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讽之言还未出口,却听阚山柳的叹息声悠悠传来:
“真是无趣啊……若你们之间有谁见到世漓,记得帮我代为转告,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话音未落,天地骤变。
时间像是在此时凝滞,万事万物冰封在一块足以容纳天地的冰层之中。
待那幽幽叹息声淡开,冰层上丝丝裂纹蔓延,“噼啪”声不绝,最终难负重压,彻底崩裂。
不等这些漂浮半空,折射各类事物色泽的碎片再多温存片刻,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席卷着将它们悉数带走,剐蹭着众人裸露在外的肌肤过去,留下血痕。
耳尖蓦地刺痛,乌絮下意识抬手去摸,收回手来,指尖沾了点殷红的鲜血。
一只手拽他入怀,乌絮一抬头,是扭曲空间下,仙君略显模糊的下颌。
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乌迎紧紧护着他,强忍着五脏六腑挤作一团的痛苦,面不改色轻轻拍了拍小蛟龙的脊背。
“别怕。”
乌絮就这般蜷缩在他名为“乌迎”的龟壳里躲了许久,周遭一切安定下来,再度睁眼,身处之处已非阚山柳重重大门包裹,宏伟的宫殿。
脚下是松软沙土,目光所及寸草不生,一片苍凉景象。
“酒”的尸体慢慢被吞没,除过阚山柳消失不见,剩余几人被这场狂风折腾得有些狼狈,毫发无损。
阚山柳随着整座阴州城消失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气息,于栖梧境的造物主,乌迎而言,再熟悉不过。
他心中琢磨分析着,指尖轻轻划过小蛟龙耳尖上那一道细小血痕,看着它迅速愈合,恢复原本白皙。
原来,这阴州城竟是如栖梧境如出一辙,皆为“虚幻”,是阚山柳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世外桃源”。
天道所弃,堕落为真,但阚山柳也只是造了所牢笼困自己在里边。
小蛟龙长到现下这般年纪才找出栖梧境的出口,短短几日他们便试图冲破星文神君呕心沥血打造的虚幻境地,谈何容易。
亦如千年前一样,阚山柳销声匿迹,只是这回他拒绝分身归体,舍去神君一职,且不知这回又需多少年才能疏通心情。
一张边角泛着旧黄的字条飘飘摇摇落在屈阳舒面前,乌迎替他接着,捋平展在他眼前。
「永不归位,以清剜眼之罪。」
长久的沉默。
如此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假的,都是假的,哈哈!”
阿妄跪坐在地,捧起一捧黄土往天上扬。
他短短的一生都在谎言中度过,此时发觉自己身边的人、事、物,无一例外都是由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君徒手捏造出来的,只觉得可笑好玩极了。
“盗”无法接受互通心意的心上人不过一缕虚无缥缈的灵气,浑浑噩噩迈着踉跄的步子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走去,仅余下似要与这遍地沙土融为一体的孤寂背影。
而“杀”被乌迎击中的那条腿应是从中折断了,只能颇为狼狈地撑着身旁一棵枝桠疯长的枯树勉强站立。
乌絮见他这般模样,心底无限愧疚。
若阴州城所存在的一切都非真实,那么“杀”先前在阚山柳操控下所做的错事也都非真正的罪孽,平白无故为他断了条腿,可当真无妄之灾。
从仙君温暖的怀抱挣脱出来,乌絮走到“杀”的身边,抿了抿唇,问道:“你还好吗?”
“杀”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痛出来的冷汗,如何看都不是很好的样子。
见乌絮走过来,他不言语,依旧以目光描摹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任何一点落在他肩膀细碎的光。
“阿絮,过来。”
乌迎在身后出声唤他,语气强硬不容置疑,俨然对他主动接近对方而极为不满。
乌絮不明白仙君为何要对“杀”有这样强的敌对之意,分明他也只是惨遭阚山柳“毒害”的可怜人。
小蛟龙对如此冷酷无情的仙君同样不满,但目前有求于对方,也只能撇撇嘴,小跑回乌迎身边。
他拽了拽乌迎宽大的衣袖:“仙君,你把他的腿治好吧。阴州城没了,要去别的地方,断着一条腿多不方便啊。”
乌迎绷着脸,显得格外不好说话,对小蛟龙的撒娇习以为常,不再吃他软磨硬泡的一套,眸光森森:
“怎么,不忍心?”他冷哼一声,“你和他,都合该吃点教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杀”胆敢无所顾忌地觊觎他人的宝贝,就该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
而乌絮就应当好生怀揣着那点愧疚,深刻反省,明白轻易和他人产生纠葛,百害而无一利。
乌絮手上力道加大,攥得仙君平整的衣袖都起了褶皱,嘴唇抿得更紧,十分生气难过。
也知仙君是不会出手相助,只能失魂落魄地转过身,重新去找枯树旁边的人。
风声萧索,待他再回过头,枯树旁哪还有“杀”半点踪影?
漫天黄土飞扬,连通往别处,一深一浅的脚印都覆盖淹没了。
一枚拇指大小的石块被风吹来砸到他的小腿,乌絮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第32章 驯服
要说对“杀”有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自是不可能,顶多是将近两日的温柔相待,让乌絮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带伤流浪。
“杀”要带自己离开的话, 惹恼了仙君,让仙君敌视他的存在,乌絮也能够理解。
可仙君分明知晓他绝不可能跟着除他以外的人离开,仍旧要斤斤计较, 甚至他出言恳求, 也不愿拿出一点点补偿,选择让他因愧疚而难过伤心。
无法否认,这样的做法确实要比拿戒尺打他的手心,更要让乌絮吃到教训。
偌大的阴州城瞬息间灰飞烟灭, 原本还在苦恼出城的道路,现下却是处处有道可走。
二人徒步走了半日, 方才搭乘上一辆牛车,好心的农夫安置他们坐在几堆扎捆得结结实实的草垛后边。
乌絮有意不与乌迎交流, 紧紧贴着最侧边坐, 中间距离仙君的位置, 几近可以再搁下一堆草垛。
路途颠簸,摇摇晃晃一路赶回康曲城,农夫态度和善地请两人下来时,周遭天色已然漆黑无光。
听见动静, 乌絮方才从睡梦中悠悠转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时, 却发觉自己正靠在仙君的胸膛上。
盯着那片白净布料上,无法忽视的一小块水泽愣了半晌,乌絮猛然清醒过来, 蹭了蹭嘴角手忙脚乱地往牛车下跳。
“慢着些。”乌迎揽了下小蛟龙的腰,以免重心不稳一头栽到地上去。
乌絮心里有气,半点面子不给,用力掰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倒是将往涧山道去的路记得清楚,也不等乌迎下来站稳脚跟,自顾自往竹林走去。
无奈摇了摇头,乌迎付了几枚低阶灵石给农夫,在对方摆手拒绝下塞进他的手心里,抬脚跟上远远留给他一个背影的小蛟龙。
往竹林的路是有些陡峭的。
先前这小蛟走到半道,定会嚷嚷腿软脚痛,要乌迎背着抱着走到涧山道才行。
如今跟他赌着气,硬是一声不吭走完了整段路程。
知晓小蛟龙现下定是不愿与自己搭话,乌迎并不主动,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身后,冷清沉闷得仅闻林中阵阵虫鸣。
涧山道房檐总算在视野中露出一个角,乌絮稍稍松了口气,不动声色揉了揉酸软无力的膝盖,默默给自己打了打气,一鼓作气奔到家门口。
等终于在桌边落了座,乌絮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口干舌燥得急迫想要喝上一口凉凉的茶水。
可这些东西平日都是仙君提先会备好的,两人此次出行一趟,涧山道里自是无人如此贴心准备。
哀叹世间为何没有“田螺姑娘”来替自己端茶倒水,乌絮萎靡不振地趴伏在桌面上等身上的热气散去。
倘若他此下开口央求仙君为他变戏法地端出一杯凉茶,其实也不是不能,但他就是不愿就此低头认输,先开口说上几句软话。
乌迎跟着从后边进屋,虽是一言不发,实则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这小倔龙的一举一动。
见他整个身子都快汗湿,暗自心疼叹气,担忧他着凉害病,也知自己要是不先给出台阶,以乌絮的气性,怕是能接下来几日都不会理他。
衣袖轻轻拂过桌面,两杯透着清透色泽的茶水凭空出现,小几片茶叶悠悠晃荡在面上。
乌絮瞥了一眼,连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扭过脑袋换了个方向趴。
熟悉的气息贴近过来,紧接着便是那双温柔有力的手,动作轻缓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还在生仙君的气?”
明知故问。
乌絮心道。
只当那些漫天飞扬的黄土堵塞了耳孔,乌絮装聋作哑,兀自恢复气力,不应乌迎带着讨好意味儿的问话。
几声轻笑荡开,下一瞬乌絮腾空而起,那双手将他带离桌面,横抱着他颠了颠。
这下再沉不住气,踢踢打打地在乌迎怀里挣扎,仙君却纹丝不动,依旧牢牢箍着他。
一通挣扎下来反而累得气喘吁吁,乌絮气急败坏捶了下这招人心烦的讨厌鬼的肩膀:“你干什么!!”
小蛟龙如今长大不少,当真动起真格力气也不容小觑。
乌迎叫他这一拳砸得闷哼一声,却并不生气,眸子里盛着笑意,嘴角也是向上勾着的。
“阿絮一句话也不肯说,仙君担忧你气坏了身子。”
小蛟龙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照理说再抱着人柔声细语哄上几句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哪知乌絮不但不顺着台阶下,甚至有意向给他震垮了。
“仙君若当真怕我生气,当时就不会不听我的话,不给‘杀’疗伤。”
闻言,乌迎一路上好容易才兀自平定下来的思绪又让这小蛟搅得混乱。
这件使得二人闹了矛盾的事,即便乌絮有意责怪于他,要将冷酷无情的罪名安在他的头上,乌迎也仍旧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对。
现下愿意出言哄慰,先一步低头,也只是出于心疼,不忍看性子跳脱的小蛟龙低沉难过下去。
乌迎敛去笑意,将乌絮放在桌上坐着,以让两人的视线齐平。
“阿絮这是铁了心要因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与仙君对抗到底?”
他本想以沉稳的态度与小蛟龙交谈此事,讲述道理让他明白自己的苦心。
没曾想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此事的介意程度,开口竟是要和自己养大的孩子争吵一番的架势。
乌絮不出所料叫他这一句话挑起更大的火气,不甘示弱地气冲冲与乌迎对视:
“什么叫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就要和仙君对抗到底?仙君连我最为生气的缘由是什么都不知晓,凭什么还要质问我?”
为仙君不肯为“杀”疗伤而生气是一方面,更为紧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仙君在处理这件事时,传达给他不好的态度。
为了让自己深刻反省,认识到不该随随便便与旁人有纠葛的错误,仙君竟忍心看着自己因为愧疚而伤心难过。
在某些事上,仙君显得太过看重原则,以至于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如仙君所说,是他最为看重,最为珍视的宝贝。
叫小蛟龙这般破罐子破摔地吼了一通,乌迎心底那点火气反而诡异地降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与乌絮对视着,道:“不知?仙君怎会不知。”
说罢,他也不愿在无意义的争辩上浪费口舌,起身从包袱里翻出一身干净衣裳丢在床榻,让乌絮过去换上。
乌絮是他亲自一手带大的,肚子里揣着什么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无非是委屈他不讲人情,对他太过苛刻严厉,在明知他会伤心难过的情况下,依旧狠下心罚他。
可他既然已经选择要这么做,自然是要达到这样做的目的,断不可半途而废,乌絮该长得记性没长,反而两人都平白胸口堵着一团气。
尤其对于乌絮不设防备,轻易轻信他人、亲近他人这件事,他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多做让步。
而此次争吵的点便在于,乌絮希望仙君能够因为他而不断让步。反之,如若乌迎怎么都要坚守原则,他只会觉得仙君并不是毫无保留地在疼爱自己。
见乌迎有意就此揭过,以让他换衣裳来转移话题,乌絮更是气恼,跳下桌子奔向过去,靴袜也不脱,就这般爬上竹床,钻进乌迎刚铺好的被褥里。
“我不换,就这么睡!”小蛟龙任性赌气的声音闷闷从被窝里传出来。
没料到他会这般不听劝,乌迎站定在床边盯着被子下面微微鼓起的地方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好,不换。”
汗湿的衣裳贴在身子上,睡觉时不舒服的是乌絮自己,倘若夜间受了凉,生病难受得同样也不会是他。
既然做出这样任性的选择,承担后果无可厚非。
乌迎也当真不再去管,连简单的净身法术也没给他用,兀自在屋内忙了阵,收拾好自己,跟着上了榻。
今夜的乌迎似块寒冰,源源不断散发冷气,难以近身。
乌絮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个温热结实的胸膛贴上后背,转过身查看,不知是仙君嫌弃自己身上脏还是旁的何种缘由,二人间的距离足足能再睡下一人。
亦如当时牛车上,他刻意拉开距离。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泠泠月光,乌絮默默注视着仙君的侧颜,眼前的景象渐渐蒙上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咬着下唇极力想要逼回眼眶里的湿意,却还是没出息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变调的泣音。
仙君像是已经睡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阖眼平躺着一动不动。
乌絮委屈地抬袖抹了把湿漉漉的眼角,小心翼翼翻了个身背对着乌迎,不愿再看这个令自己憋屈至此的恶人。
“你这个年纪,都不知可以生几百回我了,让让我怎么了……”乌絮委屈地小声道。
而在他转过身之后,乌迎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睡意。
瞧着小蛟龙小声抽泣,微微颤抖的背影,耳边还回荡着乌絮那句抱怨意味十足的小声嘀咕,心疼又好笑,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几回伸出手探过去想把人拽进怀里抱着,最终都按捺下来。
这般无声陪着小蛟龙掉了好一会儿眼泪,直至身边彻底没了动静,乌迎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撑起上半身,轻轻扳过小蛟龙的肩膀,睡着了仍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眉头紧皱着,粉白面上满是盈盈水光。
蓦地软了心肠,乌迎怎么也再无法维持表面的冷硬,让这令人又爱又恨的小蛟搅得一团糟。
认命地下床去浸湿帕子替人从头到脚细细擦了遍,又摸着黑拿过被乌絮踢到一边的干净衣裳,动作轻柔小心套上。
感受着通过胸前传入身体的柔软温暖,难以描述的安心。
夜里不抱着他睡,也不知是在惩罚这任性的小蛟,还是在惩罚自己。
心里压着事, 翌日一早,乌絮破天荒地天刚蒙蒙亮就睁了眼。
仰面是仙君近在咫尺的疏朗面容,乌絮一时半会儿做不出反应, 由衷觉得仙君生了张极为好看的脸,光是这般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赏心悦目。
直至那双深邃幽静的眼眸慢慢张开,与他直勾勾对上, 方才惊觉自己竟窝在仙君怀里。
手忙脚乱推拒着乌迎的胸膛往后退开些, 乌絮投向他以怀疑的眼神,疑心为何二人会挨得这般近。
乌迎早清醒过来,只是贪恋这片刻温存,迟迟不愿起身罢了。
如今见小蛟龙这副模样, 不由好笑:“阿絮这般看着仙君做甚?昨日夜里,可是阿絮一个劲往过来蹭, 要仙君抱着睡的。”
乌絮怔然,随后想到眼前此人嘴里难吐真言, 素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万万不可轻易相信。
“哪有的事, 我根本就没有像仙君说的那样!”
即便他也并不确定是否当真如仙君所说,但只要咬死不承认,这样没出息的举动就与他毫无干系。
昨夜哭了太久,现下小蛟龙眼睛还微微泛着红肿, 凶巴巴冲着他发脾气也只会让乌迎心软。
终究舍不得再逗弄,乌迎眉眼柔和下来, 抬手揉了揉乌絮脸侧睡出来得红印子。
“好,是仙君没了阿絮实在难以入睡,昨夜趁着阿絮熟睡, 抱你过来的。”
若放在以往,仙君如此柔声细语地说话,乌絮什么都顾不得再计较,早没了骨头似的栽倒在乌迎怀里。
可这回欺负得太狠,小蛟龙却是连他这一套也不怎么吃了,对乌迎一番示弱意味十足的话不置可否,冷哼一声率先下了床。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乌絮都刻意与乌迎保持距离。
乌迎在屋里倒腾搁在柜子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他便百无聊赖在院子里绕着栅栏围起来的那一小片绕圈,时不时蹲下身拔两根冒出来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