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推开门,吩咐道:“备轿。”
魔侍们齐声应下,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乘坐的仍是那顶极为招摇的云轿。
路上行人一见轿影,便纷纷退避,让出道路。
月薄之坐在这轿子里,拥着雪氅,挑眉问道:“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不见夜知闻?”
“他啊……”铁横秋顿了顿,“我打算解除他的血契,从此以后,任他去留。不过,这血契当初是你给我的,自然还需问过你的意思。”
月薄之神色陡然一变:“你不要他了?”
铁横秋笑道:“怎么能说是不要呢?那是放他自由。”
月薄之一听到“放他自由”四个字,脸色就如霜雪冰冷:“那是,你最喜欢自由了。”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的脸色,仿佛又看到了一只尾巴特别长的猫。
不过幸好,他好像已经学会了怎么顺毛了。
铁横秋微微一笑,温声道:“我既与你成婚,便要结下血契。既然与你缔结终身,又怎能再与他人维系血契?哪怕是一只鸟也不行。”
说着,铁横秋紧紧握住了月薄之的手。
“这是什么道理?”月薄之瞥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将手抽回。
铁横秋朝他笑了笑,露出那种小狗一样阳光灿烂的笑容。
月薄之却幽幽道:“我可没答应和你成婚。”
铁横秋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答应?”
月薄之淡淡反问:“你说为什么?”
铁横秋一脸便秘的样子。
月薄之心生不悦:“怎么不说话了?”
铁横秋想了想,还是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月薄之听到这话,冷冷道:“我最不爱听这句话。”
铁横秋长叹一声:“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你更不爱听。”
月薄之面色更寒:“那就不当说。”
铁横秋苦笑半晌,却道:“但我还是要说。”
月薄之索性转过脸去,摆出一副懒得理会的模样,可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像只警惕四周动静的小兔子。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说了出口:“你有一点,我很不喜欢。”
听到“很不喜欢”这四个字,月薄之也不由得呼吸一滞。他原本别过去的脸扭得更偏了,可耳朵却悄悄竖得更高,仿佛连一丝声响都不愿错过。
铁横秋继续说道:“我不喜欢,你用反问去回答问题。”
月薄之一怔:“你说什么……”
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这也难怪,这些举动本就是他无意识间的习惯。
铁横秋语气幽幽地说道:“就像刚才,我问你‘为什么不’,你却反问我‘你说呢?’——像这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
月薄之闻言不禁蹙紧眉头,垂下眼帘,默默回想过去种种。
铁横秋坦言:“每次这样都让我觉得很累。你既不直接回答,也从不肯给我一点好脸色看,我自然只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就像刚才,你冷着脸让我猜你为什么不愿同我成婚……我除了认为你恨我巧取豪夺、宁死也不愿与我结契之外,还能怎么想?”
月薄之眉心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铁横秋轻轻一笑:“你看,你又反问我了。”
月薄之闻言一怔,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懊悔。可他素来高傲,脸上偏不肯泄露半分情绪,只微微抿紧了唇,将目光移向别处。
月薄之眼眸微垂,不言不语,又天生一张高贵冷艳的脸,此刻这般情态,若在从前,铁横秋定会觉得他是在生闷气。
可这一次,月薄之其实是在暗自懊悔,一边努力回想着过往,自己究竟反问了对方多少次,其中又有多少回,曾让铁横秋感到失望心灰。
就在月薄之心思浮动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他抬起头,正对上铁横秋温柔含笑的目光。
铁横秋轻声说道:“没关系,你年纪比我小,偶尔有些任性也是常情。来日方长,我们总能慢慢磨合,找到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
月薄之抿了抿唇:“不过差了十几岁,倒真让你装起大人来了。”
铁横秋微微一笑。
恰在此时,云轿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轿外传来魔侍长恭敬的声音:“尊上,地方已经到了。”
铁横秋伸手虚扶了月薄之一把,温声道:“下轿吧。”
月薄之随他步出轿厢,抬眼望去,竟是一座戏园。
魔侍长引着铁横秋与月薄之步入戏园,只见园内空空荡荡,竟不见半个人影。
月薄之微微挑眉,略带诧异:“你把整座园子都包下来了?”
铁横秋也讶异:“我没有啊。”他转头对魔侍长说,“我不是说包下一个雅间就行了吗?”
包雅间和包园子可不是一个价钱啊!
不是我抠门,主要是不想打扰百姓嘛。
魔侍长面露难色,低声回道:“一听是魔尊驾到,戏园老板便主动将全场清空了。”
铁横秋一时哭笑不得:我的名号已经这么响了吗?唉,都怪平日太过英明神武。
他摆摆手:“也罢,只是钱怎么算啊?”
魔侍长心想:什么霸道魔尊,我看你们一个霸道醋尊和一个极道抠尊……
魔侍长答道:“老板说,能请到魔尊已是天大的荣幸,万万不敢收钱。”
铁横秋闻言,反倒不好意思抠门了,正色道:“生意人不容易,该付的还是要付。你去问问包场通常什么价,咱们虽不摆阔,但也别亏了人家。”
魔侍长应了一声,转身办事去了。
月薄之瞧着铁横秋那扣扣搜搜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什么金银财宝,不过都是些石头罢了。若能换得高兴,多赏他们一些又何妨?”
铁横秋心想:最烦你们这些没穷过的人了!
铁横秋却微微一笑,温和又认真地看着月薄之:“我们既是长生之人,日子还长着呢。要过日子,心里总得有个数。”
一听他说“要过日子”,月薄之心里悄悄一甜,便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
老板亲自上前招呼,一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铁横秋有心缓和气氛,便笑着说了几句玩笑话。
谁知老板一听,内心更加慌乱:魔尊居然说笑话!我该不该笑?
笑得太响会不会显得失礼?笑得太轻会不会像在敷衍?
什么时候笑才合适?
笑得不对是不是会打断他的喜剧节奏?
他越想越紧张,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僵硬了。
看着老板快晕过去了,铁横秋这才明白了什么:唉,都怪我的气场太强大了!
铁横秋随意点了几出戏,便让老板退下了。
老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告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铁横秋觉得好笑,转过头来,对月薄之道:“这些戏都是我特意点的,只不知你爱看不爱看。”
月薄之常年居于深山,虽读过不少话本,却极少有机会看戏。如今听铁横秋说是专程为他点的,也不由得端正了神色,显出几分认真来。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起初的一折,月薄之还凝神细听,颇有几分兴致。可等到第三折落幕时,他的脸色却不知不觉沉了下来,眸中泛起一丝冷意。
铁横秋侧过脸,轻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月薄之正想说“谁说我不高兴了”,但“谁”字还没说出口,就惊觉自己竟然又在“用反问来回答问题”了。
他只好抿了抿唇,重新组织了一遍措辞。但他还是不习惯开门见山,便缓缓说道:“你说这些戏是你特意点的,那么,它们自然是有共同点的。”
铁横秋含笑点头:“是的,自然是有的。”
“《佳期》、《惊艳》、《断桥》……”月薄之唇线抿得发白,声音渐冷,“讲的都是身份悬殊,不为世所容的恋情,到最后……总有一方负心离去。”
铁横秋震惊了:啊,居然是有这样的共同点吗?!
不愧是我的月薄之,看个爱情戏都能被你找到令人不安的点啊!
铁横秋轻咳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恰在此时,新的一折戏开场了。
铁横秋连忙指向台上正对花旦殷勤示好的小生,试图转开话题:“你看这位,可不是负心汉吧?”
月薄之淡淡瞥了一眼:“这是《牡丹亭》的《惊梦》。虽不负心,却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铁横秋挠了挠头,苦笑着问:“那你说说,《佳期》《惊艳》《断桥》《惊梦》……这几出戏,最大的共同点到底是什么呢?”
月薄之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深思。
铁横秋忍不住笑叹:“真不知该说你太敏感,还是太迟钝!”
月薄之瞥他一眼:“你还挑我的理了?别卖关子了,你且说罢。”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这才悠悠说道:“这些讲的,不都是一见钟情的故事吗?”
月薄之蓦地一怔:“一见钟情?”
铁横秋指向台上的柳梦梅,眼神缱绻:“尤其是他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能为情而生,亦能为情而死。每次看到这样的故事,我都会想起我们。”
月薄之抿了抿唇,低声道:“一见钟情……不都是话本里胡乱编出来的么?”
“不是编的,”铁横秋转过身,目光沉静地望定他,“是真心的。”
月薄之沉默半晌,终是缓缓开口:“这叫人如何相信呢?只是一眼惊鸿,就爱得死去活来,爱的是什么?爱的是一个梦吧。依我看,《牡丹亭》曲终人散后,柳梦梅终有一日会醒来,发现那位闺秀也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并非梦中那般完美。梦里的人,和活生生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铁横秋却笑了起来:“当然不一样!”
月薄之没有接话。
铁横秋继续说道:“梦里的人如雾如影,可真实的人,你越靠近,就越能看清他的全部。就像画中的山水再美,也只是平面;真正去攀登,才能体会什么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即便一路艰难、时有起伏,却正因为真实,才更动人心魄。”
月薄之抬起眼,望向铁横秋:“可人第一眼望见的山,总是遥远而美好,一片苍翠朦胧。若真踏入山中,才发现处处险峻、举步维艰……那时,还能一样喜欢吗?”
铁横秋轻叹一声,目光却依然温柔:“一座山难道会认为,只有苍浓翠郁才属于自己吗?悬崖峭壁、深林猛兽,不也都是它的一部分?好的坏的,都是山。”
月薄之眼睫微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忽然涌起一股勇气,如利刃般划开两人之间最后那层薄纱。他紧紧握住月薄之的手:
“就好比:明春是你,汤雪也是你!”
这句话如惊雷落下,月薄之浑身一震,怔在了原地。
月薄之几乎要向后躲闪,却被座椅拦住,只得将背脊更紧地贴向椅背。他脸色骤然转冷,如同竖起尖刺的刺猬:“你果然全都记起来了!你一直在骗我!”
“这话倒有意思。”面对他的怒意,铁横秋心中并无惶恐,“我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你化身汤雪走近我,那算不算一种欺骗?”
月薄之浑身轻颤,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真像是一个最柔弱的病美人,仿佛一指头就能把他折弯。
但铁横秋知道不是这样的。
此刻的月薄之,并非受惊颤抖的兔子,而更像一条绷紧身躯的毒蛇,稍有不慎,就会因为应激而亮出毒牙,血溅五步。
他很脆弱,却也很强大,正因为如此,他的恐惧会让他变成最凶悍的武器。他有这样的决心,也有这样的能力去伤害所有人,而这所有人里头,也包括他自己。
面对这样的月尊,铁横秋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只感到怜惜。
铁横秋轻声说道:“我想过,那个对我情深一片、愿意为我豁出命去的人,是不是像话本那样编出来的。”
月薄之扯起唇角:“你这话可说对了,就是按着话本里编的。”
铁横秋却缓缓摇头:“可他所做的、所说的,无一不是你想做却未能做、想说却未能说的。他不是你披上画皮后的假人,而是脱下月尊外衣后的真实。”
月薄之浑身一颤。
“或许你自己都分不清,”铁横秋苦笑道,“若你真是汤雪,你会做一样的事情,你会为我怜惜心疼,为我痴狂妒忌,也会为我挡剑……我相信你一定会。”
月薄之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纸。
“月薄之,”铁横秋看着他,“你是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
月薄之缓了半晌,终是开口:“我不相信无由来的好。”
铁横秋沉默半晌,用一种如同磐石般的眼神看着他:“那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戏台上的曲调依旧婉转响起,咿咿呀呀,唱词缠绵: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是梦也真也?是幻也痴也?
月黑风高,寒意刺骨。
凌霄宫主的灵柩仍停放在白光山上,等候移送回凌霄宫正式安葬。棺木既已封殓,若再强行开验,实是对逝者的大不敬。
苏若清泪眼婆娑,重重磕了三个头:“师父,弟子绝无不敬之意,只为查明真相。若您因此怪罪,弟子他日陨落后,必在九泉之下负荆请罪。”
魏琇莹站在一旁,实在难以理解这等师徒情深,只说道:“做贼就别讲仪式感了,姐妹。引起别人注意就麻烦了。”
苏若清只得起身,亲手解开棺木上的封印。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棺盖,随即脸色骤变,失声道:“这是——”
魏琇莹闻声上前,朝棺内望去,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
她曾亲眼见过凌霄宫主的遗容——除了几道剑伤之外,遗体十分完好。入殓之前更是经过精心整理,加之玉棺养灵咒的护持,理应肉身不腐、容颜如生。
可此刻躺在棺中的尸身,竟已腐烂不堪,面目全非。
苏若清拉着魏琇莹:“魏道友,你是玄机阁嫡传弟子,必然通晓玄术,你且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缘故?”
魏琇莹面露难色:“我虽是玄机阁出身,却自幼专修剑道,于奇门遁甲一类……实在只懂些皮毛。”
苏若清恳切拜道:“还请道友勉力一试。”
魏琇莹凝神略作探查,眉头渐渐紧锁:“玉棺养灵咒本是以玉棺为基,温养修士死后残留的灵气,从而延缓肉身腐朽。如今咒术失效,似乎是因为……尊师体内竟没有一丝灵气残余。”
“这怎么可能?若灵气不存,不是中了邪术,就是力竭而亡,”苏若清难以置信地摇头,“验尸的时候,明明确认了师尊不过是死于剑伤……”
魏琇莹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暗忖:早就知道不该帮她!我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件事的水实在太深了……
苏若清一把拉住魏琇莹:“这说明师尊封棺之后,歹人曾来过此地!魏道友,快用血晷寻踪之术!那人既夺了师尊灵力,必会留下痕迹!”
魏琇莹面露难色:“苏道友是否想岔了?尊师封棺前始终在众人看守之下。而这棺木封印,”她指了指刚被解开的术法,“方才你开启时,可曾发觉封印有被触动过的迹象?”
苏若清一怔:“确实没有……”
“所以此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你我还需从长计议。”魏琇莹说着,已心生退意。
苏若清却眸光骤亮:“等等!还有一个可能!”
魏琇莹心里暗叫不妙:平日见她蠢钝如猪,今日怎么突然脑子转得这么快?
苏若清急切说道:“我们虽用了封棺印,但凌霄宫本就不擅玄术。若遇上精通此道的高手,暗中解印、事后复原而不留痕迹,也并非难事。”
魏琇莹故意板起脸道:“照你这般说,那凶手定是我玄机阁中人了?”
“自然不是。玄机阁弟子虽精于术法,剑术却非所长。”苏若清摇了摇头,眼中蓦地闪过一抹异色,“但既要精通印咒,剑术又高的,整座白光山上,唯有万——”
魏琇莹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
苏若清脑海中闪过凌霄宫主逝世后云隐宗的种种欺压,心中豁然开朗。
前日,凌霄宫长老还传来讯息,说云隐宗强行侵占了晓山福地,以至于凌霄宫上下人仰马翻。若非如此,宫中早该派人来接回师尊灵柩了。
她猛地甩开魏琇莹的手,眼中燃起怒火:“定然是他!真没想到他表面仙风道骨,内里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就为着那晓山福地……”
魏琇莹听到“晓山福地”四字,神色略显不自然:“可我听说,那福地原本是云隐宗的。不过是因云思归与月薄之下落不明,凌霄宫欺负主事人万籁静当年只是一个元婴,才趁机强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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