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背篓,摸摸索索从最底下的角落里翻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上前递到乌迎手中。
乌迎把着端详一番,是一只鹅形瓷哨。
瓷哨吹出来的声音温润如玉、音质纯净,且能模仿鸟鸣虫叫。但瓷器到底需要一定的烧制技艺及材料,寻常百姓家多半是买不起。
乌迎只瞧上一眼,立时便要交还给农夫。
对方只说是他家女儿长大不喜再用,当初费了些功夫才得手,让他拿瓷哨去哄他家的灵宠,背起竹篓起身告退。
乌迎拗不过,只好掏出一枚中阶灵石,使了术法稍稍藏入农夫扳得那些竹笋下边。
早在农夫掏东西出来,乌絮就在水下待的格外心慌,迫不及待想知晓那胆大妄为,竟将他当做灵宠的乡野农夫到底给了仙君什么东西。
待农夫的身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乌迎拿着脆哨行至河边,拿捏住小蛟龙强烈的好奇心,故意丁点不露地握在手里,举到河面上晃了晃。
“阿絮,这可是人家要我赠予你的,不想出来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水面静滞片刻,乌絮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破水而出,摇身一变变作少年模样。
他理直气壮朝乌迎伸出手:“快给我!”
乌迎并不给他,反而使了些力气在小蛟龙摊开的掌心拍了下:“没礼貌。”
猝不及防挨了下手板,乌絮倏地收回手,眼睛瞪得圆圆的:“跟一个大骗子没什么礼貌可讲!”
此话一出,乌迎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
他伸手牵过小蛟龙藏在背后的手,轻轻揉了揉泛起红的掌心,而后将瓷哨放上去。
乌絮捏着瓷哨一打量:“大白鹅?”
这只瓷哨的做工还是略显粗糙,不仔细观察,还真不一定看出它是鹅形的。
乌迎眉眼含笑,点了下头:“是,阿絮养的大白鹅。”
轻哼一声,没理会仙君哄小孩似的话,乌絮收下瓷哨:“这只瓷哨是别人给我的,我收下可不代表就原谅了你。”
这个时候乌迎哪敢说一声不?当即连连称是。
好说歹说把人给哄回了涧山道,乌迎心道上回摁着小蛟龙揍了顿屁股多少还是发挥了效用,否则他断然不能不出竹林就能把乌絮寻回来。
得了宝贝的小蛟龙也顾不得再和乌迎计较,面上虽还是刻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实际握着瓷哨翻来覆去把玩,爱不释手。
趁机再度放出隐于缚鳞珏的屈阳舒,乌迎问他可否有关于另外两名神君的消息。
屈阳舒遮遮掩掩眼神飘忽:“……没有。”
乌迎毫不留情戳穿:“昊苍,你可知我们当中最不擅长撒谎的人就是你?”
只要一说谎话,屈阳舒的眼睛就会死死盯着左下方,如今少了只眼,依旧分外明显。
屈阳舒紧绷着脸,强迫自己与乌迎对视:“……没有。”
乌迎无可奈何:罢了,你不愿说,我自己找便是。”
他在九人间充当的算是连接作用,借助媒介感知,他还是能约莫知晓另外几人所在的位置。
收起缚鳞珏,在小蛟龙幽怨的眼神中戴回胸前,乌迎翻箱倒柜找出一小袋朱砂。
这由一只破旧不堪,甚至还打着小小补丁的布袋装着的朱砂,并不用来绘制符箓。
乌迎用指腹拈了一小撮均匀洒在案面,指尖凝聚起灵力,像是化作固体物质给捏碎了,齑粉紧跟着在朱砂上铺了薄薄一层,而后划破指尖,滴了滴血上去。
他与其余八位共生共长,灵血无疑是能最深刻感知到对方的东西。
只见那滴殷红血珠滴上朱砂后并不流动,而是维持最初从乌迎指尖溢出的状态,静置其上。
俄顷,它似是生了灵智,开始与那些渐渐凝聚一处齑粉靠近,最后在朱砂上定下几点方位。
乌迎上手去触,离现在所处康曲城最近的,是阴州。
而所能感知到的神君——竟是阚山柳!
臭名昭著的罪恶之城,由于城主的带头腐败,这座城可谓是乌烟瘴气、鱼龙混杂。
出门必须要捂好自己的钱袋子,否则一晃神即刻不翼而飞。
家中有长相貌美的新妇或女儿,也定要日日派着一位汉子看守,否则指不定出门买菜的功夫便被人掳走。
阴州法纪不彰、纲纪不振,也不知城主究竟用了何种手段竟让这般混乱不堪的城池生生开辟出特立独行的管辖方式,到如今也未有人揭竿而起。
一大一小踏入城门时,两边守卫象征性地拦了拦。
毕竟这里边的百姓能不再忍受不了发狂往外跑已是极好,能有陌生面孔入城,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将两人来回扫视着打量一番,撂下一句看他一个人带着小孩也挺不容易,摆摆手放两人进去了。
乌迎皱了皱眉,总觉得二人说的那话分外古怪,却又挑不出差错,进城门后思虑了一路,再回过神,发现随便从市集买来,系在腰间当作装饰的玉佩没了踪影,而后是袖兜里的钱袋子,再然后,是身边跟着的小蛟龙。
乌迎大惊失色:“阿絮!”
方进城门就把孩子丢了,虽说他也无需向旁人交代,可这该如何是好!
偌大的一座城,或许他数百年前见过它是片未开化地时还见过,如今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如何看都全然陌生。
上一回小蛟龙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掳走,尚且还能辩解说是因对屈阳舒不设防,可如今再一回发生,可真真是无话可说。
乌迎叹了口气:这阴州,偷人钱财也就作罢,怎的连孩子也不放过?
认命地走去一处较为偏僻的巷子,发动神识感知自己注入缚鳞珏的那一缕所在。
又一回叫人用麻袋套头扛上肩,许是有了经验,乌絮心里异常平静。
除过路途颠簸硌着胃想吐意外,直至目前,并无多少恐慌害怕。
于是当被当作物品随手丢在地上时,来不及发出痛呼,就听见有人指着他道:“这小子是个哑巴。”
紧接着套着大半个身子的麻袋被扯下来,乌絮重见光明,眯着眼叫人捏着脸颊审视。
只听一道像是被人捏着嗓子挤出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不错,好久没有这么水灵的货了。这小脸,进大户人家当伺候人的应是能买个好价钱。”
近在咫尺是一张遮盖大半面容,形貌诡异的面具。
捏着他脸颊的手极其消瘦,几近看不见半点肉,一层薄薄的皮肉黏在骨头上,嶙峋硌人。
片刻后那人松了手,面具后的那双眼似有笑意,对乌絮这件“货物”相当满意。
乌絮嘴里塞着布团,喊不出求救讨饶的话,只能略带怯意警惕地盯着他,暗地里竭力凝聚着体内少得可怜的那点灵力。
扛着他一路来的男子在一旁殷勤开口:“沈爷,那这小子是卖到哪家去?”
被称作“沈爷”的人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老孟家吧,近来他们那儿缺这么个小玩意儿。”
“诶,诶。”男子连声应下,走上前来动作粗暴地拽乌絮从地上起来,麻袋往头上一套,复又扛上肩。
探头探脑,小心翼翼推开这处人迹稀少,位置较为偏僻的后院门,依照“沈爷”所说,要将乌絮送到阴州的孟府去。
哪知方一推开门,迎面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笑脸。
男子猝不及防惊了一跳,倒退好几步。
见状,乌迎敛去笑意,不由怀疑起自己难道生了一副凶神恶煞,叫人瞧了害怕的面貌?
但显然此时并非疑虑这等事的绝佳时刻,乌迎略一颔首,彬彬有礼道:“劳驾,可否把那孩子还给在下?”
他抬手点了点男子肩上,屁股朝天的小蛟龙。
男子反应过来,侧身让乌絮离他远了些,“啐”地吐了口唾沫。
“你他娘的谁啊?老子认识你吗?还劳驾,一会儿老子把你当马驾!”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不知为何到自己这儿并不起效。
乌迎蹙起眉:“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何故言辞这般不堪入耳?”
男子让他叨叨得心烦,当即扛着乌絮就要给他两个大耳刮子。
可掌风堪堪离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白衣男子耳边一指远,便被一股强劲的阻力阻隔,再难前进半分。
接着乌迎轻松躲过他的竖劈横扫,几招过下来男子气喘吁吁,再见他依旧气定神闲,连发丝都不曾飘乱。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正面抵抗不过,男子扛着乌絮扭身就跑,尽职尽责直到现在也不肯将人从肩上放下来。
乌迎闲庭信步地往他跑走的方向走了两步,一挥衣袖在男子面前设下阵。
停闪不及,男子跨进那恍若撕裂虚空,看不见另一头是何种模样的传送阵,下一瞬又回到乌迎身边。
也不再多费口舌,乌迎抓住他另一边肩膀,使力一扭——
“啊!!仙,仙君饶命!”男子哀嚎出声,剧痛自肩上传遍全身,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乌迎死死摁着他,用臂弯接着不受控制滚落下去的小蛟,顺带替人松了束缚。
方才院子里戴面具的人听见门外传来凄厉惨叫,匆匆跑出来查看情况。
“向青!怎么回事?!”
向青屈辱地屈膝跪在地上,衣摆上沾了土,狼狈不堪喘着粗气,颇为委屈地哀哀叫了声爷。
沈羽见手下人叫人如此对待,不由怒从中来,快步向前要与乌迎好生以拳脚理论一番。
有人撑腰,向青底气当即足了起来,畏畏缩缩弯着的腰杆也挺起来,扭着身子想要从乌迎手底下站起来。
无他,只因他一口一个沈爷的沈羽同样也是位修道之人。
在这阴州,鲜少有人敢正面与他起冲突,沈羽活动了下筋骨,出手直劈乌迎抓着向青的那只胳膊。
乌迎轻描淡写拧着手底下的人转了个方向,打算用向青作为肉盾挡下这一击。
见状,沈羽半道扼住,周身三尺内时间流速变得粘稠,趁此解救出向青,甩着人丢到一边,同时一手攀上乌迎的脖颈,使力掐住。
周遭恢复正常,恍若对脖子上那只乌鸡爪似的手毫无顾忌,瞬时间落了下风,乌迎并不惊慌,反而眸中带上几分审视。
时间滞缓……这招式,可当真是熟悉。
“仙君!”乌絮见仙君吃了亏,立时上前一步,却叫乌迎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叫停在原地。
沈羽见对方被自己攥在手中不敢轻举妄动,不由洋洋自得,暗忖虽久未出手,威力依旧不减当年。
“到我沈羽手上的货,还没有飞了这一说。”
然而,当下一秒他抬眼与对方目光相撞的刹那,倏地,无形中似是也形成了那么一只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沈羽瞪大眼,下意识手中力道猝然加大,掐得他面前这白衣男子颈侧青筋暴起。可同时那股加诸自身的窒息痛苦也陡然加剧。
他眼球突出浑身泄了力气,胳膊跟煮熟了的面条般,软趴趴地垂落在身侧。
他捂住脖子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一副劫后逢生的心悸模样。
乌迎挥袖掀去沈羽面上的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他暗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心底对自己的大惊小怪苦笑,分明瞧着身形都无相似之处,又怎会认错。
他虽是不认识面具下的人,可在场却有人识得。
向青难以置信地对着面具下那张五官周正,还算看得过去的脸打量一番,“咦”地惊叫道:“沈光羽?!你不是城主身边的人吗?私下怎会干这样龌龊的勾当?!”
城主身边的人?
乌迎、乌絮二人纷纷投去看好戏的眼神。
既是城主身边的人,此下叫人给认出来,告到城主那儿去,指不定要受怎样的处罚。
沈光羽让向青这一声喊得险些魂飞魄散,他背着城主干这赚脏钱的事儿至今藏得极深,万万不可就此暴露。
哪知向青一脸仰慕憧憬:“能做得出这样的脏事……不愧为城主身边的红人!”
“……”
“……”
……上梁不正下梁歪!
乌迎只觉得头痛万分,依照阴州这个风气下去,总有一日会被天道整个夷为平地。
阚山柳那样冰清玉洁的人,怎会在此处待得下去?
他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寻错了地。
“你们城主是谁?”
话一出口,乌迎本以为会得到对方更加强烈的反抗态度,抑或是宁死不屈、誓死不从。
没想到沈光羽慢慢放下揉着脖子的手,眼神隐隐含杂兴奋地问道:“你要见我们城主?”
乌迎坦然颔首:“是。”
他在涧山道推演,阚山柳如今该是位高权重,在阴州呼风唤雨,占有一席之地。若果真如此,阚山柳必是这阴州城主无疑。
可他所识的阚山柳,即便登上这城主高位,也绝无可能坐视自己的领地混乱至此。
……当初要留下乌絮,八人中,可是唯有阚山柳一人义无反顾站在他这边。
神陨纪,妖兽横行,荼毒生灵。然那不计其数的凶兽之中,总有例外。阚山柳痛下杀手前的犹豫、心慈手软,曾几度被桓上神君斥为“妇人之仁”。
……无论如何,既已到了阴州,总要亲眼证实。
沈光羽视线在一旁站着的乌絮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对这到手飞了的鸭子分外不舍。但碍于修为深不可测的乌迎在场,也只能暂且按捺下那些心思。
再见二人相貌皆是出众不凡,沈光羽勾起唇角,笑得意味不明。
他点了点头:“成,我带你去。”
乌絮看着沈光羽面上的笑,不由起了阵恶寒,只觉得浑身被虫子爬过似的,难受得紧。
见他哆嗦,乌迎还以为他哪里受了伤,走过去拉着小蛟龙的手臂从头到脚检查了遍:“可有哪里受伤?”
乌絮由着他把自己翻来覆去地看,摇摇脑袋:“没有。”
他这才松了口气,不再过多耽搁,随着沈光羽一道前去城池的核心区域。
一道沉重华丽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主道两旁微微垂首静立着数位貌美婢子,纱衣裹身,风姿绰约。
沈光羽在前引路:“城中最宏伟的宫殿便是城主居所。你们先于前殿候着,我去禀报。”
二人步入前殿,依言等候传唤。
不知是否有意,这一等便是多半个时辰过去,乌絮等得失了耐性,皱着眉头嘟囔:“这城主是故意晾着我们吧?我看他根本就没想要与我们见面!”
乌迎叹了口气,沈光羽既是应下他们见城主一事,人已到门口站着,哪会有主人在屋不前来相迎的道理,等了这般久,有意见他们才是出了奇。
好在二人打算动身告退前,沈光羽终于返回前殿,言道城主允见,召他们前去。
于是又在这规模宏大气派的宫殿内行了段路程,总算才掀开面纱见了真人。
阴州城主高踞殿内最上首,果如乌絮读过的话本那般,左拥右抱,美人环伺。他搂着温香软玉,口中正叼着美人以唇齿渡来的剥皮葡萄。
……实在是伤风败俗!
扒拉下仙君下意识捂着他眼睛的手,乌絮兴致勃勃。
那些话本哪有现场演绎的好看?
由于距离太远,乌迎甚至略微眯了眯眼才看清那莺莺燕燕围绕中心的男子——
剑眉星目,气质端得一派正气、温文尔雅。
……可不正是他此番所寻的阚山柳么?
乌迎只觉心头剧震,一股悲凉涌上:八位神君,陨落的陨落,归隐的归隐,他原以为这便是最坏的终局。未曾想,竟还有……堕落的!
第23章 弃天道
乌絮虽不识得对方是何人, 不论他的为人处世之道如何,单凭外观而言,心中暗自将他与仙君归作一类——都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的儒雅公子。
视线不由在两人身上逡巡, 暗自比较。
然而仙君品性高洁,断不会行此等败坏风气之事,更不会纵容手下欺凌弱小。思及此,小蛟龙胸膛一挺, 腰杆不自觉拔得更直, 颇有些与有荣焉。
高台上那人显然先一步认出了乌迎。几声朦胧轻笑后,一个掷地有声、在殿内激起回响的声音响起:
“这么多年过去,你竟还养着那拖油瓶。”
阔别多年,头一句话便惹得乌迎冷了脸, 也算是阚山柳近来修到的本事。
他口中的拖油瓶除过乌迎身边的小蛟龙,自然也不会是旁的人。
仙君偶尔开玩笑地说说也就作罢, 一个初次见面的生人这般说,乌絮当即炸了鳞, 怒道:
“你说谁是拖油瓶!”
乌迎抬手搭在他肩膀上, 安抚地轻拍了拍, 反唇相讥:“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当真是给我开了眼界。”
对乌迎的讥讽,阚山柳浑不在意, 依旧神情慵懒地淡淡笑着,指尖挑逗着怀里的美人, 引得几声娇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