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陛下在院判注视的目光中,侧避开来。
他甫一错首,正直直对上少年直勾勾没有一丝躲闪的澄澈眼神。
成景泽心尖一颤,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可,有不适?”他问。
同样的一句,但听在向瑾耳中,滋味迥异。他见陛下随手将几个瓶瓶罐罐放置在床榻侧边,蓦地将其与自己身上某些部位上过药的触感联系起来……少年面皮腾地一下火烧火燎,又热又臊。
“嗯。”向瑾收敛目光,垂下脑袋,隐在锦被中的两只手紧紧攥着,他恨自己该混沌之处太灵光。
“……”陛下默了默,然后坐了下来,缓声道,“早些时候,我……替你擦了些药……”即便再难以启齿,事是他做出来的,“一会儿需得……若是不便……”
“不用,不必……”向瑾口干舌燥,“我……自己来。”
成景泽抬手凑近,顿了顿,见向瑾没有躲开,他用手背碰了碰少年的额头。虽说老头交代过,就算服药及时也难免余热,但他还是不放心。亲手试过,的确比夜半那阵子降下来不少,他悬着的一颗心略微落下半分。
少年紧绷着躯体,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人家拿开手,他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瞧着,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生死攸关之事胆大妄为,于细微处却又缩了回去。之前,他令无二仔细复述了一遍事发时的经过,此事无论结果如何,刘氏定会用来大做文章,不可不防。具体如何应对,还要待瑞庆王府的郡主醒过来,再做定夺。
至于细节,成景泽未做深究,也不会去问向瑾为何不躲……是反应未及还是……他一个字也不会问。事到如今,归根结底乃他心魔作祟,与人无尤,无谓推卸。
“我……”向瑾抿着干涩的唇瓣,“她……”他心乱如麻,那些事发时来不及深思熟虑的后果一股脑涌上来,年轻人有些承受不住。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做错了,有些事关乎大局,不是他豁出一身剐便能够承担得起……但若是此刻给他一个契机回返当时,向瑾骗不了自己,他怕是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明知不可为,明知不该为……而任性为之,他大抵是魔怔了,愧对先人教诲,愧对向家列祖列宗,愧对江山万民……也愧对眼前人。
向瑾就差将头埋进床缝里,他不知陛下是否瞧出他的私心杂念,但他至少该敢做敢认。
“我,非是……”
向瑾从齿缝里艰难挤出的坦白被陛下打断,“事已至此,毋须多虑。”
向瑾茫然仰首,“可……”
“是我思虑不周,被刘氏钻了空子,你二人皆受其害。”陛下揽过罪责。他所言非虚,刘氏此番伎俩细思也没有多么隐秘高明,在他那边插不进手去,自然要想法设法拖世子下水。此计成了,则人丁稀薄的荣国公府不得不与瑞亲王府联姻,向瑾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年人,娶妻生子之后,还哪来的坚定立场。若是不成,泼一身脏水,也够他们喝一壶。军中最讲究声净名洁,向瑾本无战功,若是再被套上始乱终弃的恶名,则一生入主飞鹰军无望。而之所以又推郡主出来,无非笃定皇帝念着老王爷的恩情,不至釜底抽薪杀人灭口。
总归,是他全付心思盯着西北前线,误以为刘氏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疏忽了。
向瑾忧虑,“太后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会处置。”皇帝难掩疲惫。
“如何处置?”向瑾警惕,“我与她相逢时,并非无人瞧见。”人言可畏,为了维护郡主的性命与名节,难道陛下要……向瑾瞪大了双眸,若是那样,他岂不是作茧自缚?
成景泽一瞥,莫名便猜到了向瑾那个小脑袋瓜里在琢磨什么。
他不合时宜地失笑片刻,“放心,不会逼你成亲。”
向瑾锁起的眉头并未化开,“那要如何是好?”
陛下无意卖关子,“刘氏不仁,休怪吾等不义。宫中会散播谣言者,又不止一处。她遮遮掩掩含沙射影,我让杜院判先一步谴责瑞亲王府世子狼心狗肺,常年苛责虐待已故兄长独女,以致郡主体弱晕厥,为你所救。”
向瑾狐疑,“有人会信吗?”
陛下冷声,“无人在意真相,暂且将水搅浑而已。老王爷以往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见孙女被逼到这个份上,他又重病缠身……该有个决断了。”
向瑾思索,点了点头,“陛下揣度人心,今非昔比。”以往只有他们被算计被无中生有的份,以其人之道针锋相对倒是头一回。
成景泽被他气笑了,“谢世子夸赞。”
“我……”向瑾迟钝地察觉自己失口直言,兀地掩口住嘴,一双明眸滴溜溜地觑着。
房中一时无声,谁都开不了口。至此,其余边边角角该说的能说的基本差不离,两人之间的瓜葛却未曾摊开来涉及。
躲是躲不掉的,且拖延无益,成景泽从未打算敷衍糊弄过去。但这孩子太有主意,他虽晓得向瑾心思,也怕经此一役,此一时彼一时,会错意。毕竟,他属实失控,算不上温柔照拂……后来向瑾昏厥过去,他为之清理时,少年那一身痕迹,不忍猝睹。向瑾若是怕了怨了他,悬崖勒马,亦是人之常情。
“昨夜……”陛下忍着尴尬窘迫,勉为其难。
“我乏了。”这次换向瑾迫不及待地打断,“我想再睡一会儿。”预感到陛下要分说什么,他又不敢听了。剃头挑子不管不顾地闯到这一关,事到临头,悬在头顶的剑就要刺下来,是生是死立见分晓的关头,他窝囊地退缩了。
即便投机取巧强人所难不厚道,不体面,不踏实……但他太想要了。
这一次,倘若仍是拒绝……他怕自己便再无勇气。
陛下叹了一息,“……好。”
向瑾没出息地松了一口气,旋即滑了下去,将锦被扯上来盖着半张脸。
成景泽纵容,“你先歇着吧。”
陛下行至门边,又被喊住,“等等。”
向瑾探出被子,“我,我……”他一咬牙,“我可以去寻你吗?”他不敢踏前一步,却也不甘再被推开。
陛下被他整得没法子,无奈苦笑,“嗯。”
向瑾一颗心坠回胸腔,彻底缩进壳里,偷偷勾起唇角。
小乌龟自己缩进壳子里,叶公好龙,却也不耽误他苛求他人信守承诺。
当天退了热,向瑾便罩着袍子坐着步辇,在禁军的层层护卫和无二的贴身镇守之下,万无一失地返回陛下寝殿。对内对外,老院判皆称世子因受了惊吓高热不退,加之本就底子孱弱,知晓半截内情的几个自己人亦未多心。只有无一隐隐狐疑似乎哪里不对,寻无二来打探,却被那木头一问三不知怼了回去,也便作罢。毕竟涉及闺中女子之事,又沾了下作手段,他们一群老爷们,多一言不如少一言。
向瑾身上不爽利,行动也蹒跚不便,即便殿中无有外人,但他更不愿让身边人瞧出端倪,便窝在房中,不曾外出。他眼巴巴地望着雪庐的方向,患得患失,到了晚间,竟把人盼来了。
原本想着,待他行走自如便寻过去,只要陛下依言不躲不避,就算是烧高香了……是以,他听到福安在院中向陛下问安之时,压根未曾料到成景泽会拐了个弯,主动来找他。
“陛下。”向瑾慌忙要起身。
“别动。”皇帝大踏步过去,将人按下。
“您,”小世子得了便宜卖乖,“怎么过来了?”
成景泽顿了一息,如实道,“来看看你。”
向瑾被直球砸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我……”
比起前夜乌漆嘛黑的房间,此刻夕阳余晖未散,世子在房中看书亮了灯烛……以至于少年颈项间淤红的痕迹经过一日沉淀,更加显而易见,触目惊心。
已过而立之年的帝王人生头一回尴尬愧疚得无地自容,仓促地收回目光。
向瑾睡了大半日,没心思照镜子,毫无所觉,“我……无妨。”
“药……”陛下困窘,“擦过了吗?”
“还……没。”小世子心不在焉的,压根忘了这茬。
陛下,“我……帮你?”
“不用麻烦,”向瑾推辞,“不疼了……”他咬了自己的舌头,这是在说什么?
成景泽有些讪讪地放下伸出一半的手。
“我自己可以,”世子没话找话,“再不济,还有福安。”他早忘了,自己回来后,就没让福安进过门。
陛下眉心一跳,抬手取来药罐子,强势地命令,“还是我来。”
向瑾倒也不是刻意矜持,只不过害羞,实则巴不得。于是,他乖乖地坐着,任由陛下粗手笨脚地舞弄,冒失地掀开衣衫,没轻没重地用满是茧子的手指把药膏涂在少年雪白细嫩的脖颈、腰侧和大腿根上……
成景泽蓦地抽回手来……余下那处,他昨夜趁人昏迷不醒时细致处理过,本就是他造下的孽,责无旁贷……可眼下青天白日,四目相对……
“好了,”向瑾胡乱整理下,从成景泽手中抓过浑圆的小罐子,“一会儿我自己来。”
陛下下意识松开手,“……嗯。”
向瑾故作淡定,“陛下还有事?”甫一出口便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果然,成景泽闻言,“无事,我先走了,你好生歇息。”
向瑾闷头应了一声,听到门扇关阖的声响,懊恼地同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这种感受太……不可思议,陛下并非温和细腻之人,强作的关怀照拂,也生硬且不得章法。可即便如此,少年依然甘之如饴,喜出望外。只是,一想到此乃他不择手段强求所得,人家不得已而勉强为之……强扭的瓜不甜,或许早晚鸡飞蛋打……他亢奋满足的心绪又不由地纠结沉郁起来。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是谁信誓旦旦一朝得愿,别无所求来着?
“啊!!!哎呦!”小世子揉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烦躁地打了半个滚,又腰酸腿疼地停下。
好在,并无需他暗自忧虑太久,翌日,陛下上朝之前,再次绕到他这里,待了片刻,聊了只言片语。至此,在向瑾不方便出门的短暂时日里,陛下白日忙得团团转,但早一回晚一回,都会到他这里点个卯,哪怕只是来得及问上一句“吃了没?”
向瑾七上八下的心思被渐渐熨展开抚平了,即便尚有一万个狐疑却不敢问出口之处,但如此这般已然足以慰藉,比他预料得要顺当得多。
说来脸红,他画本子看过,梦中也曾辗转缠绵,继而一腔孤勇地飞蛾扑火……什么事都做过之后,二人独处时,不仅陛下循规蹈矩,他自己也拘谨乖巧地跟个未经人事的青瓜蛋子似的。话说回来,画册梦境皆是骗人的玩意儿,他虽记不得太多,但照事后自己个儿的惨烈情状来看,那事儿貌似也没多销魂彻骨。
如今,他也不是说没有更亲近一些的欲望,只不过原就一知半解空有一门心思的情愫,并不真的懂得到底该如何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眼下便很好,好得他心满意足,小心翼翼,不舍得贪心妄动,生怕惊动了这来之不易的局面。
待几日过后,身上的伤处好得差不离,未曾消褪的痕迹用高一些的常服领口遮挡住,向瑾选了个晴暖的午后,不再窝于房中。
“少爷,您怎么出来了,外边风大。”福安心思简单,加上知晓向瑾中了算计大约有些残余的药性需得拔除,不方便见人,因而对于连他也避讳着,并未起疑。只是心底免不了有些失落,杜院判也就算了,怎么陛下亦来去自如,仿佛也比他亲厚似的?转念一想,出了这么大的事,主子们自有关窍相商,耽搁不得。况且,陛下待少爷如兄如父,自是越亲厚越好,他矫情个什么劲?
“呼~~~”向瑾深深地吐息着秋末冬初凉爽的空气,“可憋死我了。”
“您坐过来,”福安心疼向瑾,殷勤着,“我给您泡壶热茶,”福安朝屋檐上喊,“无二大人,您也喝点?”
自打出事以来,无二便不再跟着陛下,而是留守寝殿,专事护卫世子。习惯飞檐走壁的暗卫闻言居高临下地摆了摆手,径自忠于职守。
“对了……”福安开口,又兀地阖上。
向瑾蹙眉,“怎么吞吞吐吐的?”这家伙,隔着门扇也不耽误每日与他叨叨宫中流言蜚语,今个儿怎么还欲言又止上了?
福安重重地叹了口气,“……瑞老王爷,昨夜去了。”
向瑾心头一沉,半晌,跟着摇头叹了叹。瑞亲王世子之前便用重病的老王爷拿捏着郡主,事发之后,老王爷回光返照,拼着最后一口气大义灭亲抖搂家丑,强行捍卫孙女名节……双方各执一词,乌烟瘴气……终归,不得善终。
向瑾又问,“后宫那边如何?”
这事儿刘氏不好自己出头,瑞亲王世子也没法当众忤逆老爷子,于是就由世子妃出面,日日去慈宁宫哭天抢地妖言惑众,求太后做主,让世子娶了郡主。
福安不屑,“家中大丧,自然要收敛些。但没了老王爷掣肘,怕是变本加厉。”
向瑾愤慨,“简直阴魂不散。”
“世子不必担忧,”无一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恶人自有恶人磨。”
向瑾站了起来,口中应着,“此话怎讲?”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无一身后。
无一冷哼,“那瑞亲王世子眼瞅着快知天命的年纪,也还是个世子,平日里都不好意思与同辈宗亲站在一处。而今老王爷薨逝,他抓耳挠腮地觊觎着王爷的头衔,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
向瑾一时未解,“世子继位,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无一笑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一日没有陛下的旨意盖章定论,便名不正言不顺,祭天祭祖都排不上日子。”无一朝身后努了努嘴,“陛下日理万机,这事儿且等着空下来再议好了。”
成景泽应声而至,睨了他一眼,并未否认。今日他便刻意忽略了宗室递过来的折子,在谢太傅眼皮子底下打太极。他是皇帝,且是个横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主,有些事,他若是打定主意为难,天王老子亦奈何不得。瑞亲王家的老世子,自己掂量着办。
这不是无赖打法吗?向瑾反应过来,无一口中的“恶人”说的是陛下,禁不住乐出了声。
福安大咧咧地想到什么便说了,“我家少爷也久未承袭……”
“住口!”向瑾喝止,“你有没有规矩?”
福安蓦地一颤,就要往下跪,“陛下,少爷,小的错了。”他也是,在这寝殿之中舒服日子过得久了,嘴上没把门的。
无一微微搪了搪,觑着陛下脸色,没说话。
皇帝淡然一挥手,“无妨。”无一方才伸手,把战战兢兢的福安扯了起来。
成景泽转过头,问向瑾,“世子是否有疑?”
福安急道,“陛下,是小的脑子抽了胡说八道,少爷从未提过……真的……我……”
向瑾瞪他一眼,福安蓦地把嘴闭上。
“无有。”向瑾刻意简短地回答。朝局动荡,他一个世子的名头已足够成为众矢之的,若是承曦荣国公之位,还不如时时刻刻履薄冰,危如累卵?陛下以年幼为由,这么多年将他留在身边荫蔽,他岂有不懂之理?
陛下肉眼可见地迟疑稍许,就在向瑾以为自己顶多会一如既往地得到一个“嗯”字,成景泽破天荒地解释,“时机未到,若非万无一失,不可冒进。”
向瑾眸子眨了眨,心头狂跳,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只是虔诚地朝陛下点头。
“走吧,”陛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今晚在雪庐用膳。”
向瑾晕晕乎乎,如踩在云朵之上,他不敢确认,却又忍不住妄想。
接下来的几日,他与陛下之间似乎破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望向成景泽之际,十之八九皆不落空。他随口一言,句句亦有回应。明明也没有什么更亲密的举动,但向瑾就是觉得不同,继而悸动难耐,心潮澎湃……在他揣着心口的小鹿鼓足勇气问个明白之前,西北战报先至——飞鹰军大败,陛下不得不挂帅亲征了。
第72章
宫中难得消停几日,寝殿中更是颇有一番岁月静好的势头,向瑾私心期待,这般朝夕相对的日子能够多一日,再多一日。但他心底清楚,不过是风雨欲来,一厢情愿。
是年岁末,兵荒马乱。西北战报陆续传来,起初不温不火,即至年根底下,突然兵败如山倒。皇帝显然并非只从八百里加急军报中获取战况,是以消息传来时,满朝上下鬼哭狼嚎,陛下冷眼瞧着,不动声色。
但从殿中近日动向来看,向瑾清楚,陛下动身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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