栖冷声道。
这一声说完,她拐入内里,身影再也瞧不见。
施溶月看了眼那边,又看向秦宴州,浅棕色的大眼睛映着面前人的身影:“要不,一起去?机不可失,万一叫她从暗道溜走,往后再寻她不一定能寻得着。不如我也一同跟过去,反正小表兄他已知会刚刚偶遇的城巡,让他们为胡兵长指路。”
秦祈年支楞起来,“对对付,沿途看到的城卫都已让他们往回跑,胡豹挨个接应,肯定能猜到咱们在这里。最多一刻钟,胡豹他们就能到。”
就算到时真遇伏,他们只需撑一刻钟就能等来援兵。
援兵一至,反客为主,可直接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再大刑伺候,还怕翻不出青莲教在渔阳内的所有势力?
先前秦宴州比他们二人要先到,不知后面事。如今听他们如此说,他迟疑了片刻到底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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