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屈阳舒执意认为阚山柳只是一时误入歧途，还有救，说什么也要见上一面，挽回一二，他绝无可能再踏入这殿内半步。
乌絮则是不明为何仙君这位堕落的旧友对自己这般“念念不忘”，总是要打他的主意。
他既不如那些美人惹人生怜，也比不过那些美人温柔耐心，甚至连个姑娘都不是，阚山柳要他做什么？守宫殿大门？
吐出憋闷于胸口的浊气，乌迎挥袖解了小蛟龙怀里抱着的法器的封印，四道人影由浅及深渐渐显现出来——正是“杀”、“盗”、“妄”、“酒”。
甫一出了法器的结界，杀的目光四处搜寻一番，追寻着身后不远的乌絮而去。
这几人中有过交涉的也仅有杀这一位，乌絮回视过去，随意抿唇一笑算作打了招呼。
哪知这一笑便引得杀再按耐不住，也顾不上主人在高台坐着，转身径直朝小蛟龙走过去。
“阿絮……”
“阿絮也是你能叫的么？”乌迎冷冷打断，抬臂阻隔在他与乌絮之间，挡住他的去路。
“杀”的性格及为人处世最贴近于原先尚未堕落的阚山柳，照理说，最该有好感的应该是他。
可思及乌絮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让他诱哄着放出原型，从头到尾摸了个遍，甚至连龙角那样私密的地方都碰过，他便怎么也摆不出好脸色给他。
于乌絮而言，杀对他并无恶意，甚至还帮他带回“盗”，完成任务，虽是未经允许触碰了仙君所说的私密之处，但提先他也的确没有说明。
可无论如何，惨死于对方剑下的冤魂终究无法他来代以饶恕，他也并非是非善恶不分，倘若此回助阚山柳恢复正常需得杀付出以性命的代价，他能做的，也只有默默站在一边。
杀本性如此，即便不将他归回本体，这样的祸患，仙君定然也不会留他再存活于世。
若非阚山柳，杀也不会是这样一个通过夺取他人性命满足私欲的恶人；可倘若不是阚山柳，他连作为独立个体生活在世间的机会都没有。
冥冥中因果早已注定，无端，乌絮心中有些难过。
他收回与杀对视的视线，低垂着脑袋缩在乌迎身后。
察觉到他的为难，杀看了眼乌迎横在二人之间的手臂，后退一步，没再执着于往小蛟龙身边去。
自他有意识起，腰间便挂着一枚蛟龙模样的玉佩。
这枚玉佩不知由来，也不知雕刻他的主人是谁，许是技艺不够精湛的缘故，上面的蛟龙并不威风凛凛雄姿英发，也不够栩栩如生，反而有些憨态可掬。
哪怕明知阚山柳控制自己的术法就设在这玉佩上面，他也从不舍得摘下来。
只有动手杀人时，他会刻意把它遮掩在衣衫下边，以免鲜血飞溅出来弄脏了它。
那日乌絮跟着乌迎前来寻阚山柳时，他一直身处暗处，只一眼他便认出，乌絮正是这玉佩所雕刻的那条小蛟龙。
这样的喜爱他先前从未有过，也来得莫名。
他本不该与乌絮有任何牵连，二人在阴州城呆了多久，他便一路远远跟着尾随了多久。
可惜小蛟龙身边那位仙君将他护得极紧，稍在往近一步他就会被发现。
好在上苍垂怜，那位仙君竟是留乌絮一人单独行动，给了他接近乌絮的机会。
阴州城心怀不轨之人甚多，那样黏人可爱的小蛟龙，也不知对方如何舍得、放心得下让他独自出门。
几经犹豫，他终究没能忍住，在元宵摊前靠近了对方。
似是不再留恋，杀转过身向高台方向向前几步，对着自见到四人起便变了脸色的阚山柳行礼 。
“城主。”
话音刚落，一只瓷盏迎面飞来，重重砸在杀的额角，殷红的鲜血登时蜿蜒滑落。
“你那通天的本事呢？”
阚山柳怒极反笑，一甩衣摆坐直了身子，伺候在身侧的美人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着不敢抬头。
怒火所冲的本人却似是早已习惯了阚山柳非打即骂，青竹般直挺挺维持着最为恭敬的姿势，感觉不到疼一般，头颅摆放的位置都分毫未变。
阚山柳早知他有逃离心思，不再愿做他的狗，让他呼来喝去。
“你以为靠着他们，就能洗净以往犯下的罪孽？可笑至极。杀，你手上的脏血已经渗进皮肉里了，是洗不掉的。”
乌絮本就对他成见颇深，如今亲眼所见他对从自己神魂分割出去的一部分，都是如此侮辱相待，更是觉得不可理喻。
“仙……”正欲拉着乌迎上前打抱不平，胸前的缚鳞珏不断传来滚烫热意，恨不得将它那一小块皮肤都给灼熟了。
他深吸一口气，忙不迭掏出来，扯着九节锁拉开距离。
乌迎见状，立即解了上边的禁锢，将玉玦从小蛟龙身上取下来。
得了可呼吸的空间，屈阳舒的身影逐渐显现，眼神复杂，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伤心，直直看向高台之上的阚山柳。
阚山柳离的虽远， 却还是在对方出现的一瞬便察觉到。
怒气戛然而止，阚山柳怔了怔，语气同样无比复杂：“……昊苍？”
他确实剜去屈阳舒的眼睛不错， 事实如此，他也无可争辩。
但作为上古神君的几人，即便是失去一只眼这样的重伤，不过十天半月就能完好如初。
为何……
殿前氛围凝固， “酒”无论在何处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而“盗”则神色恹恹，想来整个心思都在沈家三小姐沈芙那里，对旁的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唯有阿妄一如在城门初见时那般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摩挲着下巴挨个从两名与他相貌分外相似的人面前打量过去，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待我再年纪再长些，定不会变得这般丑。”
为更好融入人界生活， 为自己取名为叶生的“盗”环抱着手臂，垂下视线斜睨了他一眼， 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哼， 无意与他过多争辩。
阿妄挑衅不成， 深觉无趣，转而奔向乌絮，感情深厚似的亲亲热热抱着小蛟龙的胳膊，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把乌絮烦得够呛。
四人之间先前从未见过，性格虽有不同， 但从相貌来看，如今站在一块儿怎么看都是一母所出。
怪的是，互相竟然毫无兴致， 也不觉眼前这幅景象有多么怪异，像是不约而同都默许了这等怪异的现象存在。
“今日可算是见着城主真容，竟是与我们几人顶着同样一副皮囊。”阿妄笑道。
阚山柳未言语，看见屈阳舒短暂的晃神后，对杀再度下达命令：“处理干净。”
没有指明要他杀掉在哪位，声音却是冲着无意撞见惊天机密，自始至终连呼吸都降至最轻，跪伏于他脚边的那位美人而去。
只是见着他相貌的人都无一律清除，更别说是发现这等不可告人的秘密。
方才还搂着自己甜言蜜语的城主骤然转变态度，美人浑身僵硬，反应过来后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声音颤抖：“城主饶命，城主饶命！”
往常在这个时候，求饶之言还没出口，美人漂亮的头颅便落了地，可杀依旧身处原地一动不动，摆明了不再为他所驱使。
不服管教的猎犬，要恩威并施。不待阚山柳使出些能让这野了心思的人重新听话的手段，一道痛心万分的声音横插进来。
“星文……！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屈阳舒开了口，阚山柳难得收敛起轻浮态度，沉默半晌，抿唇道：
“早该在我挖你一只眼时，你便该知晓我实际是怎样一个人，又何必再劝。”
始终不愿正面与阚山柳交谈的乌迎此时忽然出声问道：“你如今变作这副模样，可是因为当初我二人留下龙蛋，最终饲养者却是我？”
在场只有乌絮一条蛟龙，乌迎口中的龙蛋自然也不会有其他。
可若当真是这么个缘由导致阚山柳道心紊乱，信仰崩塌，实在难以置信、令人费解。
“啊……？”乌絮扭头望向乌迎，试图在仙君脸上看出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乌迎神情严肃，确确实实在思考导致阚山柳堕落的缘由有这么一个听起来荒诞不经的。
经他提及，屈阳舒也跟着蹙着眉，同样确确实实去考虑是否有这个原因，目光紧锁阚山柳，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神情，企图找出答案。
本体对小蛟龙执念强烈，以至于化身出最贴合本身性格的“杀”，自有意识起便对腰间玉佩所雕刻者渴望，甚至达到痴迷程度。
在不明就里者如乌絮看来，仅为一件未得之物便自甘堕落、不惜自毁，属实匪夷所思。
然以乌迎对阚山柳的了解，他认为对方确会如此。
阚山柳此人，乐善好施，曾是几人中心肠最软的一位，堪称天生神君之材。
他爱世间众生，尤怜惜那些惹人心疼的生灵。
哪怕是神陨纪那些本性嗜杀的凶兽，身上多些柔软细腻的毛发，眼睛亮一些、圆一些，他都会试图感化，而非提剑诛杀。
不排除有过成功案例，但大多数凶兽都会如桓上神君那般，对他的心慈手软嗤之以鼻。
每当善意被弃若敝履，乌迎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阚山柳的踪影。
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
那时乌迎尚且年轻，会好奇询问屈阳舒星文神君去了何处，屈阳舒往往都会沉吟片刻，而后说：“不知。”
情绪糟糕散散心，散到哪儿去皆有可能。
……这也是当初乌迎执意留下乌絮，阚山柳坚定不移站在他这边的缘由。
而甘为天道所弃，堕落至此，只因想到那颗举世无双、本可拥有的龙蛋，破壳后只与乌迎亲近，他便如鲠在喉，难以自持。
而阚山柳则是默然良久，嘴角遏制不住地抽搐，半晌才憋出一句：“……在你们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
如此，便是否认了。
得知并非乌迎所猜测那般，乌絮不由松了口气。
他以为，如仙君、九方神尊这等常人高不可攀的上神，即便是做坏事，也是要有其不可言说，惊天地泣鬼神的苦衷。
怎能随随便便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甘情愿毁了自己的道？
“那究竟是为何缘由？”乌迎不解追问。
事到如今他也依旧不认为阚山柳会无端性情坏得彻底，这千年来，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结果已然酿造，又何苦追寻其由。”阚山柳眸光闪了闪，不打算坦明。他视线扫过底下众人，“我这大殿许久未如此热闹过了……将他们带到我面前，是想助我归位？”
四个分身聚齐，此番目的自是要让他们归体，以此期望阚山柳寻回本心。
屈阳舒颔首：“正是。”
轻飘飘几声笑从高台溢出，阚山柳对他二位活到当下岁数，依旧天真到令人发笑的同僚几近起了怜爱心思。
“ 我先谢过你们的好意，不过天道既已弃了我，自是不会有反悔一说。”他抬手屏退跪伏过久，已然虚弱不堪的美人，“带来他们几个倒是不难，但分身归体的法子，你们可又有谁知晓？”
殿下一阵默然。
屈阳舒一心只想要最初的星文神君回归，怔了怔，竟还当真忽略了这个问题。
况且即便他们相关事宜全都考虑全面，阚山柳是否愿意尽心配合？
见屈阳舒道不出个一二，阚山柳转而将视线投向一边的乌迎。
“嗯？你知晓么，乌迎？”
而对于阚山柳所问，乌迎并非从未想过。身边虽没有神君如他这般情况，这么些年来见多识广，多多少少也在古籍书卷亦或是他处了解过。
只是有关所知结合下来，得出的解决法子过于残忍，抱着侥幸心理，总觉还能有更加温柔些的。
可惜现下听阚山柳颇显幸灾乐祸的语气，多半就是他刻意避讳的那个。
迅速调整好复杂心绪，乌迎沉吟道：
“分身离体，已然脱离本体而存在，若要使其归回，则需夺其性命。”
第31章 无妄之灾
简而言之， 要想阚山柳的神魂恢复完整，“杀”、“盗”、“妄”、“酒”，一个也不能存活。
阚山柳满意点头， 对乌迎能够给出正确答复格外欣慰。
“正是如此。”他依旧是笑，恍若置身事外，在大殿上坐了这许久，是在看旁人的乐子， “以残害他人性命以达自身目的， 倘若你们当真这般做了，与我又有何区别？”
到那时被天道所弃的，可就不止阚山柳一人了。
没想过竟要付出如此代价，屈阳舒错愕地看向乌迎， 问道：“必须得杀人么？法器……”
乌迎摁了摁眉心，头痛地打断他：“无论借用什么法器， 他们几个都得先死一回才行。”
事到如今，他已不想再掺手阚山柳的任何事。
乌迎提高声音：“出阴州城的法子， 还望城主告知。”
阚山柳被他的理直气壮逗笑， 目光如毒蛇一般滑腻阴暗， 不怀好意地往乌絮身上爬：
“你还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想要什么，你心中无比清楚，得不到我所求之物……乌迎。”他停顿了顿，笑意更甚，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如实告知？”
乌迎还欲再辩，忽听一声惊呼传来， 登时引去所有注意。
只见阿妄面色惨白，俨然吓得不轻，而他抖个不停的手指所指之处， 一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酒”的胸膛被长剑刺穿，分明完全失了意识，双手仍紧紧握着剑柄。
阿妄哆嗦着声音：“是，是他自己拔了剑捅进去的！”
瞧见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阚山柳眼神复杂。
对自己这几名分身，他在阴州城总会有意避开，以免相撞引发混乱。
除过特意留下“杀”，作为利刃为己所控，其余三人过得如何，他从不过问。
四个分身没头没尾凭空出现在世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依照早已注定好的命运苟活于世。
甚至他们连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无法选择。
有谁愿意整日整日以饮酒度日？又有谁愿意天生下来，便是一把杀人的利刃？
谎话连篇，吐不出半点真言也好，大大小小、孰轻孰重的东西，无一例外要窃入囊中也罢。
如今看来，倒是他亲手酿造几人的痛苦。
阿妄再维持不住原先的镇定轻浮，抬脚往殿门外冲去。
他好端端被人带到这儿来，几名仙君的惊天机密听了个够足矣，可万万不想付出以他的小命为代价的报酬。
乌絮见他要逃，倏地化作龙身飞速挡在门前，拦住阿妄的去路。
阿妄忙着逃命，再没有半点与他调笑的心思，心急如焚：“阿絮，快些让开！”
“盗”还念着沈三小姐，与阿妄同样不愿就此丧命，可惜晚了一步被乌迎设下结界困住，气愤不已，一时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辞都骂出来，含括下来就是认为乌迎一行人不配称为仙君。
听着“盗”的咒骂，乌絮内心挣扎万分。
一面想帮上仙君的忙，一面也觉得此番做法太不人道，不愿害得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始终沉默不语的“杀”起身朝他走来，如在酒楼那般伸出手臂唤他过去。
“阿絮，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心中也有渴望牵挂之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仍是会贪恋“存在”这样美妙的感觉。
他为阚山柳杀过许多人，却从未有过后悔。可如今，他却是十分后悔没有像“盗”那般给自己取上一个名字。
张三王五，什么也好。至少如若他当真再无往后，也能够短暂地在这条小蛟记忆里浅浅划上一道。
乌絮上下微微起伏着，还未来得及给出回应，一道凌厉的白光猛地击向“杀”的腿弯。
剧痛逼得“杀”踉跄单膝跪倒下去，可他依旧执着地死死看着乌絮，恨不得将目光实质化作网，整个把他拢在里边。
“还真是情深意重……”阚山柳轻笑一声。
明知乌絮绝不会答应跟着他离开，但出于私心，乌迎压根不想留给小蛟龙犹豫的时间。
单是不识好歹道出这句话，他便已起了让他彻底消失的心思。
乌絮眼睁睁看着仙君打伤了杀，连阿妄趁机从身侧偷溜出去也顾不上，急忙飞过去查看对方的伤况 。
见小蛟龙主动靠近，杀抬头看着他，眼中隐有希冀。
乌絮化回人形，别扭地低垂着头避开那道炽热到令人心肝发颤的视线，快速道：“别再说那种话了，我不会跟着你走的。”
于是那点光亮渐渐黯淡，头顶的声音依旧沉稳，却无端听得乌絮伤心。
“好，我知道了。”
乌迎冷着脸走过来，力道较大地捏着蹲在地上的小蛟龙的肩膀，拎起来从“杀”身边拽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