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期末考试,考完我放寒假,很快。”
叶白琅把耳机藏在袖子里,低声说:“到我寒假结束,你都不准出去打工。”
他来打工,他来挣钱养家。
祁纠问:“这么严格?”
“严格。”叶白琅说,“再去查查视力,管控你用眼,不准半夜备课。”
怎么能有人带着高三生复习,做的题比高三生本生还多、还杂、还累人。
怎么能有这种不像话的补课老师。
祁纠笑了笑,轻轻叹气。
叶白琅怕他不当回事,又一口气嘱咐他一通,连自己都觉得唠叨,才在打响的上课铃里,依依不舍挂断电话。
下一堂课依旧是讲卷子。
换个说法,下堂课换了个科目,依旧是发答案、自己对答案、上自习。
叶白琅尽力把心思收回,对了一会儿答案,发现这套答案解析草率无比,比祁纠判的差得远。
叶白琅对完了,把卷子扔到一旁,低头翻手机。
他用了个笨办法,从外卖软件上找了家线上药店,一样一样药翻找,想找到那天远远看见的那个药盒。
眼花缭乱,很难找。
有几个颜色像的,照着搜了主治疾病,症状又都对不上。
没有进展。
下面的两堂课,依旧是对答案上自习。
这次发的不是单科答案,大概是老师们也觉得这种形式主义毫无意义,剩下几科的答案被一起甩下来。
叶白琅低头对答案,攥着笔,在心里不可理喻地迷信打赌,这次能上五百分。
只要上了五百分,祁纠的身体就一定没事。
这是种相当不科学、没有任何理论或者玄学依据的“向天问卦”,但有的时候,人心神不宁到一定程度,就是会乱七八糟地信一些东西。
有些人还会往迷信里塞私货,比如叶白琅,他已经在祁纠那儿判了一遍卷子,大约知道自己能拿的分数,比五百分还高个二三十分。
所以祁纠的身体一定没事。
叶白琅攥着笔,机械地抄着错题,脑子里几乎不转,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头顶有点发麻。
一上午发完所有答案是有原因的。
中午午休,卷子判完了,发了答题卡和分数条。
祁纠检查完了身体,有几项要等下午出结果,就近找了个干净的小餐馆,给他发了午饭。
YBL:[大拇指][点赞]。
祁纠:中午要记得吃饭。
YBL:记得。
YBL:吃撑了。
祁纠有样学样,回了个大拇指和点赞。
过了一会儿,祁纠又给他发消息,叫他狼崽子,附言:速回。
叶白琅立刻抓起手机:111
祁纠:上学开心吗?
YBL:?
YBL:你也在上大二。
YBL:你也是学生。
祁纠:啊。
叶白琅看祁纠惨烈的出勤记录,就知道这人已经把当学生的事忘到了九天外,扯了下嘴角,还想发消息,忽然听见脚步声,立刻收起手机。
祁纠的消息跳在屏幕上:想喝粥。
叶白琅熬了一早上南瓜小米粥,偷偷攥了下拳,又摸出手机:给你做。
YBL:等我回家。
负责发分数条的人走过去。
桌上摔成一摞的答题卡旁,多了个撕得狗啃一样的分数条。
系统变成的拉链错愕地晃了下。
叶白琅抓起分数条。
他的手有点抖,脑子倒是诡异的一片空白,飞快翻着答题卡。
他没去食堂吃饭,一道题一道题地对照,翻了一中午,又什么也听不见地翻完了下午的第一堂课。
判错了。
这种民办学校的考试,应付差事为主,学生不好好答题,老师也不好好判。
第一堂课下课,他对照着分数,找到了所有有问题的题目。
数学判错了两道半大题,英语判错了一整个阅读理解。
英语作文一分都没给算。
理综的错漏更多,三言两语说不清,要带着答题卡去要分。
叶白琅带着卷子去找老师,他第一次和老师交流,强迫自己把话说清楚、讲礼貌、有条理可惜用处不大。
用处不大。
秃顶的中年男人端着茶缸,匪夷所思地看他:“又不是正经考试,判错就判错,能怎么样?”
叶白琅攥着那张分数条。
不怎么样。
给他多少分都行,补个两三分也行。
他不能是498分。
“再说了。”办公桌后的人打量他,从头到脚,“你从哪儿偷的答案?”
叶白琅垂着视线,呼吸停顿了一会儿,瞳色慢慢转深。
他想控制自己,但做得不好,耳鸣又响起来了,身旁只剩下影影绰绰的人影。
不止一个,这些东西也抱团,鬣狗一样闻着味围上来。
“你平时,两三百的料吧?”人影语气讥讽,“还有点脑子,知道抄答案不能全抄不戳穿你是给你留面子,已经给你家长发消息了。”
叶白琅的瞳孔倏地凝了下。
他捏着分数条,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什么?”
“旷课、打架、骗人、偷东西。”近在咫尺的人影不屑地睨他,屈指重重敲桌面,“早就该联系你家长了!居然还考试作弊中午就给你家长发消息了,这回得好好说说你的情况!”
“你那个家长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回消息,人也来得这么慢?打了那么多电话,到现在都没影子!”
叶白琅哑声问:“你们叫他来?”
叶白琅问:“给他打电话?”
他的声音太冷太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瞳孔漆黑得仿佛看不见光。
对方被他一时慑住,居然嗫喏了下,随即更勃然大怒:“给我出去站着!”
叶白琅垂着眼睛,心跳一声一声,砸在耳鼓上。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控制不住地盘算,如果他现在删掉祁纠的一切联系方式,不再回家就他一个人在这儿,能放开了惹多大的祸。
可是祁纠想喝粥。
这些人是混账,更可能的情况,是叶家已经交代了什么,这种私立学校的校董全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从没忍过叶家对他做的事,哪怕代价是立刻掉进更深的深渊。
可是祁纠想喝粥。
叶白琅攥着那张快揉碎的分数条,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做什么,下一秒,有人握住快戳到他鼻尖的手。
叶白琅听见吃痛的惊惧惨叫。
叶白琅错愕抬头,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琥珀色的眼睛。
祁纠很礼貌地和对方握了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
祁纠身上还有点消毒水味。
手背上有针眼,小臂也有,一片淤青。
叶白琅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他绝对考了五百分以上绝对有这么多,叫他拿什么保证都行。
他动了动右手,感觉到手指的存在,小心翼翼抬起来,想去碰一碰针眼。
疼不疼?
祁纠疼不疼?
祁纠手腕一转,稳稳当当牵住他的手,掌心微凉,力道却和平时一样。
是把他领回家的力道。
叶白琅忽然想起自己问过祁纠的那个问题。
他想错了。
祁纠急着找他,不是担心他拿刀。
祁纠是怕他闯了祸以后找不到家,祁纠找他,是要带他回家。
“办转学手续,有点繁琐,就来晚了。”祁纠开口,很客气,“见谅。”
祁纠说:“我来接我们家的小孩。”
安静得过了头,像是电影里那种大爆炸过后的死寂,没人说话,没人出声。
最嚣张的秃头中年人也愣住,像是没听懂祁纠的意思,回头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隐隐有点慌。
这种慌张并不正常,究其原因,其实没被叶白琅猜错。
他们这个民办学校,当然本来也是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地方,收容一些家里不管、早早就被放弃的学生,唯一的作用就是糊弄个高中毕业的学历。
判错卷子不奇怪。
老师懒得改、被要分就恼羞成怒不奇怪。
几个所谓的“老师”合起来挤兑一个学生,以势压人,也不奇怪。
只不过,放在叶白琅身上,这种“不奇怪”的范围就要更广一些毕竟这所私立学校的资金来源里,有挺大一部分,打款一方是叶家的生意。
没人在乎为什么,只要按着叶家的吩咐,把人困在这么个地方,搓圆捏扁地针对折腾,浑浑噩噩混完高中三年就行了。
谁知道这小子一夜之间,不光有了主心骨,居然还鬼使神差一样开了窍?
“转学不至于吧?”
秃头男人讪笑了下,语气生硬地缓和:“这都高三了,学习环境变化,影响不好”
祁纠挺客气:“学习环境?”
身体状况不太适合打架,祁纠是来聊聊的,神色当然挺客气,语气也诚恳。
但在这种场景下,跟在“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这个设定后头,就还不如不客气不诚恳不论怎么听,完整版都像是“贵学校居然还有学习环境”。
秃头被他一噎,脸色不算好看,强行装作没听出来:“当然,我们也是为了学生前途着想。”
祁纠点了点头,拉过把椅子,让叶白琅坐下:“看不出。”
秃头:“”
叶白琅不想坐,被祁纠往脑袋上揉了两下,轻拍一拍颈后,掌心稍稍施力。
力道不强横,但的确没给他挣扎的机会。
毕竟祁纠在应付老师,还在玩手机,给他发消息:要气势。
祁纠:协助我。
叶白琅的手机在桌膛里,收不了消息也回不了消息。
但祁纠比他想的更有办法,打完字、点完发送,就把手机屏幕直接给他看。
高度刚好,祁纠又没用防窥膜。
想装没看见也不行。
叶白琅垂着眼睛,僵硬的膝盖弯了下,被祁纠按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两只手。
他不该打赌。
他不该打赌。
叶白琅的喉咙无声动了下,慢慢攥起手指,掌心冰凉。
祁纠只是来聊聊,不是来吵架的,心平气和跟这群上来帮腔的“老师”聊。
聊的时间不算短,态度也很平和。
叶白琅不明白,祁纠的态度这么好,那些人干什么一个个恼羞成怒,仿佛被气得跳脚,又像被扒了层人皮。
也不明白祁纠怎么这么果断。
怎么这么果断,听了那么多他的坏话,不质问他,不批评他,不逼他说清楚都闯过什么祸。
这毕竟是法治社会,叶家势力再大,也总不能一手遮天,祁纠办的是转学的标准程序,归H市教育局管,给他转去的是所示范性的公立学校。
公立学校也归教育局管,每个环节都标准,都有章程。
叶家就算反应过来、火冒三丈也来不及了。
就算几个月后,叶家还不死心地想干扰他,想阻挠他的高考,在公立学校,也难得多。
秃头当然也清楚这点,被气得几乎七窍生烟,撕破了冠冕堂皇的皮,一张脸涨红:“好,好有本事的,往后叫人家学校开除了,也别回来求我们!”
祁纠领着叶白琅,正要往办公室外走,秃头又伸出手,一把薅住叶白琅的校服领子。
叶白琅趔趄了下,停下脚步。
“你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吧?”秃头盯着他,秃鹫似的俯身,声音很低,“那种学校,你能呆得住?叫人看出是什么德行,要不了三五天,你就得滚蛋。”
“滚蛋了,你就没学念了。”秃头低声说着,在他耳边,像是诅咒,“你以为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只有我们愿意要你,只有我们收留你,你还敢跑”
叶白琅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眼瞳刚动了下,那只扯着他领子的手就被祁纠按住。
“放手。”祁纠说。
秃头面色不虞:“跟他说两句话”
祁纠:“放手。”
秃头那这两个人没办法,临走也要狠狠恶心叶白琅一回,吸了口气要啐唾沫,还没张口,就愕然睁圆了眼睛。
护着叶白琅这么个祸害,一直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年轻人,居然毫无预兆地抬手,一拳砸过去。
之前还插话帮忙的那些“老师”,也被这么个变故吓得不轻,纷纷后退,居然躲出了个空地。
秃头重重摔在空地上,几乎被这一下砸蒙了,捂着下半张脸,坐在撞翻的一地卷子里,狼狈不堪。
叶白琅也有了反应,错愕抬头。
祁纠拢着他,稍稍低头:“怎么跑?”
叶白琅:“”
怎么有人比他还会闯祸。
叶白琅扯着祁纠,一瘸一拐地跑起来。
他没管那些答题卡,扯着祁纠冲回班级,在一片错愕的注视里火速拎了书包,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往外跑。
身后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秃头暴跳如雷着叫学校保卫科的声音。
叶白琅对这所学校的布局很熟悉,清楚哪些摄像头坏了没修、哪些叫口香糖糊上了,很快就找了个没人的防火梯,把祁纠拉进去。
祁纠拉着门把手,不让门合上时发出巨响。
叶白琅扑上去,拿藏在楼梯角的半截凳腿别住把手,把门暂时闩上。
合作很默契,整套流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三秒钟。
叶白琅被祁纠抬手抱住,才发现自己扑在了祁纠怀里。
祁纠背靠着门,微低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很安静,有一点弯。
还在笑。
还在笑。
叶白琅胸口生疼,不知道是因为大口喘气,还是因为别的。
他看见祁纠手里的答题卡,愣了几秒钟,想把它们揉皱了丢掉,却因为关节僵硬不听使唤,慢了一步。
祁纠折好那一摞答题卡,整理好,一起收进档案盒。
叶白琅说不出话,冰冷的手指摸了半天,勉强捏住手机,拿出来,跟祁纠面对面发消息。
YBL:医院。
YBL:怎么样?
祁纠听见震动,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看:“还可以,没什么大问题,多休息”
顺口的话说到一半,袖子就被扯住。
祁纠低头,迎上黑漆漆的瞳孔。
系统蹲守在通风口,边放哨边给他吹警笛,不小心晚了一步,有点遗憾地叹气。
祁纠停下来,算了算时间,意识到小狼崽长了本事,学会了套话。
他中午收到了请家长的短信,下午就直接去办转学手续,然后来接叶白琅。
就算这个世界的设定里转学不难,手续不繁琐,时间也已经卡得非常紧。
不可能有时间回医院,再去拿什么检查报告。
祁纠揉揉额头,笑了下:“啊。”
叶白琅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挡着,抬手摸他的额头。
一滴汗也没有。
滚烫。“是气愤。”这个祁纠倒是可以解释,“怒火中烧。”
叶白琅不出声,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折了几折垫在台阶上,抓着祁纠的手臂,扶着祁纠坐下。
叶白琅跪在台阶上,抱着祁纠的肩膀,让祁纠低下头,靠在自己颈间。
他身上冰凉,祁纠的额头贴上去,烫得他微微一颤。
祁纠倒是挺舒服,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叶白琅被身后的手臂揽住,僵在他的怀里,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双手紧紧抱着祁纠。
“不高兴?”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嗓音有一点沙哑,但听不出虚弱,还是很稳,“来,和家长说。”
叶白琅摇头:“你不是。”
祁纠不是他的家长。
祁纠不该负担这些,不该操心怎么养他,给他辅导功课,甚至中断输液去给他跑什么转学,又来学校接他。
祁纠不该对他这么好。
“怎么不是?”祁纠低着头,枕在他颈间,“叫哥哥。”
叶白琅摇头,一边的脖颈被他烫热了,起不到人体冰袋的效果,就托起祁纠的脑袋,小心翼翼换另一边。
祁纠也不该替他打那一拳。
那一拳是替他打的,祁纠其实会很多种叫人疼得要命,还不会留下痕迹,不会惹麻烦的办法。
会很多种。
上回“咱们家保卫战”2:0,回家的路上,祁纠还教了他不少。
叶白琅看着祁纠的风衣。
祁纠的风衣口袋里有支钢笔,握在手里,抵住剑突,稍微一用力气,就能让人疼得站不稳。
还有别的不少办法祁纠有的是办法。
和他不一样,祁纠有的是办法,真要纠缠起来,祁纠也总能全身而退。
可祁纠选了最不理智、最不周全的一种方案,在最后出手,替他结结实实揍了那个秃头一拳。
以至于他们两个现在还不能乱跑,得藏在摄像头坏了的防火梯,等放学的时候,才能暗中混入人群。
祁纠跟他要了张湿巾,擦了擦手。
叶白琅不想让他多耗半点力气,把湿巾接过来,替他一点一点地擦。
祁纠的手颀长清瘦,骨节很清晰,那只手的手背仍有淤青的针眼,甚至没来得及特地处理。
叶白琅低下头,慢慢把纸巾攥成一团,额头贴在祁纠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