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白问:“所以你才想回东北?”
少爷在点头。他把烤好的串挪到另一边的铁盘里,又往换上新鲜的,后仰躲了下腾起的烟雾,然后继续说:
“但所有人都在离开东北,我留在这里能干什么还是未知数。”
楼层低有一个好处,即使身处天台,也能听到楼底街道上的声音。
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放学学生的嬉闹声,楼下店家向着下水井倒水的泼水声。这里的确衰败了,但留下的所有人都在努力活着。
尤天白觉得,现在正是宣布那个被他藏了几天的消息的好时候。
在少爷勤勤恳恳转着羊肉串的时候,尤天白前倾身子,迅速而平静地说:“牡丹江的玻璃厂,我替你买下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哪辆不长眼的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接着就是鸣笛和叫骂,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当事人都生龙活虎。而此时此刻的楼顶上,伴着远处的鸣笛声,休马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问尤天白。
“你明明听得很清楚。”尤天白向回靠回椅背,顺便拿了个少爷亲手烤出来的串。
当然他心里也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他能感受到休马忽然蒸腾起来的喜悦,这快乐也感染着他,让他的心差点就一路从喉咙里跳出来。
炭火炉上的烟雾里,少爷抬起手掌,按住了下半张脸。雾白色的风里,他的浅色瞳仁闪闪发亮。
接着他猛地摘掉了防烫手套,一路迈到尤天白身边,蹲在还举着串的人旁边,很大声问了一句:“真的吗?”
尤天白差点以为他要下跪,带着串躲了下,在缩着下巴和少爷对视几秒后,他放下了手里的半截羊肉串,重新郑重开口:
“玻璃厂我买了,你想拿去干什么随你。不用还了,多陪我几年就行。”
少爷的回话非常朴素:“可是好贵。”
尤天白抬手去搭他的肩膀,少爷蹲着的高度正好够他搭上胳膊:“跟面积比已经不贵了——我活这么多年还是有点存款的。”
休马由着他搭,还顺便把他胳膊抱进了怀里,当场卖乖:“我帮你扫多少天游泳池都行。”
突如其来的乖顺样子让尤天白都有点不知所措。他选了半天,最后从少爷脑袋顶上揉了揉。
“泳池不用扫了,夏天到了带你玩玩去就行,多管管自家的厂子。”
话说完,他拍着少爷肩膀催他起来:“都要烤糊了。”
看得出来少爷的心情是真的好,平时嫌啤酒味重的他今天都喝了两瓶。居民楼的住户不常在,他们的烧烤也没被任何人打扰。肉打扫干净,炭火也熄灭了,两人并排站在天台边,尤天白在吹风,少爷在缓慢地打着细小的酒嗝。
难得的无话时光。
尤天白放空着神经,望向远处开始逐渐变红的天。直到一只手从他左边伸过来,鬼鬼祟祟摸上他的指节,然后和他十指相扣。
伴随着天空中的鸟鸣,尤天白向左偏过脑袋,少爷依然一副沉浸在酒精里的样子,找他的手只是下意识行为。
他试着把手抽离,但少爷只是握得更紧,手心温热,五指有力。尤天白再不动声色地挣扎了几十秒后,忍不住问休马:“其实你现在很清醒吧?”
旁边一脸迷迷瞪瞪的人当场笑出了声。
“清醒。”他倒是实话实说,“就是有点晕,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这么一个乐得找不着北的少爷,理论上应该说点什么怼他一嘴。但尤天白这次不想。
他保持着和休马十指相扣的姿势,慢慢把他的右手拉到自己胸前,再用自己的右手盖住。在两只手包住少爷的之后,尤天白才发现虽然他掌心是热的,但手指很凉——大概是太兴奋了。
他慢慢捏着少爷的每一寸骨节,然后放轻声音说:“你以后的路都会是顺的,放心去尽情做吧。”
少爷没有马上回答他,四月黄昏的风里,他们又再多感受了一会儿凉意和自在。临转头的一刻,尤天白知道休马迅速擦了一下眼角,但他决定装作不知道。
两人吃得还算干净,只剩了点骨头之类的厨余,尤天白一脚踢起折叠椅,单手拎好,吩咐少爷:“你先把垃圾送下去吧,烤架我抬。”
少爷这点就是好,干活起来亳不抱怨。看着金色的毛一点点消失在楼道口,尤天白去低头拾掇烤架。
就在他两手全占满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谁这么没眼力见?
尤天白在心里暗骂一句,腾出手来找手机。
他属于那种在社交生活圈子里基本消失的人,不开放微博,不发朋友圈,不用短视频平台,能通过电话找他的人,大概除了骗子,就是真有急事。
屏幕亮起来,上方的名字是“医生”。
是屠老七所在病房里的主治医生——看来这次是急事。
休马在厨房装垃圾时,听到了家里开门的响声。
这响声不像是平时的尤天白。他开门从不犹豫,向来是开门接着关门,短促有力,这次却有些犹豫,拖得老长。
休马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望向门口,尤天白在低头看着手机,步伐比往常慢。
在注意到少爷的视线后,他慢慢抬起眼睛,然后说道:“屠老七醒了。”
此醒非彼醒。如果只是身体上的苏醒,他醒了差不多十五天了,期间医生也在每天记录,消息都是以留言的形式发给尤天白的。这次选择了打电话,除了说明屠老七恢复了意识,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位姓杨的警官又找了我一次,说让我注意下病人的亲戚,我和他报了你的名字,他说你也知道——所以这事是不是还是你们两个自己交涉比较好?”
这位医生的态度尤天白是清楚的,从第一次遇见老杨时被医生反手关紧休息室时起就清楚。即,只守本分,岗外一律不管。
所以尤天白揽下了这份任务。不过有件事他很诧异:
“除了我们之外,应该没人去医院特地看过他吧?”
老七的社交圈应该只有平时的工友,但他在佳木斯,也没人会特地跑这么远来看他。
医生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倒是有一个。”
还真有?
“中年人,个子不高,穿着件和他类似款式的棉袄。”
只可能是一个人。
“屠老五。”听完尤天白的描述之后,休马给出了答案。
尤天白默默点着脑袋,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屠老五没去举报严书记和厂长,既没联系尤天白,也没独自返回长林村,而是选择游荡在了佳木斯。听起来不止像是为了他侄子,倒像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任务。
在最后相见的时候,屠老五拜托尤天白去处理方慧的后事,但是遗体已经被警方找到了,唯一的后事已经解决。
老五又在等待什么?
休马看向窗外,拧着眉头思索片刻,然后把视线回正:“除非他不是想让你处理她的后事,而是其他跟她有关的事。”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尤天白此刻的脑子相当乱。
“先收拾一下去医院吧。”他催促休马。
休马没动地方,他在顾虑另一件事情:“屠老五的事情要不要告诉警察?”
屠老五是凶手,也是帮凶,关于他的定罪理应该交给法律审判。
但现在,知道他出现在医院的只有尤天白和休马,算上医生,勉强三个人。
如果不把关于他的事告诉给老杨,大半生命途多舛的中年人能不能安生几年呢?
尤天白不想再去想了,他把手上残余的锡纸扔进垃圾桶,回答休马:“先去再说,去换衣服吧。”
没开灯的房间里,空留一股冷掉的烧烤调料味。休马望向尤天白的背影,默默把垃圾桶盖盖严了些。
晚上六点半,医院里依旧冷清。天转暖了,大门也不再紧紧闭着了,但消毒水的味道依旧。
屠老七住在住院部的多人病房,不是入院高峰期,临近的床位最近也空了,走廊没有等待的病人家属,怪安静的。电梯停下,屠老七的病房在左手边。不是查房时间,连个路过的护士都没有,走廊安静得让人发毛。
但这仿佛大地沉睡一般的安静里,居然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走廊笔直,房门关闭,说话声像是深夜里的蚊子叫,又像是儿时午后小巷里的窃窃私语,让人的心里毛上加毛。
两人的步伐不算快,正好是在走廊里激不起回声的程度。休马先放慢了点脚步,向着尤天白靠。
“我还没有应对过别人失忆又恢复的经验。”休马连说话声都放小了,不知道是在紧张还是在担心。
尤天白也说不好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他只能附和:“我也没有。”
他的确没有过。他也不知道老七此时是平静还是激动,是清醒还是发疯。但尤天白很清楚,如果老七知道了和方慧或老五有关的事,他绝对不可能冷静。
“先别跟他提最近发生的事了。”尤天白压低声音提醒。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要是提,也不知道该从哪儿提起,但要不提,更不知道说什么。
安静的走廊里,两个从来不愁社交问题的人一时语塞。
老七的病房在靠近尽头的倒数第三间。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有盏路灯,白煞煞的。在门口踟蹰一会儿后,尤天白先伸手旋开了病房门。
然而病房里,却是他们根本没想过的暖色调。
老七坐在床上,脑袋上歪带了个病人专用的防风棉帽,笑得一脸情真意切。灯大亮着,矮柜上放着新送来的瓜果和鲜花。
而老七病床前正和他攀谈正欢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在他们视线里消失了很久的人。
屠老五。
屠老五转过脸的那一刻,门口两个人努力挤出来的笑都无比难看。
尤天白抢先反应了过来,他轻轻推了少爷一把,自己反手关上病房门。
老七的脸色红扑扑的,一点都没有大病初愈的颓废模样,他不方便站起来,赶忙招呼着两人坐下。尴尬笑着的两人一左一右,手上还捧上了苹果——这是在老七的强烈要求下拿的,但没人敢下嘴。
但老五的状态说不好。
他穿着离开时的旧军大衣,脑袋上还扣着雷锋帽,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要说好,他的军大衣看起来沾染了尘土,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要说不好,他整个人倒也算是精神,不像是饥一顿饱一顿四处流离的样子。
见他们两人都坐好,老七也热切开了口:“真是,挺久没看着了啊,你俩过得还好吗?”
这话没法接。
尤天白先把苹果放回了床边柜,回答道:“我们不好不坏吧,关键还是在你——现在感觉如何?”
老七答得情真意切:“挺好的。”
看起来也确实挺好的,但尤天白不敢问他记忆恢复到了哪里。
一旁一直没说什么的老五忽然清了清嗓子,看样子他也有话要说。但挤了半天只是一句: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照顾我侄子。”
尤天白和休马互相望了眼。尤天白把抱着的手臂打开,对老五说:
“现在好多人都想知道你去哪儿了。”
好多人。警察,地方小记者,和厂里有关的人,说好多可能有点夸张,但老五的下落的确是一些人在关注着的事情——包括现在的尤天白。
但要直接提厂里的事,显得意图太明显,直接提方慧更是往油锅里扔鞭炮。休马在旁边捧着苹果,心里有点打鼓。
好在尤天白自有分寸。
“你怎么不早点回来看看你侄子?”
尤天白向着老七一扬下巴,这小子还在傻乎乎乐呢,忙帮着他叔打圆场:
“我没事,医生照顾的好,伙食也好。这边住院的大叔大嫂也总来给我送水果,都好。”
他叔终于抬头了,用原来的语气呛了他一句:“那你总不能在这儿躺一辈子吧?”
老七当场不说话了,但嘴没闲着,又把桌边的不老林糖往嘴里塞了一块。
尤天白接过话头,身子往老五那边倾了点:“对啊,等你侄子出院,不还是得去找个地方打工吗?”
听起来话里有话似的。
一阵沉默后,屠老五终于肯把脸转向这边了。这是继在松原分别后,尤天白第一次看清他雷锋帽下的脸。
尤天白愣了两秒,没忍住直接问出了口:
“脸色怎么这么差?”
屠老五没说话,又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答非所问:“事情我都告诉老七了。”
没说具体指什么,但谁都知道方慧的事情。
尤天白这才注意到,老七的热切和愉快不太自在。
虽然表情是笑着的,但眼神有些空洞,如果单看眼睛,总有种这人是在哭着的感觉。现在他正默不作声地嚼着嘴里的糖,身子前后晃着,手指尖也不知道在捻着什么。
事情可能没有一眼看上去那么好。或者不如干脆说,事情糟透了。
尤天白把身子回正,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答他:“你交代我的事情,警察帮你处理好了。”
指处理方慧的后事。
提到“警察”两个字时,老五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接着他把脸僵硬地转过来,小声问:“你没亲自去找?”
或许老五期待着这个当过兵又会开枪的男人能像孤胆英雄一样深入地下堡垒中,去找寻那个独自躺了许久的女孩。
但尤天白终究是普通人,他慢慢说出四个字:
“爱莫能助。”
不过问题在于,他感觉老五可能听不懂这个成语。
所以尤天白又想开口解释下状况,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声椅子拖着地的响声。老五站起来了。
而与他同时反应的是少爷。
这小子半天没说话,原来是一直在蓄力,现在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地上的折叠椅估计马上就能成为武器。
但尤天白眼疾手快先拉住了休马,他眼神示意着椅子,意思是坐下。
好在少爷还算是听话的。在虎视眈眈地盯了老五几秒后,休马重新跌回了凳子,顺便把胳膊抱了起来。
“不行,这不行。”老五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迅速把脸转向这边,“不能让警察帮忙,你得亲自去看,你必须得亲自去看!”
尤天白眉头紧了紧,接着提问:“为什么?”
“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们了。”老五的话越说越快,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不行,他们——我不能说。”
忽然,他的目光猛地定在了门口,又迅速撤回尤天白身上,然后抬手指着他说:“你跟警察是一伙的吗?”
尤天白的嘴角动了动,然后回答他:“不是。”
老五看起来还有些迟疑,尤天白只能把姿势调正,用放平的声音回答他:“我保证,我和警察不是一伙的。”
对视半晌,屠老五终于相信了他,抬手摘了脑袋上已经歪掉的雷锋帽,露出开始斑白的头发。
“我骗了你,”他说,“跟严国贤有关的事不止方慧那一件。”
话说到这儿,尤天白抬起眼睛向着墙上的石英钟看去,离七点整还有不到十秒钟。老五没注意到他的异变,还在继续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想请求你,再去看一眼我说的方慧所在的地方。”
话音落下,七点整。
尤天白伸出手,但不是向着老五去的,而是反手抓住了身后少爷的脖领子。
在在场三人同样惊诧的目光里,他带着少爷直接向旁边歪倒下去,几乎在椅背碰到地面的同一刻,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了。
是警察。
警察在一个小时前就埋伏好了,隔壁两间病房里全是自己人。武器准备好,人手准备好,目标就是中间病房里,看似普通的那个中年人。
在喧闹声和嘈杂的人影中,尤天白拽着一脸茫然的少爷迅速靠到墙角。
他也骗了屠老五,他和警察是一伙的。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剧情咸甜交织,努力争取三周之内完结
早上四点,尤天白睁开了眼睛,他不是睡醒了,是一夜未眠。
屠老五被抓走的时候没太多挣扎,预料中的制敌手段全都没用上。老杨跟在队伍后面,屠老五被架出去后,他才进门,看着还没起来的尤天白,想伸胳膊帮一把。
但尤天白拒绝了他的帮助,自己爬起来后,又拽了少爷一把。
休马从始至终一直懵着,被拽起来也没反应过来。坐在病床上的老七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欲言又止了几次,直到老杨拖过凳子,坐在他面前。
屠老七大梦初醒一般抬起了脑袋,但很快又低了回去。老杨琢磨半晌,最后还是选择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别担心,不是啥大问题,等我们问完话就让你们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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