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知道,家是最好的地方。
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
叶白琅不准祁纠折腾,换了个防水的创可贴,收拾桌子洗碗,一个个倒扣在蒸架上沥水。
事情看起来不多,但日常琐碎,一样样做完,时间其实过得很快。
叶白琅拖完地,把拖布也涮干净,快速冲了个澡刷过牙,穿着那件半旧的T恤回到卧室,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偏去第二天。
祁纠靠在床头,倚着枕头,正给他整理错题。
叶白琅没收作案工具:“我自己弄。”
“一顺手。”祁纠揉他的脑袋,“给你标出错哪儿,方便理解。”
小狼崽学会了吹头发,就是耐心不足,看得出用了最高档热风,摸起来热乎乎,掌心覆着点微潮。
“下回你说,我写。”叶白琅跟他各让一步,“不会的我就来问你,你多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屈起膝盖抵在床边,抱住祁纠,伸手去摸祁纠的额头。
还是低热。
像发烧又不像发烧,灯下看得出脸色不好,鬓角藏着一层薄汗。
叶白琅皱紧眉,拿掌心最软和的地方,一点一点给他擦汗:“得去医院。”
“回头去。”祁纠说,“问题不大。”
这种事上,叶白琅才不信他的:“明天就去,不然我旷课,来抓你去医院。”
这威胁可太吓人了。
祁纠配合着投降,点头答应:“明天就去。”
他撑了下胳膊,要给小狼崽挪地方,被叶白琅扶住肩膀。
叶白琅看了他一会儿,摘下他戴着的框架眼镜:“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这几天才开始。
因为视力确实下降,偶尔又有重影。
酒吧打工、出门买菜用不上,但高中生的卷子印得密密麻麻,质量不好的油墨又挤成一团,就难免头晕了。
祁纠稍稍低头,任凭狼崽子帮自己摘眼镜:“前两天配的,眼镜店促销,九十九块钱一副。”
他这个语气,听起来十足的“有便宜不配白不配”。
“”叶白琅已经没那么好哄,把眼镜折好,放在床头,沉默了一会儿:“你等我挣大钱。”
祁纠拉了小狼崽一把,让叶白琅爬上床,拱进被子里,团成小团缩在身旁。
祁纠轻轻摸他的背,掌心慢慢用力,带上一点按摩的力道。
叶白琅低声说:“我好好学,考大学,挣大钱,买江景大平层。”
祁纠低着头,忽然笑了下。
叶白琅睁开眼睛:“不信?”
“信。”祁纠说,“我好好活。”
这话突兀又不突兀,毕竟家里的事总要两个人分工,一个人负责好好学,另一个人负责好好活,好像也没问题。
好像也没问题。
叶白琅在被窝里仰起脸,看着身旁的人影,像是有根线系在心脏上。
不疼,一下下扯得慌。
“你信我。”叶白琅忽然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但不安从心底滋生,纠缠不散,“等我有钱了,我们住大平层,我给你买衣服,带你出去玩。”
祁纠信,张开胳膊,让一只小狼崽拱进来。
叶白琅捧着他的脸,仰着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你好好活。”叶白琅哑声说,藏住嗓子里的颤意,“九十岁。”
祁纠点头:“九十岁。”
叶白琅问:“到那时候,我们在睡觉前干什么?”
这是个新问题。
祁纠没考虑过,正准备想,叶白琅已经抬手罩住他的眼睛。
“闭眼睛。”叶白琅说,“不要睁开。”
祁纠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把眼睛闭上。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触感其实更明显而一个曾经有段时间看不见的人,触感其实是会代偿,轻易模拟出触碰的画面的。
小狼崽攥着他的衣服,慢慢往上攀爬,手在发抖,身体也发抖,有点烫的急促呼吸熨在他颈间。
颈间,然后向上,下颌,唇畔,鼻翼。
叶白琅跪在他面前,少年的肩背养出点分量,但绷紧时依旧锋利,像把刀。
有了鞘的刀,不再一味磨得锋利薄锐、伤人伤己,好好收敛在鞘里,安稳规矩。
祁纠决定晚点再教小狼崽这个道理。
暂时屏蔽视觉,人能感知的信息其实是更丰富的。
叶白琅捧着他的脑后,静了好一会儿,一点点凑上去。
凉润的、有点干燥的触感,战兢兢颤巍巍,摇摇晃晃地贴上来,停在他的眼皮上。
洗发水味,肥皂香,牙膏的清新薄荷味,一点点热牛奶的甜香。
一个胆大包天的吻。
祁纠倒是安稳,枕着胳膊,侧过身给他掩被角。
冬天的深夜,寒气仿佛无处不在,除了他们这个小卧室的被窝,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暖暖和和躺在一个被窝里。
祁纠还饶有兴致地跟他打听,闭眼睛的那一会儿,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叶白琅烫得神志不清,一头扎进被窝里,不肯招认,粗声粗气地催着祁纠快睡。
催到最后,叶白琅抓心挠肝,睁着眼睛越来越精神,祁纠单手揽着他,倒是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时,叶白琅还怔了下。
祁纠老是半真半假地装睡逗他,有时候就会假装睡熟,很有耐心地守株待兔,等一个主动出窝的小狼崽。
叶白琅犹豫了一会儿,才从被窝里慢吞吞冒出来。
这次被窝外面没有埋伏。
祁纠确实睡了,阖着眼气息轻缓,额发垂在眉间。
抗肿瘤药的副作用剧烈,对身体损伤很大,像今天这种剧烈运动,确实不太适合一个正在服药的病人。
察觉到小狼崽的动静,祁纠睁开眼睛,就被叶白琅抱住:“是我,没事,你继续睡。”
叶白琅抱着他,学他的力道,不管有用没用,笨拙地慢慢顺抚他的胸口。
祁纠笑了下,摸摸拱回胸口的小狼崽,又把眼睛闭上。
叶白琅蜷在他胸口,轻轻摸他的脸。
有点汗,还是低热。
祁纠睡着的时候,和醒着的时候状态差别很明显,会有醒着时几乎无法觉察的疲倦,透过眉宇,无声无息地渗出来。
叶白琅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摸祁纠的眉心。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祁纠究竟哪儿不舒服,怎么做才能好一点?
他纠结了好些天,担心得实在难熬,后来忍不住,其实又动过偷药盒的心思。
可惜祁纠也像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再也没把那些药盒拿出来过,平时吃的药也都是分装。
叶白琅只知道他累。
像是力量被不动声色地抽掉大半,严重的时候,走路抬手都会疲倦,要一个人靠在路边,歇上一会儿才能继续走的累。
叶白琅偷偷跟在祁纠身后,见过一次,从此不论祁纠什么时候上班,都一定要去酒吧接他回家。
叶白琅咬了咬腮帮,低下头,埋进温度同样有些异常的颈窝。
不能一直这样。
如果不是怕祁纠生气他甚至想明天翘课,陪着祁纠去医院,或者偷偷在后面跟着。
叶白琅在这个念头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半天,最后还是被“不能让学校请家长、不能惹祁纠生气”勉强压下去。
过几天其实有个家长会,叶白琅其实想祁纠参加他的家长会。
可他想的,是努努力弄出个还不错的考试成绩不论是英语还是别的,然后让祁纠去,听他被表扬。
不是因为他旷课请家长。
他们这个破学校,旷晚自习没人管,旷正课倒是严格得离谱,动不动就通报请家长停课一条龙。
祁纠为了他挨骂杀了叶白琅,叶白琅也不会肯的。
问题还是出在祁纠上。
都是这个人,擅自把电话填到家校通的表格里,居然还加了什么班级微信群。
备注居然还是“叶白琅家长”。
没事跑来做他什么家长。
叶白琅越想越睡不着,想咬祁纠,又不舍得,最后只能叼着自己的胳膊,磨磨牙解气。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有一天,脑子里转的念头居然是这个。
“不能因为旷课被请家长”。
太离谱了。
再往前三个月,路边有个算命的这么跟他说,都要被他当荒唐的骗钱神经病,离得远远的扭头就走。
叶白琅用力咬了咬祁纠家居服的衣领。
今天白天,打架的时候,巷子里的那些人又一次和他说起,他巴巴讨好的那个“闻栈”,其实是别人雇来的,就是个别有用心的骗子。
别有用心,来干扰他、带歪他,把他引上原本不该走的那条路。
叶白琅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可直到今天,他才忽然发现,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也没错,祁纠的确把他带歪了。
哪怕他再抗拒、再挣扎,还是被祁纠拢着脖颈,不由分说引上了条从没想过的路。
两个多月前,他还从没想过未来,没想过要学好,没想过放下手里的刀,没想过要逃出这个见鬼的破地方。
叶白琅盯着从窗帘缝挤进来的月光,眼皮开始发沉,徒劳挣扎了一会儿,因为实在太安心,还是无从抗拒地沉进一场有祁纠的梦。
被窝怎么这么舒服。
叶白琅想不通。
他本来从没想过,打完架还要回家睡觉。
那些人当然不会因为两场架就善罢甘休。
这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所以第二天一早,叶白琅上学时察觉到身后鬼鬼祟祟,也实在不至于有什么情绪波动。
甚至还有心情聊天,祁纠睡了个回笼觉,醒了睁眼,手机里就躺着叶白琅发过来的消息:一切小心。
祁纠不急着起床,靠在枕头上敲手机:了解。
消息一过去,对面立刻就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叶白琅的消息过来得很快:醒了?
YBL:早饭在保温桶里,记得吃。
YBL:吃过早饭要去医院。
祁纠挺配合,逐条一本正经回了收到,去厨房找到保温桶,拍了张里面热腾腾的小米南瓜粥,发给小狼崽。
说起备注,其实有点遗憾祁纠手机里,叶白琅的备注本来是“小白狼”,但某天屏幕亮得不巧,刚好被本人抓了包。
这么可爱的备注,大概不太符合“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叶先生”的气质。
祁纠答应了改备注,想改“小狼崽”,当事人宁死不从,抢了手机就跑。
他们家浴室那两天正维修吊顶,梯子还没还。叶白琅绑架了手机,踩着梯子藏在吊顶上,祁纠不立字据就不下来。
最后考虑到祁纠在酒吧打工,难免偶尔要被看到家里人发来的消息,还是改成了相当中规中矩的首字母。
祁纠坐下来喝粥,一手拿着手机发消息:今天课程忙不忙?
叶白琅回:不忙。
YBL:讲卷子。
YBL:比你差远了。
祁纠很上道,立刻投桃报李,夸回叶同学:答卷子的人答得用心,又乖又聪明,讲起来就轻松。
叶白琅没了动静。
系统在前线发回来报道,有些小狼崽拿着手机原地泛红,找了个没人的僻静地方,蹦了好几下。
接下来这一路,一直到学校,叶白琅都是跑着的。
这还是系统第一回跟着叶白琅上学,在祁纠的暗中协助下,系统伪装成了书包拉链,摇摇晃晃,给祁纠转播叶白琅的教学楼和教室。
硬件条件说得过去,教室门一关,外面也还算光鲜。
至于教室里确实不怎么样,桌椅东倒西歪,后黑板上乱画了一堆不知什么东西,来回乱窜的学生半点不压着嗓门,震得人耳朵发麻。
叶白琅的座位在最角落,单人独座,靠窗户。
说好听了是所谓的“主角位”,说难听点,就是跟垃圾桶坐同桌。
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垃圾桶里也是什么都有。
这会儿天冷,尚且不觉得,等到天热的时候,想也知道有多难熬。
系统正给祁纠吐槽,一个矿泉水瓶就挟着风“咣当”一声,重重砸在半人高的铁皮垃圾桶上,声音异常响亮,震得系统都掉线了半秒钟。
叶白琅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或者换个他们班同学议论叶白琅的说法,“怪胎像是聋了”。
叶白琅坐在座位里,自顾自地拿课本、掏卷子、翻错题本。
课本早都连扯带揉摧残得够呛,祁纠给他包的书皮,平展规整,破损的书脊做了修补,比新的还好看。
叶白琅把课本放在书桌上,仔细抚平页角,夹上祁纠给他做的书签。
英语卷子的错题比较复杂,祁纠已经替他整理完了,叶白琅就拿了张算草纸,一页一页地抄。
剩下的卷子祁纠都批过一遍,他就照着整理错题,翻书找知识点。
这些事跟整个班级、甚至跟这所学校都格格不入,但叶白琅从来也没融入过任何地方,根本不忌讳被看见,也不怕被人冷嘲热讽地说风凉话。
他埋头做答应祁纠要做的事,一件也不漏,脸上没半点表情,帽衫的边沿压得低低。
不知道的人看,仿佛还是那个阴郁孤僻的残废怪胎。
没人走近来看,所以自然也没人知道有些人,脸上没表情,私底下抱着手机不撒手。
叶白琅给祁纠发消息:看见你批的卷子了。
YBL:我怎么有这么多分。
YBL:是不是太通融了?
祁纠回得很快:不通融,因为叶白琅同学很努力,被窝里还在补课,就该得这么多分。
叶白琅脸上一热,险些把手机扔进桌膛,低头埋进手臂,用力绷了下嘴角。
他在对话框里反复输入了几次,删了又改,还是忍不住回祁纠:小意思。
祁纠:适当放松,劳逸结合。
YBL:不累。
YBL:我来学,养你。
祁纠发回来一小段语音,系统立刻凑过去听,可惜这个班级实在太吵,没能听见。
叶白琅抓着手机,看起来听见了,硬邦邦站起来,假装要上厕所出了班级,眼看就要变成一只行走的小红狼。
系统帮忙守着桌上的笔记,变成空气针,扎了个手欠来乱翻的坏学生,举着穿墙望远镜,看见祁纠家小狼崽躲在没人看见的走廊尽头,把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
祁纠到医院的时候,叶白琅刚好上第一堂课。
没什么人听,其实也没什么老师讲打印的试卷答案被发下来,老师搬了个椅子,坐在讲台上看自习。
班级里很乱,第一排探着头和第七排要东西,纸团乱飞,堪比菜市场。
叶白琅低着头,攥着手机,忍着不给祁纠发消息,自己对自己的答案。
医院检查项目繁多,有不少都很占时间,一个人去本来就分身乏术他这边没完没了发消息,只会给祁纠添麻烦。
叶白琅对几道题就忍不住走神,看一看手机,又尽力集中精神,回去继续翻卷子。
他发现祁纠判得的确一点没问题。
甚至比标准答案还要详细和严格一点有些模棱两可、看判卷老师手松手紧给分的小细节,祁纠给他判的那份卷子里,也都细致地挑出来,逐个给他做了标注。
倒是祁纠看起来没那么忙,在叶白琅心慌意乱到开始考虑要不要装胃疼请假早退的时候,手机震了震,屏幕忽然亮起来。
祁纠:[图片][图片]
叶白琅立刻点进去,把那几张报告单点开,放大了反复来回看。
偏偏这种报告单一律复杂,非专业人士根本看不懂,叶白琅看了半天,急得冒汗:什么意思,这上面怎么说?
祁纠:有点贫血,医生说缺乏营养,缺乏休息。
祁纠:我像贫血吗?
叶白琅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一会儿,耳边的寂静才渐退,慢慢恢复成混乱的嘈杂。
他稍微松了口气,扯了张面巾纸,慢慢擦掉掌心的汗。
贫血不算大问题。
要只是贫血,他就天天去买补血的东西,回家给祁纠做,给祁纠补营养,也不准祁纠再去打工了。
说什么都不准了,家务也不许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好。
YBL:像。
YBL:十分可疑。
祁纠:冤枉。
YBL:判了,家里蹲一个月,哪都不许去。
发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下课铃正好打响,叶白琅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戴上耳机,听见医院里如出一辙的嘈杂。
祁纠在嘈杂轻声笑,叶白琅猜他在揉额头。
祁纠大概总对他头痛。
在家里,不论复习到多晚、被题目难到多抓狂,叶白琅一抬头,总能看见祁纠,抱着胳膊靠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叶白琅不是个好学生,至少不是配得上祁纠教学水准的那种他只是还算有基础,外加还算能吃点苦。
除了这么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他没什么擅长的科目,脑子不快,专注力弱容易走神,错过的题总是记不住,偶尔钻牛角尖。
祁纠大概总对他头痛,叶白琅没少看见祁纠揉额头,可揉完了还是一样的耐心、一样的不急不缓,拢着他的背,一点点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