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
贺凌霄忍不住在心底来回扣问自己,自己这样又算什么?
他又想得入了神,手里拿着那本剑谱,目光却飘出了窗外,侧头望着远山云影发呆。没注意到白观玉早就搁了笔,正瞧着他。
贺凌霄长大了,如今已有十九,面颊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有了青年的俊朗英气。他生得很好,五官哪里都标志,笑时眉眼弯弯,自然而然地讨人喜欢,不笑时便爱轻蹙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观玉静静看他,看他颊边的发丝不听话地落下来,他想,为什么要这样皱着眉头?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在烦恼什么?
这样想着,他也就这样问了。贺凌霄讶然地转头看他,又对他露出个笑容来,“没有啊,师尊,我只是好奇师尊撰写这剑谱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白观玉望着他,“好奇?”
“有一点。”贺凌霄将颊边那缕头发随手捋上去了,挂在了耳后。白观玉的目光不知为何跟着他的手一同移过去了,落在他的耳尖上,再移回来。
“师尊的生命这样长,想来弟子也难见师尊会有生白发的那天了,不知师尊那个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师尊少年时又是什么样子?”
修士的容貌鲜少有变,多的是几百上千年始终保持一个样子的。尤其像白观玉这样的当世高人,恐怕再过千年也还是这幅样貌。
贺凌霄心里装着事,话也是随口说出来的。白观玉听了却好半天未动,片刻后问他:“真这么想看?”
贺凌霄又是讶然地抬了头,忙道:“弟子胡说,师尊不要放在心上。”
白观玉看了他一会,“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贺凌霄心里一动,“师尊也会吗?”
“是人都会。”
说的也是,修士虽比凡人寿命稍长,但也不是同天地般无尽头,不得飞升机缘的,只要还在这具肉体凡胎中,早晚就有会老,会死,会灵气尽失,魂归天地的一天。
贺凌霄想到这里,心中就有些难过,很快接了句,“可师尊不一样,师尊总会有得道那一天的。”
好像他说的再快一点,这天就真会很快来临一样。
白观玉淡声道:“不强求。”
贺凌霄听了这话,再看白观玉忽然就觉得他像随时要乘风而去的神仙,说不好哪天“机缘”到了,这点师徒缘分也便就此散了。一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就没办法再离开白观玉的脸,只觉得多看一眼是一眼。看着看着,心下又忽然很不是滋味,轻轻叫他,“师尊。”
白观玉抬了眼。
“如果我,我要是……”贺凌霄抱着手臂支着桌子,埋首不敢看他,犹豫道:“我要是……要是闯了祸,您会怎么办?”
“你又做什么了?”
“没什么啊。”贺凌霄否认道,“弟子就是问问。”
白观玉收回了视线,说:“那就再去三神殿跪几日吧。”
“那要是,那要是……”
——那要是我犯的是天地不能容的错呢?
后半句贺凌霄没能问出口,不敢问出口。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叫那痛刺得自己一激灵,连忙道:“弟子知道,像上回那样的错弟子一定不会再犯了。”
白观玉没有答,铺开张新纸,手中笔往前一递,示意贺凌霄接下来。
贺凌霄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要检查自己的字,接下笔问他:“师尊,弟子要写什么?”
白观玉往旁一指,正是他方才写下的那幅字。贺凌霄仔细看过,规规矩矩蘸墨要下笔,才写两字,听着白观玉说:“不要刻意去仿。”
贺凌霄一愣,明白过来他是看过那字后下意识去模仿起白观玉的字迹了,再下笔时便改了回来。
只是他这一手字全是白观玉逐笔教出来的,无论如何都带着他的影子。白观玉却也没再出声扰他,待贺凌霄写完呈给他看,白观玉说:“气虚,形散,你又走神到哪里去了?”
贺凌霄确实是走神了,且写到一半就走神到八荒之外去了。他无言可辨,只好低头认错,“弟子有错。”
白观玉:“笔拿起来。”
贺凌霄拿起来了。
白观玉出手调整了他握笔姿势,“下笔。”
贺凌霄凝了神,还没想好要写什么便下了笔,墨不等人,贺凌霄便下意识起笔落下两字——师尊。
白观玉冷薄的眼皮垂着,一指点上去,“这笔散了。”
“是。”贺凌霄又蘸墨,“弟子重写。”
白观玉说:“坐过来。”
贺凌霄不解其意,又想应该白观玉倒着看不方便,便拿着纸笔坐去了白观玉那侧。等他坐正了,背后竟然忽一冷,白观玉伸臂从身后环住了他,手握住了贺凌霄执笔的手,声从他耳朵旁传过来,“凝神。”
他的胸膛就抵在自己脊背上,白观玉声如其人,浸霜一般的冷。离得太近,气息扑在他耳尖上,叫贺凌霄下意识躲了下才想起来要回话,“是……是。”
白观玉带着他,一笔一画重又将“师尊”两个字写了一遍。字写完了,白观玉问他:“此意为何?”
贺凌霄迟疑着回:“……是您?”
白观玉并非这个意思,淡淡看着他,说:“意在落笔需轻重有度,再写。”
白观玉松开了他的手,贺凌霄自己提笔写了一遍。可惜他心不静,连着将这两个字写了三遍,最后时不知怎的手竟剧烈一抖,“尊”字最后一画飞了出去,横生着将它劈成了两半。
“……”
白观玉看着他,“你心里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都没有。”
贺凌霄在他身前低头坐着,“对不起师尊,弟子今日觉得有点不舒服,能不能,能不能今天就先不写了?”
不舒服?白观玉皱了眉,抬手贴上了贺凌霄的额头,并不怎么烫。可贺凌霄埋着脑袋坐在那,气息不平,也确实和他以前不大一样,便松了口,“好。”
贺凌霄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想快些离开大殿,只觉得再在他师尊面前待一会便要被他的愧疚拷打致死了。不敢多看他,拜了便走。人到山脚下,又接到顾芳菲的传书,说在穿谷溪旁的紫薇树下等他。
他没多耽误,径直往那去。此时刚近黄昏,红日将落,晚霞遍天。贺凌霄往那山上去时,正迎面撞上了一群弟子,见了他齐声声地喊,“大师兄好啊!”
贺凌霄眉头紧蹙,心不在焉地应了。双双擦肩而过,听那群弟子讨论着,“你们说,华易的闻山真人这次来找掌门是为啥?”
贺凌霄的步子倏地一停。
“还能为啥?我看多半是要问问他那个徒弟郎子修去哪了呗!”
“也对哈。”小弟子嘻嘻哈哈,“咱们山上的常道人卦术天下第一,想必他也是想来借一签吧?”
弟子们走远了,贺凌霄僵在原地,好片刻没能再挪动半下脚步。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脑子里一时间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过了半天,又是一群弟子路过这地方,瞧他一动不动杵在那,心下奇怪,远远朝他喊:“大师兄!你在那研什么经呢?”
贺凌霄猛地回了神,“什么……没什么。”
“大师兄改日来同我们一块投壶啊!”有弟子叫道,“我新得一器!先请大师兄给我开个光吧!”
“大师兄来我这!我抓了个好蛐蛐,大师兄再同我们比一场吧!”弟子们勾肩搭背,热热闹闹地招呼他,“大师兄!你什么时候来啊?”
贺凌霄胡乱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应谁,匆匆走远了。
第83章 便害相思
紫薇树下,顾芳菲已在那侯了许久,两个人神情都是一样的凝重,见了他,第一句果然是:“闻山真人今日来拜访我师尊了。”
这事贺凌霄已经知道了,“来做什么?”
“来请常师叔出卦。”顾芳菲道:“说要算郎子修的下落。”
贺凌霄沉默片刻,盘腿坐了下来。
风过林梢,吹得头顶树叶沙沙作响。贺凌霄问:“阿宣呢?”
“我没叫他。”顾芳菲说:“他胆子小的跟芝麻一样,听到了又要哭,叫他做什么?”
贺凌霄又是不说话了,仰面望了会天,忽而说:“是错了。”
“错了又怎么样?他难道就不该死吗?仙门中有他那样的人才是奇耻大辱!我看咱们是做了件好事也说不定。”
“我是说咱们当时隐瞒,恐怕真是大错。”
顾芳菲无话可说,静了片刻又站起来,回身狠狠踹了把树干,泄愤似的。
树叶沙沙落下来许多,顾芳菲声音放得低极了,隐隐压着惶恐,“真算到了怎么办?他们真要寻到那座山上去怎么办?”
“真寻到也找不出什么,谢寂信中说郎子修确实已化得什么也不剩了。”
“那要是叫他们寻到咱们遗下的气息呢?”顾芳菲回头看他,“要是咱们在什么地方不当心遗了什么线索呢?天下真能有不透风的墙么?”
贺凌霄不能昧着良心安慰她,低声道:“没有。”
顾芳菲听着这两个字险些要绝望了,只觉得这天高地阔,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塌了下去。又听贺凌霄接着道:“你听着,若真东窗事发,你打死不认就行了。”
“打死不认就成了?”
“不成。”贺凌霄说,“但你本就和这事没什么关系,装不知道也能混过去。”
“……”顾芳菲不可置信,“你脑子坏了?人是我抬下去的,也是我埋进去的,我是没长眼睛还是没动手怎么着?怎么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贺凌霄梗了下,竟觉得有些好笑,“上赶着给自己认罪,你可真是天下头一份了。”
顾芳菲压低了声音,“别说他娘风凉话了,这事跟我扯不开,我也没想扯。要真东窗事发咱三就一块担着,我看这事事出有因,总也不会真叫我们偿命,大不了挨几鞭子把咱们抽出去,到时候我们就寻个山头自立门户,我当掌门你做大长老,怎么样?”
贺凌霄笑出声来了,虽知道她说得全是胡言乱语,心下盖天的乌云还是散去了些,“你连剑都没有,当什么掌门?”
“那我就把我娘的芳菲剑偷出来。”顾芳菲说,“反正那剑跟我同名,合该是我的。我是谁啊?我可是天底下最……”
贺凌霄接道:“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知道。”
顾芳菲低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路那么多,总不能真是一条活路都走不通吧?实在不行就弃明投暗跟着谢寂浪迹天下去,我看那崽子无拘无束倒也挺自在。”
贺凌霄:“要真这样,你娘这回恐怕是真要抽死你了。”
“我娘不舍得。”顾芳菲喃喃着,“她这么疼我,总不会真看着我去死吧?”
贺凌霄又沉默下来了,侧头看着她,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
“别怕。”贺凌霄说,“大师兄在呢,你怕什么。”
顾芳菲坐在那,默不作声地叫他上下把脑袋揉了个遍,低着头,眼角有水光一闪而过,隐蔽非常。
“大师兄。”须臾,顾芳菲忽然罕见地叫了他一声,“你真完蛋了,这回玄明师伯是真要气死了。”
贺凌霄哑口无言,揉她头发的手就抬起来拍了把她的后脑勺,“小王八蛋。”
夜深时,两人分头回了各自山上。闻山真人来拜一事不了了之,想来也是没得出什么结果。贺凌霄那日借口身体不适回去后白观玉也没再召他,只后面来过一道口谕,嘱他有闲暇时多习字。贺凌霄于是每日做完功课再多加写三页纸,经文诗书换着默,半月后一日,早课前一齐呈给了白观玉过目。
他写得多,加起来厚厚一沓。贺凌霄还赶着去上课,送过后便走了。白观玉独自一一翻阅着,翻到其中一页,批阅的手忽然停下了。
那张纸相较其他稍小些,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下笔虽极力在克制着规整了,可落到尾处总有些飘散,可见持笔人写时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思绪不知道又是飘到哪里去了。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这是首表盼望相思的情词。
白观玉拿着这张纸不动了,神情还是淡的,只是眉头微有蹙起,垂眼望着这纸上的字。
这孩子是……是有心上人了?
白观玉定定望着这纸上的“便害相思”,眉头越蹙越紧了。好半天将这张纸放下来,侧面望向窗外,手下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板。
所以他近日行为古怪是因为这个?
贺凌霄已有十九,放在凡世也到该娶亲的年纪,有个心上人也不奇怪。可他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何时?是谁?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白观玉心下难得犹豫,太巽山没有定要弟子断情绝爱的规矩,只是情爱一念白观玉从没有过,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要怎么说才不至于让那孩子太伤心?
他的手指叩着桌面,面无表情地望了窗外片刻,思索再三,还是给贺凌霄传去了一道口谕。
“上来。”
贺凌霄接到这声口谕时人还在学堂中,莫名从他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里品出了点寒意,抖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惴惴不安地上山直奔殿门,叫他:“师尊?”
白观玉坐在书案前,自己写下的一沓字就放在他手边,高低不均地分成了两摞,像已叫他批了大半。贺凌霄的眼睛先看了下那些字,才转到白观玉身上去,问他:“师尊,是弟子写的字有问题吗?”
白观玉没说是与不是,只眼也不抬地叫他坐下。等到贺凌霄坐正了,才开口说:“我有事问你,你要如实答。”
贺凌霄的脸色“唰”一下白了,连忙跪正了,“是。”
白观玉看向他,“你有心上人了?”
贺凌霄本以为白观玉是要问郎子修的事,已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忽然听他这样说,结结实实一愣,愕然抬头,“……什么?”
白观玉说:“是谁?”
贺凌霄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不知道白观玉是为什么没头没尾提起来这个——他早将自己写过什么东西忘了个干干净净,那首情词也是随手默来的,压根不记得这些字连起来讲得是什么。听白观玉这样问一时更懵,“弟子不明白师尊指的是什么。”
白观玉不说话了,凌厉的眼皮压着漆黑的目光,沉甸甸地看着他。
贺凌霄熟悉他这个目光,是等着他自己将事全盘托出的目光。一时还真有些心虚,听白观玉又说:“凌霄,不要对我撒谎。”
贺凌霄的心重重一跳。
眼看贺凌霄头越垂越低了,白观玉再问:“你生了情念?”
贺凌霄心跳捶着耳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胡乱点了头。
白观玉叩着桌面的指头一停。
四面忽然静了,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白观玉看着贺凌霄沉默的头顶,竟然也没能再接着问下去。他又将眉心紧紧蹙起来了,沉声问他:“是谁。”
贺凌霄不答。
白观玉:“谢寂?”
贺凌霄还是沉默着。
“贺凌霄。”白观玉冷声道:“把头抬起来,回答我。”
他没等贺凌霄自己有反应,挥出一股风托着他的下巴强行掰向了自己。贺凌霄完全不知道他都问了什么,面色泛着白,脑子里只被他一句“不要对我撒谎”填满了,胡乱地应,“……嗯。”
“胡闹!”
那股风没松开他,反而愈发将他面颊捏得紧了。贺凌霄仰着面看他,下意识地劝,“……师尊别动气。”
白观玉沉沉看了他一会,长眉紧蹙,眸中霜重。好半天,挥袖将那股风收回去了。
他冷声道:“坐好,别再跪着。”
这句贺凌霄听清楚了,又是一愣,不敢忤逆,依言坐好了。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案,一个垂目瞧他,一个埋着头不敢抬眼。白观玉不喜燃香,殿内终年是沉沉书卷味混着似有似无的寒霜气,混在一块涌进贺凌霄的鼻腔中,倒是叫他杂乱的神念稍稍清朗了些。
他清晰地听见白观玉说:“断了吧。”
贺凌霄身形一顿,抬头看他。
白观玉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如冷霜,道:“情爱之事对你修行无益,多加思虑,反扰你心生杂念。”
“……啊。”贺凌霄这才明白过来他师尊是误会了什么,可惜他也完全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解释起,索性将错就错认下来了,“……是,弟子明白了。”
白观玉没再说话,目光审视着他,像在掂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贺凌霄忽然叫他一声,“师尊。”
“对不起师尊。”贺凌霄将上半身一探,直直望着他,也不知道的是哪门子歉,认真道:“师尊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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