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叔侄俩出了怎样的分歧,又或许什么利益冲突强大到了断绝叔侄情谊,总之枪已经举起来了,人已经在医院里躺着了。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最后竟然轮到在医院的候诊区里沉思。尤天白眨着眼睛思索,时间一路回到在小房子里的时候,屠老七撬开防盗门以前,少爷好像正在和他讨论些什么。
他选择求证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流血流傻了:“你出来之前,是不是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时候的尤天白还在针对着一瓶醋一瓶酱油外加一瓶老抽生气,生闷气,所以他压根儿没反应过来休马是在说什么,直到他重新对上少爷的浅色眼仁,他才隐约想起来那应该不是一句什么好话。
休马表情恳切:“我说方慧可能已经死了。”
的确不是什么好话。
尤天白沉默着把脸转向正面,他们坐在由大厅到男卫生间的必经之路上。这里不是高速公路外,也不是司机餐厅里,路过的人没人看向这边,少爷也不再像是往常那样被频频回望的围观对象。这一刻尤天白感觉到了孤独,不是不再被人注视的孤独,而是即使有谁注视他,也帮不了他,改变不了他的那种孤独。
好无助,吃着火锅唱着歌出来进货,结果一路都与尸体为伍。
夜色凄楚,尤天白用没包着纱布的那只手在脸前和脑后撸了几个来回,最终发出了行尸走肉一般的提问: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推演过程也没必要讲了,休马选择直说结论:
“屠老五枪里的子弹是用方慧的钱买的,秃头认账不认人,以为方慧来过,其实方慧早就死了。”
他的推论语气确凿,却也要向尤天白求证一句:“你说,可能性很大吧?”
虽然脑回路跳脱,但也不是真没可能,尤天白在脱口而出的否定前愣住了,他真没找到什么可以质疑的角度。
他沉吟片刻后,给出了评价:“小娟要伤心了。”
出发之前,松原的小房子里,小娟在临走之前匆忙拉住雇主的儿子,求他把自己的同乡人带回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不知道小娟现在怎么样。
虽然对男人没什么同理心,但尤天白见不得小姑娘伤心,他叹息一声,把视线抬到了吊顶之上继续感叹:
“不能把人娟带回去,多不讲义气。”
休马在他右侧,把责任揽了过来:“还是怪我比较合理,因为——”
因为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
说真的,即使这个冬天尤天白没出来找暑假工,少爷在这个冬天老老实实留在长春,或者在东北的某个角落,他们还是会以某种方式遇见,到时候是尤天白先回想起休马的存在,还是休马先给尤天白的脸来一拳,这些都是未定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必然会相遇。
尤天白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离谱。”
刚刚答应过休马的护士姐姐重新登场,这次她从急诊的另一侧前来,略过大厅,飞奔离场,没有注意到这边一左一右两个另类人士,已经把刚刚的流血事件全然忘记,也不知这次召唤她的是什么。总之,谁活着都不容易。
今年格外不容易。
“我现在唯一的梦想就是寒假结束把你好好送回去。”尤天白仰天长叹,“再回北京一趟,夏天之前。”
他也有点想回去看父母一趟,大概两年没回家了,电话也很少打,所以他现在很理解休马在包子摊上时候的心情。当一切向着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时,人总是想回家看看的,至少能闻闻家里的陈木味道。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休马的存在,让他意识到了有家是好的,有人还在,有人还等着,这就是好的。
时间晚了,虽然尤天白还想在暗自感伤下这一个多月来的经验教训,但该带少爷回家了,应允的假期将近,还得给他这唯一的员工送行。但在他拍着少爷的膝盖准备郑重起身前,座椅边忽然多了个人。
来者穿着白大褂,是刚刚接待了休马的医生,他不是来关心尤天白的伤口的,为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现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吗?”
要紧的事情?
尤天白的手还在少爷腿上按着,看着不太雅观,加上“要紧”一词,更加地难登大雅之堂,他沉默着收回了手,医生相当淡然,推推眼镜,给出了他的下一句话:
“来我的办公室说吧,有人在等你们。”
医生的值班室在急诊室里,但这次却转头带他们来了休息室,推开玻璃上贴了泛黄画纸的木门,一个熟悉的人正坐在里面。
是在巴彦县公安局接待他们的第四位警察,看起来多少是个领导的那位,领导就是领导,纵使长得慈眉善目的,坐在那里也有种蓄势待发的威严。尤天白看到他第一眼,居然有一种转身就跑的冲动。
警察显然也没想到这么巧,本来坐得稳当,这下也站了起来。视线来回调转着,最后停在尤天白脸上:
“怎么是你们?”
门口两人的脸上也写满了意外与惊异,门里的警察由从容转为无奈,唯有带路的医生表情一成不变,一副例行公事又看淡生死,但他这张全场唯一淡定的脸很快消失在了房间里,因为他如同过来时一般静悄悄地退出门外,把门带好,将擂台留给屋里的三个人。
尴尬比消毒水的味道更刺鼻,不声不响之间蔓延在每个人的身上。警察坐回了椅子上,接着示意他们:
“坐吧。”
警察的腋下有个牛皮纸袋,在两人落座以后,他又左右看了一会儿,才去把牛皮纸袋拿出来。哪怕只看过一集刑侦片,也知道,打警察胳肢窝下拿出来的纸袋子,就是所谓的案情材料。
“这次主要是找你,”警察抬脸点了点尤天白,“有个情况想跟你了解下。”
意料之中,过往两个月的时间里,每个事情都够警察亲自上门来和他唠一壶,现在的问题就是,今天要唠的究竟是哪件事情。
“今天的人和我没关系。”尤天白抢先发言。
刹那间,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警察的脸上是疑惑加诧异,休马的脸上是诧异加震撼,视角转换回尤天白,他倒是很无辜。
“不是这事?那没事了。”
还以为医院这么快就以故意伤害罪名和非法持枪罪名通知警察了呢。
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人民公仆不懂声色,重新回归了这次前来的目的。
“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你个情况,这个人,你熟悉吗?”
说罢,牛皮纸袋终于被打开了,一张照片被推上前来,照片上的人正戴着大红花,像是正在什么颁奖仪式上进行代表发言,照片正是台下的人拍的。
该说不说,确实是个尤天白认识的人。
尤天白抬起视线,警察正沉默不语地望向他,说不清还等着他的回答,还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在深吸一口气后,尤天白平静说道: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照片上的人是凡教授,死于尤天白和休马相遇之前,重见天日于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星期,在松花江冰封的水面之上,在孤独漂泊的五菱宏光里。
老凡头被捞上来后,东北的地方新闻报道过几次,车载广播里也听过几回,每次尤天白都不会不动声色地调走,然后把当晚的饭若无其事地吃得倍儿香,再然后,晚上躺在休息区的招待所时,会隐约想起来他捞上来的模样有些凄惨。
因为模样凄惨,尤天白隔了些时候才想起来他是谁,也因为这人平时凄惨,尤天白又隔了些时候才想起来他的生平。
他还和孙久在一起厮混的一年多时间里,凡教授就在玻璃厂的车间里。
这人是个老学究,六十年代末生人,跟着家里长姐参加了最后一批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后自己孤身一人考到了北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学历可比他厂长值钱多了。孙久不在玻璃厂的日子里,尤天白最说得来话的就是他了,但此“说得来话”仅限见面的时候互相点头问好,尤天白再想说句别的时,这瘦小的老头已经卷起自己手上的材料文件,匆匆夹着安全帽离场了。
好好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授,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凄苦无比。听闻他无儿无女,有个外甥女混得不错,在首都,老伴跟着外甥女去住了,他自己非要留在犄角旮旯小地方,做着名不见经传的老本行,头上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厂长压着,老凡头却从来没说过一个“跑”字,厂里机器坏了回去看,仪器慢了回去修,平时就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不知道对着稿纸写写算算些什么。
很符合尤天白心里对老学究的定义,也符合尤天白心里对于恻隐之心的定义,所以他一般不去回想这人的死。
警察两手交握,一脸意味深长地望向尤天白:“是死了,还是你们给捞上来的——我也是刚才才知道捞上来的人就是你们俩。”
两人在巴彦县公安局的时候,专案组正在案发地点沿线做着摸排,正好赶上了叔侄俩的泥地大战——当时叔侄俩还在候审名单上。此后,叔侄俩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被排除了嫌疑,尤天白两人也因为太过恰巧路过,没进入专案组的视线,直到这一次,摸排名录已经到达了厂里原来的熟人身上。
坐在屋子里的,全是熟人。
警察叹了口气,四下找着什么,此时此刻很适合拿出一盏盛满茶水的老式带盖茶杯,吸上那么一口,但看来医院资源有限,又或者是医生走得太急,休息室里什么都没有。咂摸半晌,警察掏出一支圆珠笔。
“我们来聊点具体的情况吧——他的死因你们知道吗?”
据厂里的人说是自杀。老伴不在身边,亲戚也长期没来往,可能在厂里有什么生活不顺的地方,一时想不开,连夜开着厂里面做运输的五菱宏光,挑选了个刚出正月的晚上出了城,连人带车扎进了冰窟窿里。
好吧,尤天白还是在听到跟他有关的事时多听了一会儿广播的。记者采访的是厂里的保安,等他声情并茂描述完,尤天白才调换了收音的频道。
于心不忍,尤天白回答的时候都有些底气不足:“想不开吧,我记得是。”
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圆珠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又抬起了脑袋。
“厂里还有个传言,说他是自己在厂房吊车上跳下来的,厂里负责人为了避嫌才把尸体投进江里,这个你们知道吗?”
那他又是怎么进松花江的?人生悲剧变成了刑事案件,不过在质疑前,尤天白先撇清了身边人的关系,他说:
“问我就行了,他不可能知道。”
指休马,这人从进门开始就没出声音,只是把下巴缩在衣领里,眼睛盯着对面的警察。尤天白现在更担心对面的,他总觉得不一定冒出哪句话之后,少爷会直接一个猛子冲上去。
所以现在得按住这小子。
尤天白的手在休马的膝盖上拍了拍,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向警察坦白:“我从厂里离开后才认识他,假期工罢了。”
警察的视线又在剑拔弩张的少爷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转向了案件的主要相关人,他又把手里的材料翻了页,重重吸气,再呼气。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既不是溺死,也不是高处坠落伤。”
他把手里的笔一放,给出了结论:
“是他杀,钝器打击所致的颅脑损伤。”
风不在佳木斯吹了,这次回到了牡丹江,回到了玻璃厂三楼的办公桌上,红木桌椅上,塑料袋封着的锤子还在原位。
作者有话说:
已成功回收故事开头√
早上六点五十九分,休马睁开了眼睛。
东北的天亮刚刚来到,他隔着窗帘和墙之间的空隙,看到了屋外雾蒙蒙的天,看来今天会是个雨天。
尤天白的房子里,次卧比主卧还暖和些。大概是因为房间小供暖集中,一晚上热得休马掀了好几次被子,天亮前才好不容易睡着,理论上应该再躺一会儿,但休马没有赖床的习惯,而且今天是约好请假的日子——不得不起。
距离从医院回来已经过了三天,尤天白手上的伤口也不用缠纱布了,两人没再提起那个夜晚,但急诊室萦绕着的消毒液味道仿佛一直没有散去,始终飘荡在小房子的走廊里。
虽然后来被休马发现,是尤天白落了一截纱布在洗衣机后的地板上。
尤天白一脸无辜地抱着洗衣篮,和拎着纱布的休马对望,在屋里飘散了几天恐怖气息的源头终于找到了,纱布被丢进垃圾桶。
然而再往尽头看,事情的根源却始终没有靠近过。
三天以前,在医院的休息室里,警察给出了他的信息——凡教授是被人谋杀抛尸的。
“但这不只是一个单一事件,”在放下圆珠笔后,警察很快把它重新拿了起来,“和这起谋杀案相关的还有几件。”
方慧的失踪案,还有现在这起屠老七的伤害案。
“关联就是,出事的所有人都是在玻璃厂工作过的。”说到这里,警察停顿一下,“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们,未来一段时间内要注意人身安全。”
这次尤天白没再去撇清休马和这一切的关系,毕竟现在少爷跟着他,如果真按照面前人的说法来讲,是他拖累了休马。
不过好在尤天白还能找到自我安慰的角度,他淡然开口:“幸亏你不是说让我们注意行为,以免被当成犯罪嫌疑人。”
作为人民公仆,警察同志当然不会当场呵斥他这种不着调的想法,人民警察坐在红色皮面折叠椅上,尽量轻松地用手撸了撸脸颊,接着问道:“关于这一系列的案件发生,你有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
这次总算没再把少爷与他归位同类了,尤天白仰头琢磨了一下,还真有个想要说的人。
“如果你怀疑的是玻璃厂厂长的话,我们正在调查。”警察打断了他的思索,“但嫌疑基本已经排除了,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能力,他行事风格太怂。”
尴尬重新蔓延起来,但还好尴尬的不应该是他们,而是所说的对象本人,这是值得让人欣喜的。
既然姓孙的嫌疑已经被排除了,那也没有谁好怀疑了,尤天白搜肠刮肚想了一番,想到的除了牡丹江之夜和休马合唱的歌曲,就是孙久脸上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愠怒和尴尬。
这么来看,这人要是想报复他还挺合理的。
看问话已经到了尾声,人民警察终于开始打扫他翻来覆去的文档了,光是看起来就工作量极大,尤天白在心里沉默着致敬。
“你们未来一段日子里有出行的计划吗?”等文档重新归位,警察又问了最后一句。
当然有,要放少爷回松原老家。
“没有。”
两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拒绝多少都是带点犹豫的,如果有人的拒绝毫不犹豫,那可能实际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反义。人民公仆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扫着,最终选择了相信。
但是事实证明,还是不信为好。
时间回到现在。休马从床上坐起来,在早上七点的特有的凉意里揉着后脑勺。
这几天他都睡在尤天白的次卧,什么也没发生过,字面意义上的没有发生过。尤天白在主卧,他在次卧,除了偶尔出去卸货,两人在屋子里各干各的,客厅没有电视,所以他们就也只在卧室,分别的卧室。
休马没有玩手机的习惯,所以他把尤天白柜子里的书摸了个遍,从《三国演义》再到《水浒传》再到《金瓶梅》,最后还是摸回了《三国演义》,在别人的屋子里看不正经的,始终不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尤天白没有喊他做菜。
前几天做饭时买回来的菜还在冰箱里,干豆腐可以冻起来,白菜能放些日子,南瓜也能放,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最后捎回来那把韭菜,它会贴在冰箱壁上,随着每次冰箱门的开关而忽明忽暗,逐渐变蔫,又逐渐变黄,和其他尚好的叶子贴在一起,然后一起腐烂。
就像小时候母亲不回家的日子一样。
尤天白不以为意,他总说今天去下馆子吧,然后催休马出门。东北的饭店食材新鲜,菜量又大,尤天白点起菜来也没轻没重的,最后打扫到休马都有点口舌发燥,尤天白却还要再带他吃一顿烧烤,理由很简单——践行。
休马盯着烤盘上放着的烤韭菜,它们滋滋冒油,吃起来必定鲜辣爽口,但最值得惦记的还是放在冰箱里的故人,那捆韭菜即将到达自己作为粮食的生命的最后期限。
吃完了一顿过于丰盛的践行饭,两人踏着初春的晚风在江边走,然后一路无话地回了小房子,回了各自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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