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饲养法则(灯豆)

他不知道这件事后续会怎样，程虹会找出在论坛里造谣的主要人员吗？姑母和姑父知道这件事之后会觉得他是一个恶心的人吗？
许越……许越会因为和他走得近受到牵连吗？
一切的结果都是未知，但常玉决定堂堂正正面对这些未知。
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好好儿地捱过来，端端正正地走向自己争取来的新生。
程虹抬手拍了拍常玉的肩膀，“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多你都没想过寻求学校和家长得帮助，但常玉，既然你信任老师，我一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交代。”
常玉只是笑笑。
感激程虹的信任和责任感是一回事，但相信程虹的话又是一回事。
他垂眸，没对上程虹看向自己的双眼。
程虹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将一开始就存在的那个问题问出了口。
“常玉，喜欢男生这件事，能治吗？”
她毕竟只有个小城市长大的中年人。
虽说读了几年书，可在县城工作几十年，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仍然有她的局限性。
常玉正是懂得程虹这辈人也懂得身边人对同性恋这件事的看法，才一直不愿意将事实拿出来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见他依然低着眼不愿和自己对视，程虹担心常玉多想。
又找补着说：“我不是觉得你有病，我…这件事总归不太正常吧，常玉，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你的错觉？或者有没有可能这个能改变的？”
常玉算是个好学生，一直以来除了偶尔会跟人打架以外也没什么缺点。
程虹高二的时候不带他，但对这个次次考第一不偏科，甚至好几次突破一中总分记录的学生一直有所耳闻。
如今知道了常玉和人打架的原因之后，程虹更觉得他是个不该因为这种事而被非议被耽误的好孩子。
喜欢一个同性，在零几年的一个格外落后的县城，这话说出去谁不得带着好奇的鄙夷的甚至嫌弃的眼光多看几眼？
一个前途无量的好学生，如果因为这种事毁了前途或者处处受挫，这不是程虹想看见的结果。
常玉摇摇头，咬牙抬眼直视程虹的眼睛。
他仍然不习惯也没有足够的勇气直接告诉全世界这不是病，自己没有问题，这也不会传染，更不会影响任何人。
可事到如今他必须有这样的勇气。
他要在精神上和许越一样强大，要能和许越站在同一条线上肩并肩地走向他们共同的未来。
而不是遇到事只能选择逃避，选择躲在许越背后做一个胆小鬼。
“老师，同性恋不是病，我喜欢男人是天生的。”
他缓慢又坚定道：“治不了，也不用治。”
程虹哑然，竟在常玉眼里看到了这样的决心，一时被他的认真搅得再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也只能松口退后一步，“你先回教室吧……这件事，我会好好调查，不要被影响了学习知道吗？”
常玉点点头，“谢谢老师。”
临走时，程虹又叫住常玉，“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常玉的回答滴水不漏，“不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不会影响任何人，我只是想好好度过高三，请老师放心。”
“唉——”
程虹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仔细一想，好像自己除了对常玉说这些伤人的话，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程虹没再继续开口惹常玉不开心，只是站在办公室外面叹了长长一口气。
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
查……去哪查？怎么才能妥善解决？
常玉回去的时候，作为同桌的刘一宇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看常玉的脸色好像还是不太好，趁着讲台上老师转身写字的功夫，压低声音凑过去，“老大，你还好吧？”
常玉只露出个淡而疏离的微笑。
刘一宇也明白自己在常玉心里的地位不太高，此时不再搭话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但挣扎了半天还是问出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老大…就是、就是老班有没有说起我那个……那个手机的事儿？”
常玉：……？
常玉：“什么手机？”
刘一宇提了整个下午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笑着摇摇头，“没事没事，没什么事！”
“刘一宇，你不解题跟同桌叽里咕噜什么呢！”
“没有老师，我在问常玉题目呢，绝对没有讲小话！”
“这么简单的题你要问别人？上来，把这个拓展题解出来。”
刘一宇垂头丧气地起身了，留下座位上一脸懵的常玉。
所以他跟刘一宇的手机有什么关系？程虹为什么要提到刘一宇的手机？程虹应该提到刘一宇的手机吗？
还没等他思考出什么所以然，身后忽然丢来一个纸团，精准落在常玉的课桌上。
他回头看了眼，正撞上文晨淇的目光。
后者用笔指了指那个纸团，又指了指自己，示意是他丢的。
常玉不太想和他再扯上什么关系，但犹豫了一会，还是铺开了纸团。
上面只简简单单写了五个字。
：我原谅你了。
常玉沉默几秒，翻了个白眼随手把纸条撕烂，丢进刘一宇挂在抽屉角角上的垃圾袋里。
用行动表达了对文晨淇的反感。
文晨淇吃瘪的表情常玉看不到，他预备丢出的第二个纸团常玉也收不到了。
因为下一秒常玉也被老师叫上讲台写题。
刘一宇正捏着粉笔唰唰唰写得十分顺畅，偏头看见一脸不情愿的常玉，龇牙傻乐了声，“好巧。”
巧个屁啊。
智障吧你。
晚自习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程虹似乎真的没打算再追究常玉翘课的事，只当今天给常玉放了半天用来排解压力的假。
这次常玉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成绩不错这件事。
下课后常玉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书桌，几乎是落在最后才离开教室。
许越也一如往常一般等在教室门口接他一块回宿舍。
班上的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晚自习总等在门口的不认识的学生，离开时甚至没多看许越一眼。
常玉出门，许越变魔术一样从递上一颗糖。
常玉接过来看了眼，果不其然又是柠檬味，“糖吃多了会蛀牙。”
“那你攒着，99颗柠檬糖可以在我这儿换一个超级大奖。”
常玉笑了笑没当真，嘴上嫌弃，但还是把糖揣进兜里。
两人肩并肩下楼，走在人潮的最后边儿并不很挤，他们也不急着回宿舍，慢吞吞走着。
常玉把今天很程虹说了一切的事告诉许越，后者安静了好一会没说话，常玉害怕许越又搞煽情，适时打住了他的话头。
转念又有些担心许越因为翘课的事被罚，毕竟许越完全是为了陪他才这样做的。
“你们老师有怪你吗？如果要写检讨的话我帮你写……”
许越摆摆手，“哥有人脉，我班主任还以为我训练去了呢，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常玉叹为观止。
还能这样的？
“这么厉害？那你岂不是可以天天翘？”
许越被常玉两句哄得找不着北，尾巴都要翘上天，“当然，完全看我心情。”
话说完没等到下一句夸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他小心翼翼地偏头，果不其然常玉正死死盯着自己，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甚至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许越，要是被我抓到你以后以任何原因翘课不学习，我就……”常玉顿了两秒，恶狠狠的，“咱俩的关系就走到头了！”
常玉当然知道什么事最能威胁到许越。
虽然他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就对他和许越的关系宣告终结。
但毕竟是用来恐吓的嘛，当然是说得越恐怖越能达到目的。
话都这样说了，许越哪敢不听话，连连保证自己一定认真听课不逃课一定每天完成常玉布置的作业。
常玉这才勉强放下心来，“你不是要跟我考一个城市吗？可以的话，还是尽量上个本科吧。
“要是能好好学习，就到你生日为止吧。”
话说完，丢下摸不着头脑的许越快步开门进了宿舍。
许越一脸懵地转身上楼。
这句话留给他惊吓为多，分析了好一通终于坐在床上福至心灵，明白了常玉的意思。
“你说的一段时间，是多久？”
“就到你生日为止吧。”
许越一拍大腿，嚎了声，“我生日为什么不是明天！”
上铺一个枕头砸下来，“闭嘴！”

常玉向程虹反应的事似乎引起了整个年级组老师的注意。
结合高二起直到现在常玉的某些异常表现，校领导就这件事组织高三的几个班主任开了简短的会议。
原定在隔天的开学大会取消，会不会补办却没说。
通知下得突然，学生们都猜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抱怨难得可以逃开教室少上几节课的活动就这样没了，私底下吐槽学校想把人逼疯。
大部分学生在学校是没有上网的条件的，常玉那条视频虽然依旧安安稳稳挂在那个论坛最顶端，却仍旧没太多学生亲眼看过。
但没看过不代表不知道。
各种版本的传言在有心之人的添油加醋之下短短两天就已经飞速扩散，常玉面对文晨淇一番话不否认也不肯定的态度在有心人眼里无疑是默认。
于是一切在那个年份的有关同性恋的刻板印象全盘扣在常玉头上，不检点、乱搞、道德低下三观败坏，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的脏货……各种各样的颜色谣言风暴一般突然出现又迅速席卷。
或许人群之中仍然存在尚且理性的人，可在几乎一边倒的舆论之中，又有几个人能保持清醒，能做到对这些煞有介事的话不信半分？
漩涡正中的常玉却依旧只如往常一样学习休息，给许越做知识点笔记，偶尔得空了就去操场看一眼大半时间都用在训练的许越。
这走到哪都无法甩开的或探究或鄙夷的视线他全都看不见一般。
因为他习惯了。
现在这些话不过是当年一切刚被发现时候已经听过一遍的老话，翻来覆去，能拿来毁掉一个人的言语不过就是这些。
那晚下定决心之后，他开始不再刻意在学校躲避和许越的接触，甚至主动找许越一起吃饭下课。
关注着他的学生很快察觉到常玉的异样，纷纷猜测两人的恋爱关系是不是算实锤了。
当然也有持反对票的男生们起哄觉得两人只不过是炮友，不都说这种人玩得花么，说不定男女通吃，早就前后两头都开了苞。
枯燥到生活里只剩下学习的十七八岁，班上某个不相熟同学的恋爱都难免会成为别人嘴里随口提起几句的谈资，更遑论常玉这种常年处于学校“风云榜”之上的人物。
高二转学来的许越也不遑多让，优越的皮相和刚开学没多久就因为打架挨了好几个处分的光荣事迹让他一举成名。
后来更是几乎和常玉这个风评跌到底端的学霸绑定在一起——这样一想，这俩人没谈似乎才是应该感到奇怪的事。
不对，和常玉这样脏乱的玩咖待在一块，必然是物以群分。
那许越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咯？
两人暑假时兼职拍摄的几组模特图不知道被谁扒了出来，且不说抱在一起的那几张照片，单论在奉阳做服装模特时的照片就足以被断章取义地拿来大做文章。
蒋伊伊的服装工作室设计理念前卫，对标的是国内某些小众时尚品味。
大胆的设计和拍摄角度，对还没机会见识大城市、接受更多外来文化的小镇青少年而言太有冲击。
景利县到奉阳市是摇摇晃晃好几个小时的大巴，却也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改变的困囿着人们的“世俗观念”。
两人的照片被后期处理着贴上各种恶俗的电子贴纸。
更甚者直接打印出来涂鸦上不堪入目的图案和言论，出现在常玉的抽屉里，教室的讲台上，甚至每一个哪怕只和常玉说过几句话的人手中。
常玉不再暴怒着对每一个可能留下这些东西的人出手，而是一反常态，淡淡地将东西整理好，属于自己的留下，多余的丢去垃圾桶。
俨然只是在处理事不关己的玩意。
这场只审判常玉的暴力在一年多的沉积下终于被推上高潮。
而后来者许越，无辜地也被众人以恶意的眼神和言语推举着登上这个舞台。
凝视化作这舞台之上的聚光灯，精准投落在两名主角身上。
半年前的常玉永远只会沉默着用拳头反抗，打砸着舞台上的所有设施，他的动静越大，观众们贴在他身上的恶意标签就越难甩开，怎样的反抗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狡辩。
我说你是这样的人，他们都说你是这样的人，那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常玉，你、真、恶、心。
“我喜欢你。”
“这一切都不重要，常玉，重要的是我的感情，我喜欢你就够了。”
“如果别人的看法能影响到我，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常玉愣愣地站在舞台正中，他终于看见自己身旁亮起的另一道聚光灯。
偏头过去，正好坠入许越那双含着无限柔情的眼。
像是随时可以把他溺毙般的爱意自眼眸之中溢出，许越抬手牵住常玉，后者垂眸，永远紧握着随时准备反击的紧紧攥住的拳头终于松开。
这场表演永远无法迎来真正的谢幕，没有人比常玉更清楚这个事实。
明明都是他没有做过的事，可他再多的解释都只显得苍白无力。
坠入自证陷阱的结局就只有永远无法停歇的轮回般的自证，届时他的生活他的学习他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打乱。
他不再在乎了。
闹得更大或是因为觉得无趣而停止，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身边已经有了真正值得在乎的人。
高三开学后的第一个休息日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而来。
因为只有半天，始终生活在高压环境中喘不上气的大家更是珍惜，下了课便毫不留恋地冲出校门。
许越和常玉倒是不急着回去，后者计划去书店再买些试卷习题，给自己也给许越。
许越虽然极不情愿，但想起常玉的转正诱惑，还是强迫自己笑着来教室门口等常玉一块走。
一副对新试卷迫不及待的样子，装得常玉都信了。
离开时文晨淇还在教室里，原本黑压压一堆脑袋的教室此时空空荡荡，文晨淇出声叫一声常玉的名字，后者却罔若未闻，毫不留恋地抬步出了教室。
常玉很难对这个仍然是传播视频的最大嫌疑人有什么好态度。
许越顺其自然接过常玉的背包，“这傻逼后来没找你麻烦吧？”
常玉摇摇头，“买完资料去你家看看莲雾，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现在全世界最不可能不吃饭的狗就是它了，”许越想起莲雾飞速增长的体重，实在是没法把它和上辈子初遇时那健硕的大黄对上号，“顺便就在我家吃个饭吧，晚点一起去医院看姑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没出校门，却遇到几个不速之客。
——赵世方。
后边儿还十分有气势地跟着好几个个子不矮的男生，看样子不像高三学生，没穿校服的缘故，甚至没法分辨是不是学校的学生。
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学校来的。
赵世方已经很久没露面，上次常玉住院之后，后者就再没在学校见过他。
据说也在医院住了好一段时间，后来又惹了别的事，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来学校，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才复课。
常玉没关注。
此时这人单腿斜立着站在常玉和许越眼前，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像是口香糖，又像是槟榔。
他自只穿了半截校服，下半身一条绿白配色的校服长裤，上身却套着件黑底黄纹的短袖，款式诡异，要版型没版型要设计没设计，胸口还印了个大大的花体字：Moron。
看着多洋气，还是外文呢。
常玉在心里默念一遍，突然笑了声。
曾经的学渣许越也颇有些疑惑地开口，“……你是靠成绩考进一中的吗？”
还什么都没说就莫名被嘲讽了的赵世方心中火气更甚，偏偏他还真不是靠成绩进来的，爸妈塞了好几条装着票子的香烟换他一声白绿校服，这事儿每次家里聚餐都要被长辈们提出来数落一番。
他气极，险些就忘了自己找过来的目的。
身后有人撑场子，也不怕自己打不赢常玉和许越两个，于是气焰更嚣张起来。
舌头在口腔里滑过半圈，语调也二流到叫人皱眉，“上次的事还没完，是男人就跟老子堂堂正正打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