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药罐子是寻常不会有人拿的,身体健康之人多少会觉得捧个药罐子回家去晦气。
舒婉秀蹲下来好好找了找,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叫她在灶膛里寻找着了。
她苦中作乐地对舒守义道:“真不容易,荒了这么多年,还叫我们寻到了三个全乎的物件。”
一是堂屋中挂在墙上的竹篾篮,二是灶上的葫芦水瓢,三是这个藏得隐蔽,完好无损的罐子。
熬药的罐子有了,另有别的问题亟待解决。
行走半天山路,好歹要吃一顿夕食吧?哪怕只是放了一小把米煮出来的清粥。
天要黑了,舒婉秀赶紧带着舒守义去屋子附近捡柴火,手里的粮食袋子也不得不放下,用长茎野草把袋口系起来,搁在卧房那张塌了一条腿的木床上。
今晨下过雨后一直未出太阳,林中落叶和树枝仍带着湿气。
可姑侄二人别无他法,引火的树叶子捡一些,树枝捡一些。捡着捡着,舒婉秀想起自家没有火种,湿柴钻木点燃的可能性又太小,等会儿估计要下山借两块火石。
木柴准备妥当了,她一气儿抱到灶台处撂下,抱住翻找出来的瓦罐,牵住舒守义便飞快往山下赶。
山上无井,取水必须下山,方才她们上山前,庞里长教过她们该去何处取。
她想着去山下溪边,洗刷干净瓦罐并取一瓦罐水回来熬药,另外,预备问着路去庞里长家中借一个锅具,及火石等物。
说是飞快赶路,其实也没那么顺利。
到底上山的路只走过一回,需要边走边提防有没有走错路。地面上又湿滑,被雨水冲刷得光溜溜的路面最不好走了,稍不注意便会滑倒摔跤。
舒婉秀牢牢牵住舒守义,挑有碎石、有野草或土质松软些的地方走。
下到半途中,她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舒守义却突然慢下步子,侧耳朝山下方向听了听,之后扯扯舒婉秀的手,顿足道:“姑姑,有人。”
舒婉秀以为他幻听了,没往心里去,“天都黑了一半了,怎会有人上山呢?”
“守义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姑姑抱一段?”
虽然舒婉秀已经累极,脚下发虚,但是她仍记得兄嫂临终前托孤的一幕。
逃荒带出来的粮食途中被人抢去一部分,剩下的他们一家六口紧着吃也只熬到了半途之中。
树皮啃过,草吃过,遇到有人烟的地方,一家人跪在别人面前磕头乞食过。
从食物快见底时,舒婉秀父母便开始背着他们吃土,把更多的粮食留给他们。
渐渐的,两老肚子吃大了,既腹胀又口渴,经过一条河边的时候,老两口耐不住渴劲儿,趴在河边捧着水一捧一捧的喝,直至喝的走不动路,栽倒在河里。
尽管很快被救上了岸,但是……二老当晚却因腹痛而死。
安葬过父母,由舒婉秀兄长带着剩下的四口人跟随族人继续启程。
兄长是好兄长,嫂子也是世间最好的嫂子。
他们接替了一家之长的位置,虽然途中能乞讨到食物的机会仍然不多,但是兄嫂严看住她,不仅不许她吃土,还总把珍贵的食物让给她食用。
倘若没有二人的爱护,舒婉秀早就饿死了。
兄嫂拿命换了她的命,她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应承下来的话。余生再苦再累,她也要照顾好舒守义,保住兄嫂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舒守义摇头,一个侧步躲入舒婉秀身后。
这时,舒婉秀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
庞知山从王家出来后,紧赶着回了家。
已过了寻常用夕食的时辰,他婆娘陈三禾瞧见他回来,赶忙打发儿媳去把温在灶上的饭食端上桌,自个儿则迎出来问情况。
“安置倒是好安置,只有两姑侄,八叔公的房子住得开。但山上的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得弄些东西紧赶着送上去呢。”
路上庞知山已想过要从家里拿些什么送上去接济二人了,于是在饭桌前落座后,与婆娘和儿子交代了要收拾些什么东西。
陈三禾听罢,觉得丈夫叫自家准备的东西倒也不多,便多问一句:“他们自身带了多少行李过来?”
儿媳摆好饭菜,庞知山忙不迭端起饭碗扒了满口的饭,此刻才伸筷去夹碟中的白瓜片,闻言吞咽下嘴中米饭后道:“一袋子官府发放的救济粮,两个破陶碗。”
“……就没了?”
“还能有啥?两个可怜的,说是姑侄,其实当姑姑的不过是个没出嫁的女娃罢了,领着个四岁的男娃娃,两人都是一副瘦精精的模样,能换钱换粮的路上早当掉了。”
还少不得说起全家人逃荒,最后只剩下两小的的事儿,听得陈三禾唏嘘不已。
“怎这般惨状?”
庞知山大口扒饭没空说话,夫妻两个的大儿子庞清水倒是在一边说:“前些年荀家小子不也是逃荒来的吗?我记得他那时也是爹去县城领回来的,家中父母路上皆没熬过去,剩他一人带着亲妹子活下来,没多少家当体己,仅拿着一把弓入的村。”
庞清水说着说着有所感悟:“可见逃荒实在是桩惨事,路上受多少苦、遭多少难且不提,逃着逃着,家都散了。”
陈三禾听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叹了口气 ,拉了儿子一把,“不说了不说了,听你爹的,咱收拾东西去。”
走半道上,又转头问:“她们姑侄吃夕食没有?”
自然是没有。
庞家人依照庞知山的意思收拾出东西,拿好便往山上赶。
庞家今日其实很热闹,午后便有相邻的人家过来串门,都是等着庞知山回来,探听这次灾民该如何安置的。
直到傍晚庞家生火做夕食,这些人才散去。
如今庞家人一路遇到不少村民询问,庞知山简短解释几句,有些人听说了情况,自发跟出来一同上山了。
本是几个人,后变成十几人,虽则天色不早了,却也无妨,刚好人多壮胆。经过王家时已有了一支好长的队伍。
不用庞知山喊,一支这么大的队伍出现,王进财早听到了动静,自觉从屋中出来,担起放在门口的两捆柴汇入其中出发。
队伍由庞知山领头,其余人叽叽喳喳聊着天说着话,本来离半山处的茅草屋还有老大段距离,不曾想庞知山突然停住了,瞧着前面发问:“你们怎在外头?”
大伙儿视线都往前移去。
正是天将黑未黑之时,上山的小径两旁皆是灌木野草,如今这季节不算繁茂,许多草叶已枯。
一高一矮两人依偎着站在路边,小的那个躲在大的身后,只露出颗大大的脑袋,半边骨瘦伶仃的身子。
大些的那个,一身麻衣宽松地罩在身上,哪怕光线不太亮堂,也能看见有好几处破破烂烂的地方,大约是不及休整,两个人头发乱糟糟的,如同枯草一般,模样倒是瞧不真切。
舒婉秀同样看见了大伙儿,见这么多人,她心中有些生怯,却不得不长提一口气,顶着众人的打量鼓足勇气回答庞里长的话,“本来想下山,寻去您家借一些器皿。”
两方互道了来意,舒婉秀二人作为那栋茅草屋的新主人,不得不转变方向成了领头带路的。
后边五牌村的原住民井然有序地跟上,不过说话声渐渐低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到了舒婉秀姑侄这里,成了下山难,上山也难。
舒婉秀逃荒许久,身体亏空得厉害,不仅从前每月按时的葵水断了,待在方远县城外难民棚里的时候,还每日都没什么力气,总是在喝完救济粥后便昏昏欲睡,一日里大半日都带着舒守义缩在角落中睡着。
今日大半天没吃东西,又赶了远路,下山腿肚子虽软,但好歹腿脚挪动省力些,此刻半牵半带着舒守义往上爬坡,实在是走得呼哧呼哧喘气。
因此领着一行人到了茅草屋时,天色仅剩一丝微亮。
村民们准备归程时用来照路的火把提前点燃起来,在看过两间房屋情况后,随行的婶子们使唤男人们去打水——房子里本来是没有盆和桶的,庞里长的妻子,陈三禾想得细致周到,把打扫屋子的一应器具全带上了。
山上无井,男人们结伴去了两个,到山脚下的溪边打水。
其余人则各寻了活计,要么拿扫帚大致给屋子里扫一遍,顺便清掉蜘蛛网,要么借着火把的光拔廊下、屋子周围的野草。
陈三禾屋里屋外看过一圈,拿野草团了一个草把子,将未全塌的灶台台面上的灰拂去,招呼舒婉秀、舒守义过来用饭。
她是个体态较为丰腴的妇人,干活却十分干脆利落。
将手里一直提着的竹篮子稳端端放在灶面上,揭开上头的竹盖子,里面有两平碗干饭,一碟下饭的酱菜。
庄户人家每天做饭都是按家中人口平时吃的量来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
庞家今日的夕食自然不可能多出两碗干饭来,饭是陈三禾后来叫儿媳重新煮的,菜倒是来不及制备了,只从坛子里取出酱菜来简单炒了炒。
舒婉秀看着那碟子。
酱菜啊,从前在家倒也是常吃的,但是逃荒后很久不曾吃过了。
在方远县外头难民棚里,每日仅两顿稀粥,可续命,却无半分多余的滋味,此刻仅观那碟酱菜的色泽,就叫她二人口齿生津,垂涎欲滴起来。
舒婉秀虽没成家,但已经清楚自己不是往日那个有父母兄嫂可以依靠的小姑娘了,在五牌村住下后,与人交往,人情往来皆需自己做主经营。
如今朝廷安置了她们,不仅有房子住,之后她们还可以每月去县里领一份朝廷下发的救济粮,直至明年秋收。
舒婉秀不知道庞里长有没有跟家人说过她们可以领到朝廷救济粮的事,但她没有半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意图。
所以她牵住舒守义,强行用理智按捺住食欲道:“今日已经劳烦了庞里长和婶娘许多,我们怎好意思再白吃婶娘这样好的饭菜?”
“我们确实还未用夕食,不过得朝廷体恤,我们领到了救济粮。婉秀原打算生火做夕食的,奈何没有锅具,方才牵着守义下山本是想厚颜寻去婶娘家借一个小锅或者铁瓮。”
说完自己品味了一遍,感觉有些不妥,忙补充道:“不知婶娘家有无富余的锅具,倘若有,婉秀仅暂借三天。”
陈三禾笑着看向舒婉秀。
“我家中有口小锅,你去拿便是。”
“可今天这样晚了,你们放着我带来的饭菜不食,非要再空着肚子上山下山跑个来回,自讨苦吃吗?”
舒婉秀被这目光看得赧然,有几分无措地低下了头。
陈三禾上前将她枯草般的头发捋直顺些,别到耳后,然后牵住她的手,拉到灶边。
“快带着你侄儿吃饭吧。”
“好丫头,明天再去我家拿锅。”
饭都送到了手边上,原本犹豫挣扎的舒婉秀再也矜持不了了。
逃荒的路上她数不清自己有过多少次饿极了的经历,其中有一桩事在她心里落下了阴影。
那一回接连两天没讨到半口吃的,全家人眼睛都饿的发绿了。
快入夜的时候,好不容易向一位老者讨到半个饼子,一家人各分了一小块。
她舍不得一口气吃掉,尽管很饿很饿,也只吃了一小口,把剩下的饼子很珍惜地揣入怀里。
谁知收进怀里的动作被同行的另一户流民看见了,在她不备时,一个半大的小子突然冲出把她狠狠压在了地上,将那一小块饼子搜刮来,当场吃进了肚子。
这种情况能如何呢?就算她父兄把那个小子揍了一顿,可吃进去的,他死也不会吐出来了。
所以后来她吃东西总有一种危机感。
吃!快速地吃,只有吃进肚子里才是安全的。
此刻舒婉秀和舒守义一块儿,埋起头就是一顿狼吞虎咽,再顾不上别的。
香!那酱菜腌制的好,绝对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酱菜。
干饭的滋味也是棒极了,吃起来真是满足。平时喝两三碗粥都没有这一平碗干饭饱肚。
一顿饭吃出了幸福的滋味,直至把碗中最后一粒米吃干净,舒婉秀满足的同时,后知后觉……自己的吃相很难看。
她因为失礼而觉得十分尴尬,但是等磨磨蹭蹭抬起头来,才知陈三禾早不在附近,已去别处帮着打扫了。
发烫的脸温被山风吹得逐渐冷却,她把碗筷收拾到篮中放好,安排舒守义在家门口待着,不准乱跑,自己也去寻了活儿收拾起来。
人多,又大部分是各家料理事务的一把好手,小小两间屋子眨眼便侍弄妥当了。
坏掉的床腿婶子们想了个妙招儿,用几根粗柴替代着把床支了起来。
婶子们说,村里有位老木匠,到时候可以请他老人家帮忙修一修。
舒婉秀表面上极其乖巧地点头,事实上,刚刚饱食一顿而带来的幸福感正在飞速褪却。
拿不出酬劳,怎么好请人家来帮忙修理床腿、凳腿的?
她看床腿用柴来顶着这个方法很不错,总之是能凑合睡了,没得凳子坐同样问题不算太大。
比起床啊凳啊的,好似更该要修葺的是屋顶啊!
白日里看着漏雨的地方最少有四五处吧?总不能一直住在漏雨的房子里。
但是……话又说回来,修葺屋顶的事也得往后排,他们连做饭的锅、打水的盆都没有。
既然约定了只借陈婶娘的锅三天,那么三天之后又该拿什么做饭?
这越想啊,越觉得一脑门子官司。
收拾好屋子,乡邻们都不再多待,舒婉秀压下愁肠,送他们出门。
“多谢里长、几位婶子和叔伯们,今日劳您们帮我收拾许久,婉秀惭愧,连碗解渴的水都没能端给你们,实在是对不住。”
“说的什么话?你才来村中,什么都没收拾妥当,邻里间互相搭把手又不算什么。今后日子还长着呢!不过一碗水,你欠着便是!”
陈三禾话音不小,说到最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她身后的众人听到了,也都跟着笑出声。
舒婉秀眉目舒展开,爽脆地应到:“好,下回婶子、大伯们上山砍柴或是路过,可随时过来歇脚,我一定好好招待。”
目送完大伙下山,舒婉秀的心情仍然很不错。
一路逃荒见过太多险恶,刚开始见到这么多人上山,她很有几分惊慌,不过是强忍着没有表露。
经过这几刻钟的相处,感觉五牌村的村民大多热情淳朴,应该大部分人并不难相处。
她原地站了许久,吹了冷风也只觉得神清气爽。
“走,守义,跟姑姑生火去。”
本来还想下山去借火石的,不曾想大伙儿给她们留下了一个火把。
既然有了火源,倒不用再向人家开一次口了。
舒婉秀举着火把到了半塌的木棚中,选松软些的位置用木棍刨了一个坑,后用火把点燃引火的树叶,再添大根的柴继续烧。
火渐渐燃起来时,她小心将瓦罐放了上去。
之前两个叔伯们用木桶打了水上山,她借机把瓦罐洗干净,且留了一罐子水。
刚刚生火前,方将藏在粮袋底部的药材翻出加入瓦罐之中。
小半个时辰过去,瓦罐中的药熬好了,坑中也有了许多子母灰,舒婉秀端掉瓦罐,拿土将这些子母灰埋住,后用一根细小的木棍插|入坑中,轻轻翘出一个小洞,容留空气进去。
这么一大堆子母灰,一晚上不会熄灭,等明日需要用火时,扒开上面的土,放些干燥的树叶或者松针到子母灰上,吹一吹就能重新点燃。
至于为什么不在灶膛中这么弄?因为灶膛里没有灰了。
灰能做肥料,想必和这屋子里很多东西一样,在庞里长的八叔公逝世后,被村民们取走了。
与其在灶膛中生火后另刨些土过去盖上,不如直接在干燥的地面刨个小坑。
留存好火种,舒婉秀了却一桩心事,看着舒守义喝完药,牵着他回了卧房。
住入新家的第一晚,她叫舒守义睡床里面,把米袋放在两人中间,熄灭火把后,盖上陈婶娘送他们的薄被,满足又幸福。
一整晚,她守着米袋和侄子,一夜好眠。
天色将明未明,山间薄雾未散,有勤快的人家已经起床洒扫庭除了。
庞知山今日鸡鸣而起,穿戴洗漱过后便挨家挨户通知:辰时初,各家去一两个人,到村头的打谷场商议难民安置的事。
至于唯二的难民,舒婉秀姑侄当然是不需要参与这场会的。
舒婉秀醒来时天色已是不早,她起床先查看一番昨日留的火种,确认待会儿能生得起火来,再进屋把窗户上遮风的草帘卷起,摇醒舒守义。
“跟姑姑一块儿下山去,咱要找陈婶娘借到锅,才有办法做朝食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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