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纠的手动了动,翻过来,摸了摸他的睫毛。
祁纠问:“怎么了?”叶白琅沉默着摇头。
祁纠的手拢着他的脸,屈起手指,摸摸他的下巴,轻声哄:“叫哥哥。”
叶白琅说:“你不是。”
祁纠不是他的家长。
他打的赌,是“考五百分家长的身体就会好”,祁纠不是他的家长,所以没影响。
叶白琅锱铢必较地抠字眼,手指蜷得太紧,凭自己甚至张不开。
祁纠像是有所察觉,那只手向下挪,拢住他紧张到打颤的手,一点一点,帮他放松。
在叶白琅的手心,祁纠摸到分数条揉成的小纸团。
叶白琅狠狠打了个颤,像是猛然清醒,要把纸团抢回来,却快不过那只力道温柔的手。
祁纠的手像是有魔法。
什么事到这双手里,都好像变得简单轻松,调酒能调出花,捏着画笔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画叶白琅藏在酒吧乱哄哄的人群里,远远看着祁纠调试舞池的乐器区,随手捡起把小提琴,垫在颌下。
那其实是个很遥远的距离,遥远到叶白琅不知道怎么过去。
叶白琅站在不会被发现的角落,握着把锈迹斑斑的裁纸刀,看着祁纠手里的琴弓。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们的手势其实一样。
他学祁纠的那只手,握着裁纸刀,看光泽在马尾上轻快地跳。
祁纠随手拉琴,流畅的旋律淌出来,有的他听过,有的陌生,但不可否认共同点,这些随手拉的调子都比那个请来助兴的小提琴手好听。
酒吧老板是个蠢货,不懂欣赏,分不清好坏,居然不给祁纠发一百份工资。
他将来要买了那个破酒吧。
叶白琅听见走廊里的混乱声,算了算时间,发现快放学了。
这个学校每次放学,气势都挺壮观,不知道多少人拔腿往校门冲,又挤又推搡,门禁都拦不住,门卫根本形同虚设。
他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混进人群,装成放学的学生和下班的老师,跟着出学校。
叶白琅低声问:“能站得起来吗?”
他发现祁纠没看那个分数条,怔了下,握住祁纠伸过来的手。
“试试。”祁纠把纸团揣进口袋,借着他的支撑使力,“考了多少分?”
叶白琅的呼吸顿了下。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接一下,密集地砸在身体的每个地方,呼出来的气流冰凉,上牙膛和头顶都像是在被小锤子笃笃凿。
“五百零一。”叶白琅低声说,掌心渗出冷汗,“我”
“少了这么多。”祁纠说。
叶白琅怔住,扶着祁纠往台阶下面走,抬头看那双琥珀色眼睛。
“这个学校确实不行。”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擅自帮你决定转学,没和你商量,对不起。”
叶白琅不想听这个,祁纠根本没对不起他,祁纠做的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叶白琅根据影子判断自己是摇了头,摇得很急,很用力,生怕祁纠误会。
他听见自己说话,嗓子哑得不成:“你算了我的分?”
“当然。”祁纠挺理直气壮,“做家长的就是这样的。”
没告诉叶白琅,是为了不让叶白琅有压力。
哪个家长判完家里小孩的卷子,能忍得住不算分。
祁纠算了叶白琅的分,就算不加上英语和语文作文,总分也刚好过五百,这还是往格外严格了判。
怎么可能这么少。
祁纠带了他的答题卡,掂了掂手里的档案盒:“回家给你写个分数条。”
叶白琅扶着祁纠的手臂,帮他下楼梯,接过那个档案盒,又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祁纠的手很烫,胳膊也是,握住发软。
叶白琅走不下去了,他抢了两步,踩着台阶下到祁纠前面:“我背你。”
祁纠假客气:“是不是不好?”
叶白琅怔了下:“什么?”
祁纠是很想,但现实状况不允许,叹了口气:“有些人说,我不是你的家长。”
这个人就没个正经时候。
叶白琅垂着眼睛,他的脸上还没什么知觉,但嘴角忍不住,跟着很微弱地抬了下。
有些人摸出手机,服了软,给他发消息:哥哥。
“我没这么说。”叶白琅收起手机,嗓子很哑,自己都听不大清,“你听话。”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靠在他背上。
叶白琅站得稳稳当当才直起腰,一步一步沿着台阶往下走。
他完全忘了自己有条瘸腿,想的全是怎么走才稳、才安全,怎么能让祁纠舒服一点,别被自己不小心弄摔倒。
叶白琅甚至开始后悔中午没吃饭。
他要是吃了饭,后背是不是能比现在多点肉,祁纠趴上来,就没那么硌。
叶白琅背着祁纠走下三楼,在二楼歇了歇,继续向下走。
“学校发了分数条。”叶白琅低声说,“考得不好,分数不好。”
祁纠就在他的背上,这么近的距离,听得清耳旁嗓音里因为发烧多出的微沙,甚至听得见一点鼻腔里的倦音:“废纸。”
叶白琅张了张口,有点迟疑,还是说:“可”
“乱判的分数,就是废纸。”祁纠问,“不会有小狼崽,把这个当真,还把废纸留下来了吧?”
叶白琅被揪了看不见的尾巴,后背一僵,用力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回家就偷走被祁纠没收的废纸团。
回家就扔厕所里冲掉。
叶白琅不再说这个,也不再想,背着祁纠走完了二楼的楼梯,停在一楼门口:“能站住吗?”
祁纠点头,笑了笑,抬手抹他额头上的汗:“我很好。”
就是发点烧,也没虚弱到走不动路。
叶白琅早把这当成祁纠谎话集第一条,没听见一样,给他整理风衣,反复嘱咐祁纠:“教师通道是左边,人少,出门以后,就在大树底下等我。”
要不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惹麻烦,叶白琅都想给祁纠弄辆自行车。
祁纠手里多了两颗水果糖,叶白琅怕他不吃,剥开一颗,抬手:“张嘴。”
祁纠配合着张嘴,含住橘子味的水果糖。
放学铃响得像发令枪一样。
叶白琅看着祁纠的身影被人群淹没,才罩上校服,一头冲进学生的队伍,拔腿往门外冲。
他跑得很快,没管任何推搡,冲出校门就往大树那边折。
第一遍没找到人。
第二遍也没有。
第三遍,叶白琅扒了校服,扔进垃圾桶,往不准学生打扰的教师通道挤进去。
他的衣服是祁纠搭配的,不混混也不学生气,离得远打眼一看,看不出端倪。
叶白琅没走多远,看见有人扶着膝休息,扒开人群挤过去,牢牢握住祁纠的手。
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笑了笑。
叶白琅小声说:“哥哥。”
他的声音太小了,小到瞬间就被嘈杂人声盖过去,这是个很好的环境,很合适说话。
也很合适做别的,叶白琅借抱他的机会,亲了亲祁纠的颈侧,好像是不小心。
没人会发现的,他就是不小心。
叶白琅没等到回家,就偷走了祁纠口袋里的废纸团,扔进垃圾桶。
校门口吵闹到极点,到处都是人,嘈杂声沸反盈天,叶白琅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淹没。
“哥哥。”叶白琅说,“我喜欢你。”
他想一秒就长大。
看十字路口连人带车挤成的那一锅粥就知道了。
这所学校的人其实不多,不至于造成这么壮观的场面,但市政规划相当不理智,附近恰好还有所本市规模最大的实验小学。
来接学生的车川流不息,每天都有新堵法。
轮到这所高中的学生出笼,飞驰的自行车、电瓶车,轰鸣的“鬼火”加入车流,肆无忌惮呼啸而过,局面就更复杂。
这种时候,是不会有出租车来这附近自投罗网的。
叶白琅打了几次网约车,也不算顺利。附近的道路状况全部飚红,被平台抓差的司机磨磨蹭蹭,宁可在几公里外打转,也要耗到乘客主动关闭订单。
叶白琅攥着手机,焦躁刚从胸口悄然冒出,肩上就多出点力道。
像只乌鸦轻轻落下来,收敛翅膀,停在他的肩头。
祁纠揽住他的肩膀,接过那个被攥得惨兮兮的手机,帮他收进口袋:“坐公交?”
坐公交是个选项H市的公交系统,大概是唯一能压制马路上乱窜的不良少年的存在。
原因无他,主要还是公交司机更呼啸。弹射起步、漂移转弯,在公交车专用道上,物理意义上把车开到起飞。
有点脑子的,哪怕跟私家车碰瓷加塞,也不会去招惹公交车。
叶白琅问:“会不会晕车?”
“还好。”祁纠抬头看站牌,“路不远。”
那就是会晕。
叶白琅已经会自动翻译祁纠的话这个人说“还好”的时候,多半不算太好,要是说“不要紧”,那就很严重了。
叶白琅抬手,按在祁纠的颈侧。
温度并没退。
吹了冷风,外面那一层像是没那么烫了,可手在上面稍微贴久一点,就能摸到下面藏着的热意。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
叶白琅抬头,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无声咬了下牙,决定这一秒跟祁纠生气,绝不回蹭那只手。
这个人很能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好像不难受。
“坐在这。”叶白琅低头,扶着祁纠,让祁纠坐在长椅上,“等我。”
这是少有的角度,祁纠坐下来,比他稍矮,抬起头看他。
冬天的太阳落得早。
空枝清癯,冻草萧索,但落日的暖芒罩着堵成一排的汽车尾灯,暗淡天色下,刺眼的红色也仿佛柔和。
太阳落到天边,映着夕阳,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湖水里映出的暖金。
祁纠看着他,眼睛微微弯了下。
叶白琅咬住牙关,扫净这个画面叫人莫名冒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渺远不安。
他垂着头,低声补了句“在这歇着”,握了握祁纠的手,转身没进人群。
系统当塑料袋已经当得很熟练,借着阵风飘飘摇摇,跟着祁纠家小狼崽,一秒不落地实时转播。
叶白琅甚至还在那些嚣张的机车里挑了挑。
太叛逆的不要。
车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彩灯、土嗨音响震得人头疼的不要。
拆了消音器的不要,排气管容易烫人的不要车头贴的鲨鱼贴纸太丑,没事龇什么牙,撕掉。
被勒索的小混混战战兢兢,两条腿捯饬得倒是快,一分钟内搜罗来两个新的备用头盔,贡品一样交到叶白琅手里。
祁纠和系统一起看实时录像,还在讨论截哪张图打出来、弄个大海报在家里找面墙挂,叶白琅已经迅速完成了整套流程。
一辆摩托车停在公交站前,叶白琅戴着头盔,放下脚撑。
其实挺酷。
小狼崽被祁纠养得好,个头长得快,身上也不再是之前那样枯瘦。
校服外套再也用不上,去接祁纠的时候,就被叶白琅扔了。
里面的衣服出自祁纠,审美相当专业,衬得线条利落,因为腰线勾勒得清楚,普通的校服裤子也显腿长。
就是害羞叶白琅大半张脸藏在头盔里,垂着睫毛不抬头,整个人烫得手都泛红,单手抓着另一个头盔,下车去扶祁纠。
祁纠问:“骑摩托?”
叶白琅扶着他,闷不吭声点头。
“酷。”祁纠撑在他肩上借力,保持匀速起身,“有驾照吗?”
“有。”叶白琅小声说,“身份证大两岁,考过了。”
不是因为有多遵守交规,是如果不考,以他被针对的程度,会因为无证驾驶被拦八百趟。
长到这么大,要不是处处小心,叶白琅早就不知道被送进拘留所多少次。
祁纠摸摸他的后颈,被小狼崽贴住,往掌心蹭了蹭。
叶白琅打开那个头盔,确认了是新的,才踮脚给祁纠戴上,整理妥当,仔细调好安全扣。
叶白琅仰头问:“勒不勒?”
声音又轻,语气又缓。
祁纠笑了笑:“合适。”
叶白琅抿了下嘴角,垂下视线,跨上摩托车,扶稳车身,等祁纠坐上来。乖得不行。
惨遭勒索的小混混就在不远的地方,看得怀疑世界,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下巴差点砸在脚背上。
叶白琅不管这些,专心等着祁纠上车。
他小声说着话,教祁纠坐稳当,不放心地扣了弹力安全带,把两个人绑在一块儿,又磕磕巴巴地指导祁纠:“抱着我。”
祁纠问:“要抱着?”
“要。”叶白琅攥着油门,“要不坐不稳。”
系统好心,藏起了祁纠在好几个世界随手考下来的摩托车赛车执照。
祁纠很配合,下颌搭在小狼崽的肩膀上,手臂拢过叶白琅的肋间,隔着胸腔,按了按砰砰作响的心脏。
“别紧张。”祁纠说,“带我吹吹风。”
叶白琅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用力抿了抿唇,看看前面的路况,定了定心神,拧动油门。
没拆消音器的摩托,其实没那么吵。
没那么吵,很正常的音量,混进汽车发动机声、喇叭声、嘈杂的人声里并不明显。
摩托车的机动性很强,有个空就能钻,很快就从这一片的混乱里脱身。
太阳刚落山,风不是特别冷。
风不是特别冷,有点柔和,因为叶白琅刻意控制着速度,比理论上还更柔和一点。
祁纠靠着他,胸膛的热度透过衣料,熨在后背。
两个人都戴着头盔,明明感觉不到呼出的气流,但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就好像也被微烫气流擦过耳廓。
叶白琅的耳朵发烫,被不存在的气流燎得通红。
他深吸口气,用力呼出来,趁着红灯的间隙摸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导航。
“不去医院。”祁纠看出他的意图,拢了下手臂,“回家,医院下班了。”
叶白琅咬了下嘴唇:“医院有急诊。”
急诊是24小时的。
他带着祁纠过去,看看为什么还发烧,挂水还是吃药,肯定比回家自己弄稳妥。
祁纠靠着他的背:“有道理。”
叶白琅认识这个语气,盯了一会儿手机,看见红灯的秒数到了个位,把手机收起来:“但不听。”
摩托车重新发动,扎进一片红通通的尾灯里,汇入车流。
祁纠笑了:“没不听下次。”
祁纠很少用这个语气说话,有懒洋洋的放松,也有不加掩饰的倦意。
“下次听。”祁纠轻声说,“家里有退烧药,吃点就行了。”祁纠说:“狼崽子,听话让我回家歇歇。”
叶白琅抓着车把的手紧了下。
他没说话,但在下个路口调转车头,往家里的方向回去。
“怎么会一直发烧。”叶白琅还是低声问,“医生说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取检查报告?”
祁纠没立刻回答,稍稍屈起手指,敲了敲叶白琅的胸口,提醒他小心辅路忽然窜出来的电瓶车。
发烧是药物正常的副作用至于检查,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影像检查明确了,能治,问题不大。
坏消息是下个疗程的药,效力更强,副作用也更严重,还得定期输液。
今天中午,祁纠刚用了一次药,身体的反应就已经很明显了。
叶白琅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答,像是早猜到了这个结果,抿唇沉默下来。
回去的路比去医院的好走。
祁纠靠在叶白琅的背上,也不再开口说话,呼吸轻缓,似乎是在赏景。
景是值得赏的,他们背对着夕阳,有点可惜,但路边的高楼林立,玻璃被映得一片灿金。
他们路过一所树荫掩映、依旧静悄悄的高中。
这所高中有晚自习,灿金色的窗户下面,桌椅整齐教室干净,一群人影奋笔疾书。
叶白琅认出上面的校名:“第三高中。”
他在档案盒上看见了。
是祁纠给他挑的新学校。
祁纠轻轻动了下,稍微抬头,看过去:“喜欢吗?”
叶白琅停了停车,看了几秒钟干干净净的教学楼,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低声问:“能不能不上晚自习?”
他不想上晚自习,他可以自己在家复习,可以熬夜,可以通宵。
叶白琅总觉得不放心,他得看着点身后这个人免得祁纠又为了养他,偷偷去打工,不按时休息、不好好养身体。
祁纠可以瞒着他,但祁纠不能把所有事都瞒着他。
他要养祁纠。
“能。”祁纠还真咨询了这件事,按照三中的规定,走读生不用上晚自习,叶白琅可以回家,“我们来晚了,没有宿舍。”
高三上半年已经快结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再腾出个宿舍床位。
铁板钉钉的走读生。
叶白琅本来也没想住宿舍,在这句话里松了口气:“我不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