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可笑。
何其荒谬?
天命如此。
可他为何要顺应?
谢无恙眸光闪了闪,将手中的书册重新放进木盒,推进书格最里侧。好像从未有人发现这本《无名》书中的秘密,更不曾有人翻阅过。
另一边,云晚舟将毒雾尽数吸进自己体内,中毒的弟子面容逐渐变得清晰,露出完整的五官。
“师兄,师兄感觉如何?”同门师弟上前扶住他。
中毒的弟子面色苍白,盯着围观的弟子们瞧了许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我……还活着?”
“是仙尊救了你。”
中毒的弟子目光落在云晚舟身上,当即想要起身,“弟子多谢仙尊救……”
云晚舟摇了摇头,“不必。”
恰在此时,远处又传来弟子的痛呼,一名弟子踉踉跄跄冲上前,跪倒在地,“仙尊,仙尊求您救救我,我还……还不想死啊……”
说话间,体内黑雾翻涌,竟是从口中溢出,旋即化作绸带状,勒住了这人的脖子。
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双眸凸出,脖颈青筋暴起,求生本能拍打着那团黑雾,“仙尊,仙尊救我……”
云晚舟匆匆扫了他一眼,便双指并拢,点在了这名弟子额间。
“仙尊……”柳语琴拍了拍阻拦自己的结界,神色担忧。
眼看这名弟子恢复如常,又有人在同门的搀扶下走向云晚舟,求他救命。
云晚舟面色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来者不拒。
真是疯了。
谢无恙咬了咬牙。眼看距离的中毒弟子越来越多,云晚舟额间冷汗渐甚,他终于忍无可忍快步向前,一把按住了云晚舟的手,“你不要命了吗?”
云晚舟眉心一拧,挣了挣被按住的手腕。谢无恙却似铁了心,握他握得死紧,以至于手腕在挣脱间泛起红痕,也没有丝毫的挣脱之象。
“松手。”云晚舟放弃挣扎,无奈地盯着谢无恙攥住自己的手。
谢无恙怒极反笑,“你是不是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欲再开口,谢无恙先一步移开视线,目光讽刺,扫过围聚过来的中毒弟子,“还有你们,自己的命是命,旁人便不是了吗?”
“谢仙友这话我们可不敢认。”有人开口,“我们在场修士多是下境界,承担不了魔族布下的毒雾,可云仙尊是大乘期修士,这种东西最多损害灵力,怎么着也危及不到性命吧?”
“损害灵力?”谢无恙冷笑一声,掌心用力抬起云晚舟输送灵力的手,强行掰开他并拢的指尖,“这就是你们说得‘最多损害灵力’?”
一条条黑线如同树叶经脉交错蔓延,黑雾流转其间,没入衣袖。
只是裸露在外的景象就叫人头皮发麻,更妄论去探究衣袖下是何种模样。
争论的弟子双眸睁大,哑口无言。
“够了。”云晚舟用力抽出谢无恙握着的手,“我没事。”
“没事?”谢无恙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子了?这叫没事?”
因吸食了太多黑雾,云晚舟本就心力疲惫,不想与谢无恙过多争辩。他捏了捏泛酸的眉心,朝他挥了挥手,想让他先退下,“无恙,你先……”
话还没说完,抬起的手再次被人握住,谢无恙眉目间隐隐透着怒气,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强硬地将云晚舟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做什么……”云晚舟凤眸微怔,空着的手掰了掰他的指尖,正想动用些灵力挣脱,谢无恙忽然在尽头的一处书格后停下了步子。
“云晚舟,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仙盟盟主,仙门百家中唯有你有与宋多颜一战的实力,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你不行。”谢无恙压抑住胸膛的怒火,勉强维持着表面平静。
“无恙。”云晚舟叹了一口气,“盟主之责,并非独善其身。”
“并非独善其身……”谢无恙盯他瞧了半晌,倏而冷笑,“好一个盟主,好一个独善其身。云晚舟,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云晚舟抿了抿唇,张开唇瓣似要为自己辩驳。
谢无恙却丝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我不明白,天下苍生,这阁楼中的人,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自私、虚伪,表面伸张正义,却又随时可以不顾旁人的性命。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此时感激,可过了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呢?你自己给自己抗下的责任,实际上一无是处,在外人眼里轻如鸿毛!”
失控地怒吼过后,谢无恙闭上眼睛,平稳着凌乱的呼吸。
他努力想把这些负面情绪压下去,努力伪装成云晚舟喜爱的那个明辨是非、伸张正义的好弟子,但骨子里的自私、阴狠却好似决了堤,难以抑制、波涛汹涌,带着要将一切冲垮的气势。握着云晚舟的手不可控制地失了力,青筋根根绷紧。
云晚舟低头触及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眸光犹豫了一瞬,没有挣脱,“不是这样的……”
他摇了摇头,抬头触及谢无恙的眉眼,神情间似有悲恸划过,“我没有这样教过你……”
是,云晚舟当然没有这样教过自己。
谢无恙几乎是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站在这里听云晚舟解释。
他不是原身,不曾与云晚舟朝夕相对十几年,云晚舟更不曾教过他剑术、教过他道义、教过他为人处世。
所以他注定做不了云晚舟那种正义凛然、舍生取义的仙师。
谢无恙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神色,视线无意间扫过云晚舟腕间溢出的红痕,悄无声息卸下了指尖的力道。
他以为云晚舟又会说些什么修道修真苍生为重的大道理,他不想去听也不想去懂。
落在耳畔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也处尘世,也是苍生。”
清冽的嗓音如同涟漪,在谢无恙心头层层泛起。
谢无恙心尖微颤,不可置信地抬起眸,与云晚舟认真坚定望着自己的视线交汇。
谢无恙几近颤抖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也是苍生?”
云晚舟点头,“你也是苍生。”
原来,他也是苍生。
谢无恙忽然有些想笑,心头却酸涩闷堵得难受。
曾经,他也为护魔族百姓,殊死一战。
可那些是他强迫自己接受的责任,是魔尊的责任。
谢无恙从来不懂,为何有些人必须为旁人牺牲?
可如今,他却好像突然懂了。
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他一心想要云晚舟卸下责任,可云晚舟又何尝不在众生其中呢?
谢无恙闭上眼睛,压下眸中将要涌出的涩意。
眼前好似又浮现起《无名》的最后一页,那句“唯主灭而终”。
他想起了自爆灵脉、以身殉道的徐平生,想起了痛失爱人、却强装镇定的柳语琴,想起远处毫不知情、却在尽力奔走解毒的福之桃。
谢无恙好像又回到了五百年后那场血流成河的魔族大战,身后是魔族仍在拼命所剩无几的大军,眼前是仙门士气高昂的众多弟子。云晚舟脚踏碎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也俯瞰自己。
正邪两派,泾渭分明。
再次睁眼,那道界限却早已模糊不清,而谢无恙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只是苍生吗?”谢无恙嗓音沙哑,不甘心地询问。
云晚舟眸中闪过挣扎,犹豫良久,“不是。”
谢无恙心中升起细微的希冀:“那你……”
尚未心中的问题追问,就被云晚舟抢先打断了话语。
云晚舟垂眸片刻,重新抬起眼帘,眸中情绪被尽数隐藏,唯留下表面那道明显的歉意,“我不是个好师尊。”
谢无恙心头仿佛又被捅了一刀。
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已经过了五百年。
“弟子多谢师尊解惑……”谢无恙双眸泛红,声音像是被沙砾划过,“我知道答案了。”
话音落下,谢无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生怕自己在云晚舟面前失态。
“但师尊说错了一句话。师尊是个好师尊,是弟子没有遵守本分……”
恰在此时,结界震荡,碎雪剑鸣。
阁楼里传来弟子的惊喊声,“是魔族,魔族找来了!”
结界被冲破的爆炸声淹没一切。
云晚舟抬眸望去,视线所及,硝烟滚滚。
谢无恙的话穿透层层阻碍,落在耳畔,是咬得格外重的四个字,“尊师重道。”
云晚舟欲召唤碎雪的手一顿,视线慢了半拍,尚未触及谢无恙,身前的人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形孤寂,迈步走向混乱的中央。
没来由的恐慌突然席卷了云晚舟的心头,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百骸。
云晚舟几乎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眼看离谢无恙不过一步之遥,一道强大的灵力倏而袭在云晚舟腹部,将他逼停。
“无恙!”匆忙用碎雪挡住攻击的同时,云晚舟近乎急切地呼喊谢无恙的名字。
可滔天战火,兵刃交接,混乱一片。短短两个字如同石沉大海,力量渺渺。
谢无恙的身影很快被席地而起的扬尘吞噬,云晚舟心中的恐惧不断被加重,顾不得腹间被灵力冲击的剧痛,碎雪化为剑气一斩,便匆匆追了上去。
短短两三丈外,是与战火泾渭分明的世界。一端魔族仙门水深火热,一端两相对立,相安无事。
数万大军阵前,两只火风相互依偎,神色懒散。
宋多颜站在火风中间,眼帘低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屠四带着面具,像是一道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在宋多颜身侧。
身后时不时传来灵力碰撞的轰鸣声,不知为何,谢无恙的心境却异常地平静。
人濒死境,反而容易看清一些事。
谢无恙眉目淡然,无声地注视宋多颜许久。
“你想以一人之力,抵抗我魔族大军?”宋多颜抬起眼帘,目光随意落在谢无恙身上。
“并非我一人之力。”谢无恙淡声回复。
宋多颜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是指仙门这群草包?”
谢无恙:“我只信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宋多颜像是听到多么好笑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邪不胜正。”
宋多颜神色一变,身形一闪,面孔顷刻间离谢无恙不过几寸之遥,“你知道上一个告诉我邪不胜正的人如何了吗?”
宋多颜眸中闪过自嘲,讽刺地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他死了。”
话音落下,一道剑芒迅速划过二人眼底,眨眼功夫,诛邪已经抵上宋多颜的脖颈,锋利的剑刃轻轻一动,带起一道鲜艳的血痕。
“我非他,结果……又如何会一样?”
宋多颜眉眼凉了几分,“屠四。”
一声令下,一道厉风袭来,谢无恙尚未来记得瞧清屠四是从何处出现,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已然闪至身侧,一掌劈落诛邪,紧接着一掌劈在谢无恙左肩。
骨头发出一声脆响,谢无恙脸色一白,闷哼一声,竟硬生生用**挨下掌下浑厚的灵力,反手一剑捅在了屠四小腹。
“我说过,我、非、他!”话音落下,握着诛邪的手狠狠一转,剑锋顷刻穿透皮肉,露出冰冷的剑尖。
与此同时,巨大的威压倾盆而下,搅动了谢无恙的血肉。
谢无恙眼前骤然一白,一股灵力落在胸口。
**落地,冷汗瞬间席卷了额头,密密麻麻的疼痛遍布全身。
视觉仿佛被夺走了,谢无恙的视线中一片黑暗。
剧烈的疼痛下,听觉变得格外敏感。
耳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沉闷缓慢,越来越近。不知过了多久,在耳畔站定。
谢无恙头顶投落下一道阴影,有人缓缓蹲下身,目光极具侵略的端详着他痛苦的面容。
宋多颜的声音阴冷,似毒蛇般在谢无恙身体攀爬,“我倒是小瞧了你。”
谢无恙脑袋阵阵发昏,视线黑暗一片,仍是倔强的瞪大双眸,与宋多颜对视,咬牙切齿,“是。”
脖子上赫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我本想看在你是我所造的份上,留你一条生路,你不感恩也就罢了,还处处与我作对。”
那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收紧,谢无恙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
“既然不想活着,那就去死好了。”
宋多颜眸底黑沉,倒映出谢无恙目眦尽裂挣扎的面孔,唇角笑意冰冷,像是在欣赏濒死的猎物,直到猎物的挣扎一点点变小,呼吸一点点消失,一动不动。
宋多颜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擦了擦脖颈溢出的血迹,目光停在谢无恙手中攥着的诛邪时,神色陡然染上杀气。
正当他微微弯腰,想要将这柄剑夺走销毁时,方才没了深吸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抓起帝王天木一掌打在宋多颜胸口,唇间念念有词,帝王天木的灵力化作丝线,渗入胸腔,捆住跳动的心脏。
心脏下,魇石异动。
喉咙涌出的血液染红了唇齿,谢无恙笑容却越绽越大,越来越肆意。
他修为不够,灵脉也碎了,肉体凡胎,怎么承受得住魇石这种强大的力量?
伴随着宋多颜骤变的神情,魇石以帝王天木与谢无恙的身体为媒介,从宋多颜撕裂的心脏一点点抽离。
巨大的力量像是要将皮肉撑破,将血肉啃食。
谢无恙疼得浑身发抖,盖在宋多颜胸口的手却如巨山般巍然不动。
“你疯了不成?”宋多颜额间青筋直冒,疼痛的冷汗顺着脖颈滑落,滴在地上。
面目扭曲下,连说话都成了奢侈,宋多颜用尽力气,才从唇齿挤出两个字,“屠、四……”
屠四足尖一点,飞身向前,迎面飞来一把长剑,刺穿了屠四的胸膛。
云晚舟凌空而至,拂袖一挥,碎雪应召而归。
屠四的身躯在空中化作黑雾,慢慢消散。
云晚舟双足稳稳落地,迅速回神,奔向谢无恙,“无恙!”
眼看距谢无恙不过一步之遥,一股滔天的力量轰然爆发,挡在两人之间。
谢无恙掌下灵力越来越盛,起先是唇间,后来是双目、双耳、鼻孔,腥锈的血气争夺而出,染红了鬓发,在地上汇聚。
魇石逐渐在谢无恙腹腔成型,黑雾滔天,像是要将他与宋多颜生生吞噬。
云晚舟的声音越来越急切,甚至开始崩溃,谢无恙却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了。
他怕只是回头,只是触及这个人的眉目,他好不容易赴死的决心就会动摇,心中埋藏的贪念会如洪水般倾闸而出。
谢无恙死死盯着宋多颜,血液呛住喉管,胸膛巨震。
谢无恙放肆大笑,血沫喷涌间,像是一个疯子,“你自认为算无遗策,却忘了万物存在,便有破绽。你创造魇石,魇石却认我为主……”
“此战,我……”
“没输!”强大的力量将身体撕碎,四溢窜动,谢无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魇石彻底从宋多颜身体分离的刹那,巨大的力量反噬在身,将他瞬间击飞出去。
谢无恙握着魇石的手攥得死紧,任由肆虐的力量将手上的皮肉撕碎。
疼到极致,反而不那么疼了,只是身下鲜血越来越多,像是一条汪洋血河。
云晚舟眸底情绪尽碎,剑气灵力取之不竭,打在那道无形的屏障上。
没有用。
什么用都没有。
哪怕换成血肉,紧攥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屏障上,留下一道道血痕,那道结界却纹丝不动。
“你魔族,是我的弟子,这是仙门的事,何须你来承担!”
血迹染满了谢无恙整张脸,连带着那双眼睛也显得浑浊不堪,“你说了……我是……你的弟子……”
云晚舟将仙门和苍生认为自己生来之责,他又怎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呢?
“谢无恙!”云晚舟目眦尽裂,聚集了十成灵力的拳头打在结界上。
深色的血痕顺着屏障流淌,像是一条蜿蜒的红河。
“真是个疯子。”宋多颜闷咳几声,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魇石强行离体,在胸膛留下血淋漓的窟窿,窟窿里,血红的心脏少了一半,仍在顽强跳动着。
宋多颜却好似感觉不到疼,脸上血迹更添几分诡异妖冶。
他忽然转过头,朝着云晚舟露出一丝冷笑,“云晚舟,你恐怕还不知道摧毁魇石的代价吧。”
云晚舟手上动作一停,与宋多颜挑衅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宋多颜的眼尾被血迹染红,眸底透着讥讽与挑衅,还有几分阴谋得逞的弧光,他的声音空荡,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步步朝着云晚舟逼近,“宿主灭,则魇石散。”
宿主灭。
则魇石散。
宿主……
原来,当你以为跌入深渊时,深渊之下,仍有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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