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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仙儿(nomorePi)


话一说完,老五猛地把脸调了回来,呼气声隔着桌子都能听真切。拉风箱一般的几十秒后,老人垂下了视线,餐厅的玻璃台面擦得足够干净,他能看到自己的脸,苍老、无力、而又充满着罪恶。
“方慧的事,都怪我。”
最沧桑不过让老人认错,但严书记不为所动,他的嘴角甚至显露出了浅浅笑意,怡然自得,仿佛正身处世外桃源。
“是啊,都怪你。”
迎接这话的是老五的一声呛咳,严国贤也意识到这么说未免有点用意过于明显,清清嗓子,补充发言:“遇事你就莽着干,也不跟我这个出主意的商量商量,下次要杜绝这种行为。”
但是无论严书记找补与否,屠老五心里的悔意都不会改变,他望着白瓷杯底剩下的那点殷红茶汤,脑子里全是方慧最后倒下时的脸。
那天的方慧格外漂亮。她刚从打工的雇主家跑了,因为她偷了钱,但雇主家有钱,她走之前默念自己只是为了生活,未来要多做善事。她父亲在下岗潮那年死了,为了生计跑出租,刚开上没两个月,遇到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抢救了三天,人还是走了,她妈在同一年也去了,因为还不起欠下的债。
所以方慧对有一天能拥有足够的钱财非常期待,所以她才会答应屠老五,答应和他一块儿在东北的野地里捞些黑钱,答应去从雇主家里骗些钱来,再答应帮他给那把八一杠杆配一点所谓的“饲料”。
那天的方慧唇红齿白,眉眼之间充满希望。她说,老五叔,这生意我不想干了,我要这点钱就够了,我要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我也要做善事。
话说的好听,但不知为何两人吵了起来。方慧和老七从小玩到大,老五就像她亲叔叔一样,那天他俩却吵得动了气,老五一时着急,就把八一杠杆举起来了。
没想到这把老兵手里没缴走的枪仍有一颗没退膛的子弹。
直到倒下时,方慧的眼睛里都柔情似水。
老五瞒着老七,瞒着除了严书记的所有人。处理完一切后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到方慧和老七,有时候还有别人,两个孩子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要玩泥巴一会儿要结婚,但永远都是下雪天。
看着老五陷入自我世界,严书记适时打破了这一僵局:
“你也别想太多了,现在有我把控着,你就安心做我让你干的工作吧。”
话虽然好听,但老五还是要盯着茶水惆怅一会儿,接着,一切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问:“你说找人照顾好老七了,这都是真的吗?”
在佳木斯,老五跟丢了老七后,他接到了严书记的电话,严书记说他在佳木斯有个熟人,是医生,已经找到了老七,又把他接到了疗养院的单人休息室,正在里头休息呢。
看严国贤垂着视线不作答,老五有点坐不住,又问:“你什么时候在佳木斯还有熟人了?”
这下算是戳到了书记,他伸手制止:
“哎,哎,这些你就别管了——再说了,你侄子不也给你发短信了吗?”
确实如此,严书记那边撂下电话,屠老五这边就收到了他侄子的短信,写得亲切而简短——
叔,我现在在好地方休息,等你完事了,我俩再见面。
之后就没了回信,打电话也是关机,倒是严书记又给他来了通电话,叫他放下心来,只顾任务就好了。
这话说得真轻松,跑得又不是严书记自己的家里人,老五当然是不愿意接着干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会面。现在坐在饭店的二楼,脸对着脸,真心比真心,屠老五稍微有点放下心来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连着念叨几遍,目光上下游荡着,最后来到了餐桌上的黑色布包前。
沉吟片刻,他问严书记:“你借我这东西,是干什么去了?”
八一杠杆是到佳木斯前被借走的,严书记说他要办点事情,一去三天,今天才还回来。
“这个啊,”严书记放缓了语气,把布包未合拢的拉链系紧,“我家有头骡子不是很听话,我吓唬吓唬他,你知道吗?畜牲都是很聪明的,吓唬一下就听话了。”
面对着老五满是迷惑的表情,严书记低头推推眼镜:“躺下不起来了,也算是一种听话。”
乍一听颇有道理,仔细一咂摸啥也不是,屠老五也是爽快人,茶杯一撂有话说话:“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家不是城里头的吗,上哪儿整的骡子啊?净是胡话!”
话说到这儿,一开始倒茶水的小妹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上楼的几步走得很急,等到了二楼后,她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左手是茶壶,右手是菜盘,她迎着严书记似笑非笑的视线,先放平了水壶,接着丢垃圾一般撇下了韭菜盘。
要说店员有素养吧,倒也不该转身就跑,要说她业务能力不行呢,韭菜炒猪血倒是扔得够准。
四方大桌,韭菜猪血闻闻停放在中间,红是红,绿是绿,热气腾腾,好一幅阖家团圆的景象。
“我不吃了。”老五话音撂下,开始拾捣起一旁放着的棉袄,又把放了八一杠杆的布袋子拎起来,“我先走了,还得盯着他俩。”
热爱工作是好事,不过严国贤也不着急,伸手制住他,右手招呼起筷子:
“不急,计划有变,先吃点。”
今天可太怪了,什么都怪。严书记的气定神闲加满嘴胡话让老五一头雾水,他把布袋放在肩头,整了整方向,没站起来,想听听对面的人下一句能冒出个什么来。
严国贤夹起满满一筷子韭菜,放进嘴里,表情丰富地品尝着。一口咽下,他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说道:
“跟我去松原,准备收网了。”
但他没有算到的是,老七还活着。
在屠老七被枪托击中的十分钟后,他独自在夜色中爬了起来,踉跄着走向尤天白的家里。
作者有话说:
本人也要开始收网了,争取10w字之内完结!

第70章 少爷的身材
尤天白站在烂尾楼的高台上,头一次发现这里的资源如此丰富,如此地大物博。
松原市,地处吉林省中西部,是东北重要的交通经济枢纽,西邻内蒙古,东到哈尔滨,北面是大庆油田——不是尤天白想显摆地理知识,这都是他在来的路上现场查阅的,他想更了解地貌一些,因地制宜,预防一些可能会发生的突发状况。
结果搜完了松原“因油而建,因油而兴”的城市历史后,尤天白才想起来他只是想搜一下少爷所在的小区的地貌。
西边是烂尾楼,东边是住宅区,北边有座中学,南边是农贸市场和商业街——没有任何一个好落脚的地方。
路途很顺,尤天白到得比预想中早,他先去商业街转了一圈,物产很丰富,小贩很热情,但没有哪个高处能落脚。所以他又往北走,中学门口的保安意料之内地不让他进,但不要紧,墙不高,他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用他多年逃学差生的身手成功翻了进去。
落地平稳,姿势优雅。操场上几个上体育课的小姑娘齐齐望向他,接着凑在一起开始嘀嘀咕咕。
看来学生时代风云人物的余韵还没过,保质期尚在。尤天白潇洒转身,迈上操场旁边的看台,初春的东北天朗气清,临近傍晚,天边是淡色的云彩,让他想到了自己还在读高中的日子。如此美景,尤天白着实是想再欣赏一阵子的。
直到他看见远处几个保安,在刚刚那几个小姑娘的带领下,直冲着这边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不是看他帅,而是看他坏。
夕阳美景下,尤天白全力奔跑。绕过围墙又穿过商业街,总算是逃脱了那几个尽职尽责的保安。
他蹲在最初的起点,两手扶着膝盖喘气,小城的商业街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这个狼狈的过路人,只有西下的太阳凝望着他。
尤天白喘匀了气,抬起头来望向火红如鸭蛋的太阳,但重点不是这副天人凝望大地的情景,尤天白注意到了他和太阳之间的烂尾楼。
事实证明烂尾楼的视角确实不错,一览众山小,还没有人打扰,唯一的问题就是缺少歇息的地方,所以他又爬下没装扶手的楼梯,在商业街的户外店买了把尼龙布折叠椅。
有了歇息的地方,他又觉得自己视力不够优越了,所以他第二次光临了户外店,这次买了双筒望远镜。
临出门前,老板还对他的再次光临表示了惊奇,顺便搭话:“这么晚,野钓去?”
野钓固然是个很好的借口,但尤天白喜欢实话实说。他接过购物袋,会心一笑:“偷窥去。”
在老板将信将疑打量着他的目光里,尤天白又是一笑:“开玩笑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放声大笑起来,但只有尤天白知道,他在最后一刻重新选择了撒谎,是因为不想让刚刚追着自己的保安换成警察。
重新回到了烂尾楼上,故事回到一开始的地方。
夕阳西下,东北有着比北京更清晰的日落白天。落日之上也没有雾霾阻挡,能清晰地看到一层一层的火柴盒楼,再往远处就是黑色的山,连绵起伏,没有南方的忽高忽低,也没有北京的一马平川。
深呼吸还能闻到煤烟的味道,回味带着些烧烤的气息,这果然是还没结束供暖的东北。
美景如此之好,尤天白甚至有点想再下去一趟顺点啤酒和烧烤,再点上一支烟,把盯梢变成享乐。
但理性不会让他这么干,一是因为他的老腰经不起再爬第三次十二楼,二是因为他来这里的渊源——少爷的大巴车马上就到了。算算时间,他差不多该从长途汽车站出来,往这边走了。
谁能想到二十九岁的时候还会为某个人来一场毫无计划的临时之旅?
尤天白把望远镜举起来,没有烧烤没有扎啤,他只能点一支烟作乐。抽了两口又感觉怪无聊的,远处有乌鸦的叫声,特像他和少爷相遇的那天。
他最开始抽七星蓝莓爆的时候,就是因为在漫长的苦味里能有一瞬间的甜。虽然人抽烟都是为了苦,但是苦中有一个清晰的节点,他能知道接下来是甜,尽管维持不了多久,却也算是一种盼头。
起风了,尤天白掸了掸手里的烟灰。
他总觉得自己刚刚对烟的感叹可以算是一种人生感悟,可以从中取得一些处事的真经,但思索半天,没有能对应上的点。所以只能把烟杆重新叼回嘴里,咬破滤嘴上的爆珠,在他自己脑中“算是一种盼头”的甜味里,看到了那个他一直在等的人。
正对烂尾楼的十字路口上,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停下来,接着就是少爷的腿,少爷的身材,和少爷金色的脑袋顶。
休马每次从车里站起来时,总让人有种时间都放慢了的感觉。
尤天白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爆珠后的几口甜味已经烧了过去——而且望远镜白买了,少爷太显眼,怎么都能看得到。
高台之下,十字路口上车来车往,金色头发的人四下望了望,等到绿灯才过马路,如同新时代的优秀大学生一般。再走过一个街口就是他的老房子了,不知道少爷心里此时是什么想法。尤天白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站在第三个人的视角看过他。
高挑、潇洒、好看、从容,一切好的形容词都可以往他身上套,帅得自由自在,连路过的人都仿佛和他不在一个图层。
起初尤天白觉得自己这么想是因为护子心切,直到他看见路人也在频频侧目。
今天的少爷没有穿连帽衫,也没有尤天白在他旁边指桑骂槐大吼“都别看了”,所以少爷只是把下巴往领子里缩着,活像是没有脖子。
尤天白盯着他风里摇动的头发,默默在台面上掐灭了烟。
这时,闷头赶路的少爷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向着这边看过来。尤天白当场呼吸一滞,直接蹲下身去。蹲得低,他能听到风吹过烂尾楼楼板的呼呼声,刚刚被自己掐灭的烟灰正在飘飘扬扬,时不时往他脸上扑。
等他吹散了烟灰大概三五次,直觉告诉他已经没事了。重新站起来时,少爷已经从街口的人行道上消失了,尤天白抬起脸向上找,只捕捉到楼道口最后一眼,少爷已经到了。
这时候,他又重新记起了望远镜的好。
但望远镜终究是望远镜,不是显微镜也不是透视镜。尤天白隐约记得少爷家在三楼,卧室朝北,他确实看到三楼有家花窗帘的房间开了灯,但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少爷,也不知道又是谁开的灯。
所以他又看了一会儿才把望远镜放下,感觉自己像是跟着年轻人一起去了音乐节,拿着望远镜眺望舞台,却一个人都认不出来。
没劲——但还好少爷安全到了。
尤天白把望远镜放下,看着那一小块透了亮的窗帘发愣。
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从佳木斯到松原是绕着小路走的,所以比预想得还要快一个多小时。但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除了躲保安就是爬楼梯,没顾上喝水或是吃饭,现在已经是饭点了,他早饿过了劲儿,反而开始担心起少爷有没有饭吃了。
真是护子心切。
尤天白对着落到底的晚霞长叹一声。日落是很快的,转瞬即逝,刚刚还有金色的天边,现在就只剩下深红色的缝线了,头顶上的天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深蓝色,月亮出来了,亮汪汪的。
他低头开手机,一路上都没看,电量还有百分之七十,眼睛望着商业街找不到想吃的,他甚至开始考虑起叫个外卖送上烂尾楼的可能性。
看了一圈外卖,竟没有哪个想吃,看来今夜没人能满足他的烂尾楼野餐之梦了。
又举着手机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尤天白意识到手有些冻麻了,他把袖子向下拉了拉,另一只手也放进口袋里。
早春就是如此,昼夜温差大,等到太阳彻底下了山,温度可以直逼正月,在这南北通透的烂尾楼里继续等,明早可能会多一条“流浪汉命丧弃置楼盘”的新闻。
但接下来该去哪里也是未定数,他连可以住的宾馆都没找,只是继续望着花窗帘出神,猜想窗帘后的少爷可能在干什么。
吃饭,他吃起饭来很乖。
换衣服,他换衣服也挺乖,就是那身肌肉看起来不像是好孩子,但碍于他年纪还小,脸也好看,块头倒也不会让人心烦。少爷从肩膀到后背再到后腰的线条尤其好看,尤天白有时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或者洗澡——尤天白还真看过他洗澡,不是一起进大众浴池的那次,而是有一次招待所只剩了最后一间房,还好是双床,但卫生间是透明的。
所以休马就在尤天白口口声声说着“不看你”的谎言里洗了澡,事实证明他不该相信尤天白的一嘴胡话的。少爷哪里线条最好看这一点,也是尤天白当天得出的结论。
晚上六点半,尤天白正式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不是因为他意识到站在连玻璃都没有的楼上不该想些有的没的,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发现自己一直如同望夫一般看着的花窗帘其实并不是少爷的家。
因为此时此刻,灯没熄,而少爷不在了。之所以能知道少爷不在,是因为少爷现在正在楼下站着。
夜色如墨,休马边走边套着外套,他在向着某个不知终点的方向奔跑。
作者有话说:
爱他就跟踪他

说少爷少爷就到,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但事实就是这么巧,整条街上没有人能比休马更显眼,更有辩识力,这绝对不可能是别人。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灯照着休马的头发,像一轮月亮升起又落下,忽明忽暗。尤天白的手扶在窗边的水泥平台上,第一个想法就是得跟上他。
但必须要认清一个事实,即他现在在烂尾楼的十二楼,没有窗户,没有玻璃,更没有电梯。
跑下去最快五分钟,但是只要视野一离开,他的追踪对象必定会从弯弯绕绕的小城市街道中消失。所以最优解就是直接跳下去。
还好尤天白理性尚在,他知道人类无法战胜地心引力。
忽明忽暗的月亮还在下面跑,尤天白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五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这趟松原之行没有白费,因为少爷的终点就在路的尽头,即路口的人民医院。
为了确认自己没看错,尤天白又把望远镜举了起来。人民医院明晃晃的红色标牌亮着,在夜空中像太阳,而尤天白的小月亮停下了,他身上的藏蓝色卫衣变成了一个深色的圆点。接着,小月亮埋头进了门诊大厅。
左面是急诊,右面是急诊部,还是那句话,望远镜不是透视镜,尤天白看不见休马去了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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